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无垠
钱永一听却更急了,“这怎么成?整个朝堂都知晓张见良与宋致涵不和!我如今……如今在宋致涵那处做事,怎可投了张见良?”他急气攻心,一瞬间喘息如牛。顾近雪敛了眉色道,“听闻宋致涵在朝中做事向来是大公无私的,如今在他手下做事的你出了这纰漏,你觉得他能饶得了你?不仅仅是你,你们整个总督府恐怕都要受到不小的牵连。你唯有去找张见良,他本与宋致涵不对盘,这件事他一定会好好的利用你去击溃宋致涵。”
钱永没了声音,心下权衡。顾近雪的确聪明,此时他不能坐以待毙,既然已经清楚宋致涵那不会蜿蜒行事的性子是不会放过自己的,何不就直接投奔了张见良?对于宋致涵手下的人,像张见良这样处心积虑,心思缜密的人怎会不收纳?若是这样,他不仅能保住自己的命,说不定还有些意想不到的好处。人都是会审时度势的,他钱永也不例外。可细想,这顾近雪对于朝中党羽布局了解的甚为清楚,现在百鸟朝鸣不翼而飞,他顾近雪等于是损失了一次可以赚大把银子的机会,他非但不恼怒反而为自己出谋划策,究竟是为了什么?
钱永转头从上到下打量顾近雪,不禁问道,“你这样深思熟虑,拐弯抹角,说是要帮我,我也不是三岁孩童,若不是有利可图,你会助我?”
顾近雪立即鼓掌,“钱公子不是糊涂人啊,不枉为督府未来的主人。百鸟朝鸣失窃,你现在的目的就是要脱身,而我么……”他走至书案边,执起一枚黑色的棋子,“便是要宋致涵跌得惨烈。”他手指轻弹,黑棋沉甸甸地落在棋盘上,滚了一圈,落下。
“我明白了,”钱永用手撑起半边身子,手指着他,“你心中早已有谋划,与我做生意是你的一步棋,你所做的这些,是要算计宋致涵。”“那又怎样?”顾近雪挑眉,“你什么都没损失,只要你这次赌对了,跟对了人,日后说不定还要感谢我。”他嗤笑着,独自坐在案前,俨然像一个主人,处乱不惊。
“呵呵,”钱永在榻上笑着,一瞬间眸光变换,“好。我明白了,投靠张见良的确是目前唯一的法子。顾近雪,你赢了,莫怪建文帝器重你,信任你,你果然城府极深。”顾近雪站起身弹弹身上的灰尘,“彼此彼此。”他踩着步伐离开了,钱永舒了一口气。这个顾近雪,昔年意气风发,顺风顺水,在天子脚下亦是游刃有余,只可惜再有才能也无法挽回建文帝的颓势。当日瓜洲一战,鲜血淋淋,当所有人都以为顾近雪在那场恶战中投河自尽,绝无生还的可能,却没想一晃眼他便以这样的姿态重现。仇火,确实能让人死而复生。
顾近雪一踏入楚暮轩便见白毓倚着门栏,翘首以盼。白毓见远远一修长身影靠近,心头跳了一下,立刻提起衣裙迎上去。“近雪哥哥……”轻言细语可以软化一切,搔得人心里痒痒的。顾近雪朝她笑着,“我带你去集市,听说京城的集市甚为热闹。”
白毓本是鼓足勇气想要问他二姐的事,却见他温柔似水的双眸定住在自己身上,语气更是蛊惑人心,便红了脸,“可我还没有妆扮过。”顾近雪上前一步离她近些,“傻丫头,只不过是逛集市,无需装扮,美玉自是天然来雕琢,不用刻意加工。”他暧昧的语调传入她耳,是心惊,是鼓舞,是欢欣雀跃。不甚娇羞地垂了眉,本已是很好看的容颜染上红晕。
京城的夜晚比白日还要喧闹几分。酒楼烟管这时正是繁盛之时,路上有香气溢来,城楼上有人在放烟火,眩亮了夜空。白毓不是第一次见这情景,可与他一起,却是第一次。顾近雪对她温柔无比,搀扶她下马车,与她在小摊上流连。华光映照在她脸上,仿若一梦。
经过一卖簪子的小摊边,顾近雪发现她的目光在银簪上驻留,便毫不犹豫地掏出银两,买了下来。白毓不曾想过他会对自己如此好。送女子簪子意味着什么?聪明如顾近雪,怎会不知道?白毓美目盼兮,波光流转。
“我给你带上,可好?”如同春风般的嗓音划过她耳际,一阵酥麻。她轻抿下唇,点了一下头。顾近雪手中握着银簪,望着她乌黑的发,眼前一些情景掠过。好相似,太过于相似的动作,也是他手握簪子,也是云鬓乌发,也是倚靠得如此近……他眸光一冷,手中握着的簪子霎时断裂,清脆的响声惊了白毓,也惊了自己。
白毓的面色有些苍白,定定地注视着他,不知所措。他此际从混沌中回过神,扯着唇笑道,“对不起,手劲大了些。”他手一松,断成两截的银簪掉落在地。白毓头皮有些发麻,泪水快要抑制不住地涌上眼眶。顾近雪立即揽过她的腰,“哭什么?你喜欢,我再买就是。”
她摇了摇头,颤着嗓音,“不用了,真的不用了。”他虽对着自己笑,可此时借着华光她看清楚了,那笑意并未深达眼底。方才如痴如醉的梦,惊醒了。他解下披风为她披上,而后在街头买了核桃。她不喜欢核桃,因为牙齿不好,“近雪哥哥,我不吃核桃的。”顾近雪回首,“你不是最爱核桃了?”话一出口,二人都僵住。白毓指甲深深嵌进肉中。因为从小牙齿便不好,所以每次看见二姐咬着核桃笑说核桃肉最好吃的时候,她只能在一旁皱着一张小脸。喜欢核桃的不是她,是二姐。
回程路上二人都没说话,到了楚暮轩,她下意识去拿装核桃的纸袋,顾近雪却先她一步取走了。她傻愣愣地瞧着他一言不发地下了马车,手中捏着纸袋,没有回首看她一眼便径自快步往长廊深处走去。这一刻,她再也难以克制地落下睫上滚烫的泪珠。
西边的院子此时静的可以,月挂悬空,碎了一地的光。树影斑驳中,多了一抹身影,添了一份人气。屋内的人侧耳听闻有脚步声,便心底叹息一声。这次又会是什么呢?找她去喝酒?给她难堪?摇摇头,无论是什么,她亦该知足了。吸了一口气,听到锁被打开的声响,她背过身去整理自己的衣衫。听闻门扉在身后吱呀一声被打开,她沉声说,“等等就好。”
身后很安静。她将发丝拢了拢,“我好了,可以……”蓦然回首,却见一双透着月色,穿过暗夜的双瞳。话语凝噎在喉中,一时竟无法消化。她曾希望开这扇门扉的人是他,很多次听到锁被打开的声音,她都心存希冀,可每每却被无尽的失望所浇熄。如今,她已能平静接受与寂寞清空为伴,此时,他却来开门解锁。
顾近雪将装着核桃的纸袋放在桌上。“这是毓儿说要留给你的,她知道她的二姐最喜欢吃核桃了,特意告诉我,让我带给你。”他的话是这天底下最伤人的利器,像冬日里的冰雹,砸在脸上,渗出的是血。她用力去吸气,随后唇角带着微笑,缓缓走过去坐在椅上,从纸袋中拿了一颗核桃,放在嘴中。咯嗒一声,核桃被她牙齿咬碎,壳混着肉在她嘴里嚼着。她鼻尖闻到了顾近雪衣衫上沾的香气,那香气是妹妹白毓身上特有的。“这核桃,还是那么香,谢谢你,还能记得带来。”她嚼得牙齿都疼了,嚼到舌头麻木,然后随意一吞,连着壳一起下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