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服风波
一连数日,宋致涵都咳嗽不止。被困顿在这偌大的囚笼里郁郁不得志,已然让他越发难以忍受。隆冬过后,又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雪,再过些时日新年便要到来,而在这百姓都闹腾的日子,宋府却毫无喜庆之感。
他躺在主屋的榻上,显然对于这份压抑已经无所适从。“宋大哥,喝药了。”门口背光一抹倩影,款步而入。宋致涵将头侧向里面有些抗拒。他从小讨厌汤药,那浓烈的、夹杂着中草的气味,绕在鼻尖都觉着难受。他总认为,喝药的都是虚弱的病秧子,他不愿意做那样的废人。可如今……自嘲般一笑,他将被褥撩高,盖过双肩,动作间已说明他拒绝喝药。
张临儿将药汁吹凉了,递到他面前。宋致涵扭头望着碗中深褐色的液体,不由得挥手,刹那间碗掉落在地,碎片溅起,一地狼藉。张临儿怔然地低头瞧着沾满药汁的手掌心。宋致涵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或许是歉意,却放不下他固有的骄傲。
张临儿站起身,背着他去擦手。本是青葱玉手,瞬间便红透了,火辣辣地疼,她掠去眼中的酸涩,回首面对他时已经勉强撑起一片笑容,“我再去熬一碗。”背后,是他酷似寒冰的声音,“每日面对这样的我,你心安吗?”他的话总是一把利刃,这几年扎在她心口的次数她已经数不清。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她轻声呢喃,而他却没有听见。她想自己早已不去在乎了,挂着宋夫人的名份,明知是有名无实,却甘之如饴。终于,缠绕在水眸中的泪无声落上衣襟。
宋致涵目送她纤细的背影,却唯有叹息一声,当初娶她,是对或是错?捂着胸口抑制住咳嗽,他起身下榻。因为手软倒水时有些颤抖,水壶咕噜咕噜响,此时却有人适时扶住了水壶。“是你?”宋致涵见来人,立即下逐客令“滚出去。”
“宋将军好生硬的口气。”钱永身着秀丽华服负手而立,啧啧轻叹,“如今你连握这小小的瓷壶都困难,还逞什么强?”宋致涵恨不能一剑刺穿他的胸膛,“你来这做什?整日的骄奢淫逸,你还有多余时间到这里来奚落我?”
“我不过是来恭喜宋将军的。”他挑眉,在宋致涵错愕的目光中,欣然开口,“张见良张员外已经向皇上提议让将军你领命速去潮州击溃倭寇,皇上虽还未答复,不过,为了能戴罪立功,我想由将军你自己向皇上请命是最好不过的吧。”钱永言语中的笑意再明显不过,“届时你还是以将军的名义,只要击退了倭寇,凯旋而归,谁还会记得你偷运官服的事?到那时,你就是万人景仰的英雄啊。”宋致涵闻言大笑三声,倒是令钱永毛骨悚然。“你笑什么?”
“我笑你如意算盘打得太好。要我主动请命去潮州,是让我去送死,不是吗?”整个朝廷上下都对海岸城镇的倭寇避讳三分,不是没有道理。若光靠他一人绵薄之力,岂能是他们的对手?如今寇贼猖狂犯案是整个朝廷都为之头疼的艰难之事,那些匪盗行事果断之狠辣令人胆寒。他宋致涵不是怕死,而是死亦要光明正大得死,像如今这般被人玩弄于鼓掌、陷害,再去赴死,他是断然做不到的。
“是又如何?宋将军你已经别无选择了。今日,你要么去宫中亲自请命,要么……”
钱永眼睛一弯,“要么此刻就是你进宗人府的时候。”宋致涵目光如炬,似要撕裂眼前这贼子,“还轮不到你这等厮来决定我的命运!”
钱永双眼一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脸拉下,伸手一拍,立刻从院落外聚集起一批侍卫。“宋致涵以职务之便偷运官服,如今人证确凿,立刻押解进宗人府待审。”宋致涵反身从壁上抽出长剑相向,“今日谁敢上前压制我,我绝不手软!”他对着钱永厉声开口,“这一切都是你和张见良早已牟策好的,心之毒辣令人发指。张见良如今这位置坐不了多久的,如他这般的人,便是狗都不如!”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张大人亲自下令的,休得犹豫!”钱永喝道,侍卫上前将宋致涵围困住便要齐力牵制他,此时,一洪亮的女声传入屋中,“住手!”众人望去,竟是张临儿。她手中端着的是刚熬的汤药,还滚烫地冒着热气。
平静地踱步上前,她将药碗放置桌上,对着钱永道,“这一切都与宋大哥无关。一切都是我干的,偷盗官服,意欲私运出城,都是我。”她对着府门的方向跪下,地面冰凉坚硬。将手伸出,她凄然一笑“你们抓我去宗人府候审吧,我才是罪人。”
犹如石头阻塞在喉间,宋致涵无可置信,“临儿……”他只能微弱地唤她的名。钱永亦没料到会有这等状况,踌躇着上前,“夫人是说……不,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这太乱了,眼前的女子是为了宋致涵而揽罪吗?
张临儿对着钱永讥笑道,“钱公子怎知我不是?你清楚些什么内幕吗?”钱永语塞,反身加大声音,“我怎么会知道内幕!”“所以,做这些的就是我,与宋大哥无关。”张临儿缓缓起身,面对着宋致涵,绽出温柔一笑,目光似水盈然,“宋大哥,临儿以为你新熬了一碗药,你一定要记得喝。”她决然回头,对着一屋子的人喊道,“将我押解起来!”
手被沉重的枷锁扣住,连脚踝也是,重到连小小的门槛她都踉跄不已。一月的风雪伴着她的背影,宋致涵只望得到她的发丝,粘附着雪沫,而一袭白衣却惆怅地铺散在地上。他不禁心口刺痛,跨步上前,“临儿!”
前方的身影停顿了一下,若一尊雕塑,随后,踩着细碎的脚步,她终究是没有回头。宋致涵伸手向前想抓住些什么,却是只是空气。十年之前,丽水湖畔,他初识她,七年前,她将她娶进门,洞房花烛夜落她一人独守空闺,从头到尾都不曾亲近过她。六年前,她随自己出没于塞北荒漠,跟着燕军驻扎大营,居无定所,却无任何怨言,三年前,北上入京,从此,她顶着华丽的头衔,他留给她的,始终只是背影。
临儿啊临儿,这样的自己,有什么值得你一再牺牲?他扶着廊柱,痛楚地阖上眼。也许,她就是寒山上的一朵雪莲,外表娇嫩,却坚如磐石。十丈红尘中,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细软素腰,倾颜一笑,问君可有几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