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银月之下,撑满他完美背部线条的,是如此突兀的刀痕,从愈合程度与颜色不难辨出当初这一刀扎得不浅。曾听沈卓提起过,当年在扬州城见到顾近雪时,他因为身负重伤倒在城边,想必这刀上纠缠了他不少时日。
“当初我跳河时,燕军还不忘送我一刀,深恐我死不了。可惜啊……”顾近雪回忆往昔,指尖弯曲,逐渐握成拳,“可惜不随了他们的心愿。”他手抚上背后看不到的刀疤,“你要我忘记曾发生过的,重新开始,可这印记不消,如何重新开始?”她在他身后,热烫泪珠滚滚而下。乱世漂泊浮萍,谁又能完全治愈好别人心中的伤?她轻言一句便要他重新开始,却未曾想过历经生死之人,若何三言两语就能消除?更何况,这触目惊心的刻印有一半是因她而烙下!
“顾近雪,”她走到他面前,右手上滑,借着月光,她眸眼清亮无暇,“我,白晴起誓,从即刻起,眼不观,耳不闻,外界所有的事都与我无关,我不会在询问有关宋府的任何人,任何动向,我……”她眼前一晃,便已被他牢锢在他胸前。他胸膛前地肌肤有些微凉,白晴闭上眼,手去碰触他背后凹凸不平的疤痕,他浑身一震,低叫道,“别碰!”这是他不能被提及的晦暗。
她目光潋滟,不顾溢出的泪水笑道,“我却不觉着丑呢,上战场之人,这难道不是一种勋章么?”他气息伏定,随即俯下头,在斑驳光影中将她拉向自己,紧紧相贴。月色浓重,轻微伴来的风有甜蜜却酸楚味道。恍惚中,白晴只见得许久不见的,他清明不含杂质的双瞳。双手缓缓绕住他后颈,无声中,情归。
“我忆起一件事。”夜半,她枕在他臂弯间,乌黑发丝披散于绸单上,沉默良久,她知晓他并没入睡,便开口道。“什么?”黑暗中,只看得见他幽亮的眼。“后日,是你的生辰。”他一怔,没有回音。
从弱冠之年离开扬州,他便已记不起自己的生辰,在金陵求学的日子甚苦,每日还要为了各种牵绊和估计而隐忍,压抑不已,从不记得为自己过生辰。与她成亲后,只有提到过一次,最后也不了了之,好似每次要过生辰的时候,都会有事情横生阻隔。
“罢了,这不过是虚设而已。”他一顿,“更何况,我还有重要的事。”他双眼盯着帘幔,“过两日,你和白毓收拾物件,先离开京城。”白晴闻言心凉了半截,她声音带着微颤,“顾近雪,你还是不信我,或者说……恨我?”
他凝望她,随后手一揽,将她拥至身边,“可能会有事情发生,你们留在此不安全。”“何事?”顾近雪缄默半饷,“那日在寻芳阁,我大意了,钱永取走了我的腰佩。”那腰佩是当年洪武皇帝亲赏于有功之臣顾家,特意让人在佩上刻了“顾”这一字,这腰佩是用汉白玉精心雕琢而成,色泽和光滑度都与普通的玉不同,当年得到皇帝亲赠的除了顾家,便是白家。这腰佩自他那早夭的大哥逝世后,顾老爷便给了独子顾近雪,以示镇重,更含有顾家世世代代效忠于大明王朝的意味在其中。
想必,定是那日在寻芳阁与那厮争辩之际,他下手的。这腰佩太特别,只要皇家的人一见便明白他还未死。想来钱永定是那日恼羞成怒,偷偷下手以便日后威胁他。
“那你当与我们一同离开京城。”若顾近雪还活着的消息被皇帝知道,白晴不敢想象又将会是怎样的一场劫难,帝王之术,为了巩固江山,势必是要赶尽杀绝的。三年,三年,已经痛苦了三年,若到如今还有风雨不测,她可能真的无法承受。只有一起离开,不谙世事,那么,皇帝将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存在。
“我不能离开这里。”暗夜中他眸光深黑如冷谭。本以为这一次宋致涵再难以翻身,离他的计划已然非常近了,可谁知,张临儿却站出来承担了这莫须有的罪名,让他全盘皆乱。在事情还没有回到他原来的正轨上之前,他绝对不会离开京城,纵使前有狼后有虎,也在所不惜。白晴懂了,他心心念念所想的,便是如何将仇火进行到底。
方欲开口,他便掀开被褥起身,对着她开口,“别忘了你许诺我的,有关他的事你不会再过问。所以,别阻止我。”他利落穿衣,她茫然道,“深更半夜,你去哪?”他移步至她面前,撩开凌乱于她额前的发丝,语气稍软,“你先睡吧。”
他离去了,屋内温度骤降。白晴方才暖的身子整个就凉了。她抱住自己的头,不断思忖着,她该怎样做才能劝他不要陷得如此之深?要知道,他再一意孤行下去,处境的危殆就不是能控制的了。她蜷缩着,双眼如何也合不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除夕之夜,便在如此起伏波荡中掠过。
而此时禁卫森严的宫墙之中,亦是有一番不平静。含鸾殿于二十四殿中的左侧,北苑以北,亦是皇帝喜欢驻足稍加歇息之处。冰冷的皇宫,入夜死寂一片,此刻的含鸾殿却是透着明晃晃的光。殿内暖意滋生,伴有檀香。
一身素白囚服,乌发齐腰,手与脚都被寒冰似的镣铐束缚住。跪在地上,她垂眉,“罪妾张临儿见过皇上。”不远处,两层帘幔中,是半躺在榻上,身份尊贵的皇帝。“起来吧。”“罪妾自知有罪,不敢起身。”她平静地回答,依然不抬首。
幔中沉吟半饷,方开口道,“你们都退下吧,留张氏一人在此,朕有话要询问。”宫人福身依次退下,殿内霎时只剩他们二人。张临儿听闻窸窣的声响,应是帘幔被人掀开的声音,尔后,锦袍皇冕加身的皇帝站于她面前。他半弯身体,用手勾起她下巴,轻叹道,“临儿,起来说话罢。”
“谢陛下。”她起身,“陛下有何要问的,罪妾必当如实奉告。”“你真的是偷运官服的那个人吗?”皇帝伸手拨弄两边铜灌上的火苗,“你何必为了救他而如此委屈自己?”
张临儿袅袅娉婷的身影不曾有一丝犹疑,“皇上真的误会了,临儿本没有如此高尚,临儿只是觉得,纸终究包不住火,致涵他没有做,不应当受到惩罚。”皇帝鹰隼般地眸光又暗了一层,“你高不高尚,朕自然知晓。当初在扬州,你何不曾忍辱负重,全是为了朕,临儿,你是极好的女子,你若不高尚,朕猜不到还有那位女子能与你媲美。”
“皇上,你真的谬赞临儿了。”她幽然开口,“请皇上下旨,无论是什么刑罚临儿甘愿承受。”她闭上眼,脑中是宋致涵叫唤她的摸样,一遍遍回味。最终,他还是为她动容了,在她被侍卫带走的那一瞬间。这就够了,为此,她可以在往后的日子里忍受煎熬,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