出国还不及四个月,吴欣然就在一九四八年的春节回来过年了。四个月的留学生活让人她找回了生活的目标——把拉丁语学好。“我觉得拉丁音乐很好听的,而且极富激情的。”吴欣然开心地对王景明说着留学生活。
“只要你觉得好就好。”王景明拍拍她的小手,听着她眉飞色舞地谈天说地。
吴欣然乖巧地跟着胡万舟去了船行给员工发年终奖金。从厕所出来,在走廊上与从原来胡文明的总经理办公室里走出来的胡志远碰了头。“你?”吴欣然惊讶地打量了胡志远,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总经理办公室。
“然然?”胡志远笑着望着她,春风般的得意,“跟我叔叔来的?”
“嗯。”吴欣然点点头,“你……”
“噢,”胡志远回头看看总经理的牌子,“文明不在,我帮他替着位子。”
看见胡志远眼中的得意,吴欣然恍然大悟地望着他,呼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胡志远好奇的问。
“你是故意的!”吴欣然瞪着他,“一切都是你策划好的,文明去参军也是你的主意。”
“然然,我不知道你的意思。”说完,胡志远抱着文件朝着胡万舟的办公室走去。
“叔叔,您看……”“好,就这么办。”……看见胡志远极得胡万舟的器重,吴欣然心中为远在战场的胡文明忿忿不平——这个经理的位置本来应该是文明的!都是胡志远,从她和任宽被泄露,到文明参军,一切都是胡志远的精心策划。他先利用文明与任宽的矛盾,让文明供出任宽,再利用胡家的政治牵连建议文明参军,自己好真正把握公司和船行的主宰权。听胡太太说,胡志远在胡万舟的眼里越发重要,简直代替了儿子文明在胡家上下感情和工作上的位置。就算文明将来回来,在公司的地位和人脉关系也不及胡志远,即使胡家的产业将由胡文明来继承,那么事实上,还将会是胡志远控制着大局。想到这里,她眼中流露出对胡志远的恨来,她今天所有的不快乐包括任宽的离开都是由他造成的。她突然冲动地站起来,想上前抓着胡志远的领子将他痛打一顿。“然然,怎么了?”胡万舟好奇地看着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吴欣然。
“哦……”吴欣然回过神,“我想先回家。”她死死盯着胡志远说。
“啪、啪……”吴欣然一枪一枪准准地打在靶子上,吴家的儿女应该都是好的枪手,她吹了吹,冒着烟的枪口回头得意地冲朋友们摇着头。
“没想到然然居然是个女中豪杰,枪法这么准。”陈少爷无奈地摇摇头。
“我以为你去了国外留学就会把这些忘了呢,没想到枪法反而更精了。”晴云崇拜地望着吴欣然,像小时候那样,“然然就是然然,什么都那么好。”
吴欣然脸一红,低头擦起了枪。
“其实有些事我一直想问你。”单独相处的时候,晴云打开了话匣子,“前几日我哥刘锡从香港回来过年,他跟我说起任先生。”吴欣然秀眉一挑,晴云接着说下去,“他说任先生在香港生意做得极好,人也随和,以前从上海到那边的朋友和他也相处得愉快,虽然知道任先生是政府通缉。我哥说任先生做人很厚道,常问起上海这边的老朋友的近况,尤其是你……”吴欣然低下头,去逗弄摇篮里晴云的宝宝。“我一直有听说……”晴云犹豫着,“你和任先生的关系十分亲近,是真的吗?”
“晴云,我……”
“你不必觉得有什么难堪,我们是小时候玩大朋友了。从小你、我、文月姐姐、虹姐姐是无话不说,后来虹姐姐远嫁到马来西亚,文月姐姐又……就剩你我了,如今我又嫁了人,比不得从前能与你天天出去逛街、骑马……姐妹情谊反倒生疏了。”晴云叹息道,“我以前就看出你和任先生关系亲近,偶尔看见你们眉目交流,我也知道你有些没法说的心事都会跟他说,我也看出任先生对你……然然,你就跟我说句心里话,我保证不会跟别人说,你和任先生……”
“没错。”吴欣然点点头,“你想的没错。”
“到什么程度了?”
“程度?”吴欣然自嘲地笑起来,“晴云,你要相信我和他之间绝不是简简单单地移情别恋,也不是在平淡的生活中追求刺激。”
“我相信。”晴云急于让吴欣然相信自己,“你难道忘记我们的交情了?我怎么会误解你呢?我知道你不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人,我也知道尽管任先生确实有过风流的传闻,但是我能判断出他是个好人。可是,可是我不明白,文明呢,文明算什么呢?”晴云坐起来,问:“你爱过文明吗?”
吴欣然摇摇头。
“那你们怎么会订婚呢?仅仅是家族……”
“别问那么多,”吴欣然打断她,“我不想说,有些事回忆起来并不是那么快乐的。”
“我明白。”晴云善解人意地拍着吴欣然的手。摇篮里的宝宝叫了一声,晴云笑着抱起孩子,问:“你也明白?”吴欣然欣羡地望着母子两个,伸手去抱晴云肉嘟嘟的儿子。
“然然,那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晴云接着问,“是等文明回来还是……”
“我不知道。”吴欣然打断她,“未来永远都是不可知的,我现在只想把我的拉丁文学好。”吴欣然冲宝宝一笑,拉着他的小手拍起来。
回到家,王景明正和几个朋友在棋牌室打牌娱乐,吴欣然觉得无事可做,遂把从美国带回来的音乐碟放进留声机里,轻快的拉丁舞曲一响起,“Quizasquizasquizas……”吴欣然一边哼唱着,一边随着音乐扭动起身体,走起恰恰舞步来。没有人欣赏,没有人鼓掌,就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给自己的快乐中,乳白色的小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悦耳的滴答声,附和着音乐。圆润的身体在水晶灯下旋转着,并不开阔的旗袍下摆随着臀部摆动着。这一刻,吴欣然觉得沉睡了25年的身体需要释放,需要一点激情而点燃。音乐声惊动了楼上正在打牌的人和仆人们,他们纷纷跑下楼,站在一边观看着吴欣然的舞蹈,一边低声议论纷纷。
一曲终结,王景明带头鼓起掌来,安静的房间里才爆发出鼓掌声。吴欣然惊诧地望着周围的人,脸迅速红了,“我……”“跳得好。”王景明拍手道。吴欣然甜甜地笑了,随着下一首曲子接着跳起来。
吴欣然洗完澡从卫生间擦着头发走出来,刚走到梳妆台前,就从镜子里看见一身花色旗袍的冯月珍。“你怎么在我房间里?”吴欣然擦着头发,回头诧异的问。
“你的舞跳得很好。”冯月珍答非所问,笑着坐在吴欣然的书桌边。
吴欣然困惑地看着她,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
冯月珍浅浅一笑,看着洗浴后粉嫩的吴欣然,如同一道娇艳的荷花。
“任宽……”吴欣然欲言又止,她不想,尤其是不想冯月珍知道她心里的挂念。
“任宽一切安好。”冯月珍打消她的顾虑,上下不住打量着害羞的吴欣然,“他……他十分想念你。”冯月珍犹豫了一下,“他听说你过年要回来,特意要我给你带了这个。”冯月珍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吴欣然小心翼翼地接过纸包,一打开竟是许多小小的颗粒,吴欣然笑起来,欣喜地望着纸包里的东西。“这是什么?”冯月珍问。
“葡萄种子。”吴欣然小心翼翼地把种子收起来,“他跟我说过新疆吐鲁番的葡萄好吃,只是这边太远不能常吃到,我就找他要了葡萄种子要自己种。只是他这是从哪里弄来的种子呢?”
冯月珍想起上海饭店的花园里青翠的葡萄藤,说:“他自己种的。”
吴欣然孩子般笑起来,说:“等到天气暖和点,我让老杨帮我在院子里锄块地,把它们种起来。”她把种子塞进抽屉里,“到时候就能吃到吐鲁番的甜葡萄了。”
冯月珍看着她天真的样子笑起来,说:“年轻就是好。”她嗅到吴欣然浓密的深棕色的卷发里的香味,以及她身上干净得香甜味道,低头看了看自己,站起来走出吴欣然的房间。
在家的时候吴欣然总是喜欢抱着膝坐在窗台上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春雨,希冀太阳可以早点出来,让她把葡萄种下去。“上海是个多雨的地方。我记忆中新疆总是太阳火辣辣地晒着沙地,给瓜果足足的阳光,所以新疆的水果才那么甜。”吴欣然想起任宽回忆新疆时说的话。“小时候,我阿婆种在院子里的葡萄她总是闲不够甜,土质、光照不一样,味道怎么能一样呢?”任宽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充满了阳光。自己有多久没看见他,听见他的笑声了?——大半年了。吴欣然默默垂下头,小时候怀念父亲的时候,想来想去都是那几个穿着军装的零零散散的画面,始终凑不成一副完整画;少年时思念刘尽忠,也不过是他从马上跳下的那一霎那,不过是他看见她年少无知时的温和笑脸,不过是脑海中的惊鸿一瞥,剩下了大片大片的留白;和任宽却是实实在在相处了好些年头,关于他的回忆竟然能让吴欣然整个下午都坐在这里一丝一缕地整理,却没有重复的故事。故事最终定格在那个吹起秋风的晚上,他温暖的亲吻,和他的求婚:“如果你觉得爱情非要以结婚的形式来证明,那我现在就向你求婚。”浪漫的吴欣然从来就不认为婚姻是爱情的最好证明,自己的奶奶和陈爷爷就没有结婚,一样白头偕老。可是他们组建了家庭,相依相伴。自己也许并不要婚姻去证明什么,但是却想要个家,像个正常的女人一样有爱护自己的男人,有可爱的孩子,还有……吴欣然想到任宽温润的吻——她至今思念,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她无法去忽略当时的感受,她更不会为保持所谓的淑女或是处女的声誉,就去掩饰自己正常的需要,是的,她想和任宽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有话可说,有事可做,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可以满足自己一切好奇心和贪玩之心,她爱的也不仅仅是任宽的性格和品德,“我没那么高尚。”她批判地想,“我想和他在一起,甚至是睡觉。”事实上,睡觉占据很大一部分。高纯度的结合——这个美好的词汇从她脑海中蹦了出来。“高纯度?”她害羞地把头埋在膝盖里,恍惚中,起着高头黑马的任宽满脸微笑着问:“想什么呢?”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让人不禁怀疑天色渐晚是因为他抢走了过多的阳光。
豁然抬头望向窗外,吴欣然发现,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