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含鸾殿内,凄空寂冷,连呼吸都好似万般困难。皇帝轻捻手指,“偷运官服,轻则发配塞外大漠,重则腰斩处死,你很清纯。你如今让我如何对你下令?”
她盈然若秋水翦眸毫无怯意,“请皇上就按照大明的律法行事吧。”皇帝深深凝视她,她亦是回望,二人许久不曾这样对视,似乎有好些年了。那快被遗忘了的回忆点滴,瞬间回拢。对于张临儿来说,眼前这尊贵如黄金雕石的男子对她而言有特殊的意义。自她有意识以来,便是待在燕王府的。她不知自己亲生父母是谁,在何方,为何将她抛弃,她亦不在乎。因为有眼前这个男子庇护他,她曾一度以为他会是她永远的暖阳,只是……身份的特殊,早已注定,他不会属于她,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他是天下的,而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天下更重要。尘缘搁浅,早已没了这份情愫。
她避开眼睛,“皇上不用如此犹豫,如今此案已经告破,皇上也该给朝廷上上下下一个交代了,我就在此,请皇上在朝堂上告诉所有的人,宋将军不是耍弄权术爱财如命不顾王法之人,他是清白的。”
她一身素衣,却是如此超脱而明白,这样的张临儿令眼前的帝王都不禁心悸。当初那样柔弱的女子或许早已蜕变。她很了解他,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天下更为重要,只是……他本以为,天下与她,他都能兼得,所以才一味地牺牲她,总认为以她的多情,不会计较,终究会默默追随在他身边。可是,时至今日,她不顾生命地,站在他面前却是为了另一个人。
“临儿,你心里清楚的,朕绝不愿意你死。”她接过话茬,“可是皇上也明白,不惩治这罪人,就没有办法巩固皇上的威严,就无以服众。请皇上下令处置罪妾!”她提高音量,回声在含鸾殿内响彻。
“宋致涵,他对你并无心,这样的男子,也值得你牺牲若此?”皇帝皱眉,终是问出此番话。张临儿睇视他良久,于喉中不轻不缓地开口,“皇上一定要这个答案的话,罪妾就如实开口。”橘红色的光下,她面色如月牙般银白,“宋将军……从未有利用过我达成某些目的,虽然我明白,终此一生,我兴许都无法存于他心底一隅,可在我最为落魄的时候,他不顾流言蜚语,收留我,待我若家人,就算我不是他心之所系,亦无法改变我愿意为他偿寒忍热。”她顿了一下,随即幽幽望向那拨入蝉翼的纱帘,“像皇上这样心怀大智,为民兼国的君主,是无法体会我们这种寻常女子卑微的小情小爱的吧。”
皇帝噤声不语,殿内忽而有些冷。过了许久,久到二人都要化为僵石后,皇帝方才轻言道,“是我对不住你。”“往昔的事,都已在红尘之外,皇上就此忘了吧。”她姣好的面容恍然摇曳,如飘忽不定的烛火。
“既然为了宋致涵委屈你自己是你的心愿,朕,成全你。朕下令,将你……发配到塞外边疆,终此一生不得回关内!”铿锵有力的男音,话语方落,张临儿跪在他面前,双手撑地,弯腰道,“谢皇上,罪妾领旨。愿我大明千秋万代,皇上万岁!”
含鸾殿外来了人,随后托起张临儿。她在他的视线中渐行渐远,他肃然不动,城墙玉阶上尽是清辉月影。他在空荡的含鸾殿中环顾四周,忽然忆起许多年前,有位婀娜娉婷的少女,在燕王府荷花池畔,巧笑倩兮地说道,“爷,这荷花开得正好,当艳时,只是,花自好,却终有凋谢之时。”花自飘零水自流,花开得再好亦有谢掉的那一刻,而人的情感,虽浓,可不珍惜,不怀顾,终有冷却的那一日。
含鸾殿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合上,那一刻,他眼中露出了从未让外人见到过的疲惫之色。
一日后,将宋府圈禁的侍卫收兵回宫,宋府解禁,偷运官服一案终于了结,皇帝下旨,将宋夫人贬为庶民,并遣送至关外大漠,宋致涵恢复其司职,钱永对陈绣娘暗刺,防扰案件告破,并且调查到其曾先后滥用职权买通官僚赚取黑银,至此扯去其官职,没收其所有饷银,即刻搬离督府。
这样的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钱永跪在张见良面前,神色仓皇道,“张大人,我不想失去所有啊,张大人若在皇上面前替我求情,小人日后定当宁为牛马以报答张大人!”在其老父钱田被其气得卧病在榻时,他上张府卑躬屈膝不顾尊严地扯着张见良的裤脚哀求。
“事到如今,我也帮不了你。”张见良抽出自己的脚,毫不带语调变换道,“你当真以为皇上是傻子?他清楚得很,偷运官服既不是张临儿所为,也不是宋致涵所为,自你要对陈绣娘杀人灭口时,就该清楚,皇上不会任由你这么一个人在他眼皮底下为所欲为,帝王的眼里是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他没有编制各种理由要你的命你已经该是谢天谢地了。”
钱永默不作声,最后还是离开了张府。他彻底被偌大的京城遗弃。心中燃起的,是极度的不甘,这股不甘化作疯狂的火苗,越烧越旺。这一刻,一个人的名字充溢在脑海中。顾近雪,对,就是他,从一开始,自己就是他的棋子,他假借要与他做生意之名接近他,怂恿他去投靠张见良,然后将宋致涵围困起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盘算好的。自己如今落得如斯之地,就是他顾近雪的杰作!
钱永疯狂笑起来,手撑着墙壁,随后从袖中掏出一精萃发亮的玩意,上面清清楚楚刻着“顾”一字。“你想让所有的事都在你掌握中,玩弄所有的人,顾近雪,没门!”手紧紧捏住那腰佩,跨步离开巷子。
此时的楚幕轩,白晴正在收拾自己的包袱。她根本没有什么衣物可以带走,当时随着顾近雪来的时候,孑然一身,如今也是。背后的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她没有回头。
“都收拾好了吗?”熟悉的声音。她点点头,没有去看他,径自说道,“明日午后便离开。”他点点头,“明早我会让子扬去集市为你和白毓买些干粮,以便在路上不会饿着。”他走到案边,吹熄灯烛。暗夜之中,她感觉自己周身被他的气息环绕,他的手有些冰凉。“顾近雪,”她开口,“你何时离开京城?”他一顿,只是说,“我会来的。”什么时候呢?白晴想问,可张了张口却问不出声。兴许她心里已经清楚,这次一别,是真的真的,再无相见之日。他一定要走这条路,将仇恨之火蔓延下去,她却没有办法拉他回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