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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样团圆餐
用完晚膳,荆钗与伯阳在屋门口纳凉,俩人相依偎在锦缎蒲团之上。 荆钗静静,听着伯阳讲述他在南洋的见闻以及一些风土人情。 这些,于她而言,都是遥不可及的,却也是她渴期的,奢望能有一天与伯阳一道儿,去那天之涯、海之角…… “相公……” “嗯?”伯阳无意识应荆钗的话,抚摸她背脊的手也未停下,等待她的下一句。 “相公……”荆钗仍旧是清晰一句低唤,少许,方是说与他听: “放了莺莺吧……” 不是试探,不是请求,更不是要求,而是有些疲累,甚至是有些心灰意冷。 抚摸荆钗背脊的大手顿住,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而荆钗,则是在心内盘算着,如何说与伯阳她的理由: 怜悯? 感同身受? 还是……希望伯阳送段素英一个人情? …… 思索良久,却是她自己都不能将自己说服,因为她心内真实的原因,竟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不想莺莺与段素英天人永隔。 即使她知道,莺莺与段素英之间会是利用与需要比情爱更多,然,她竟是万般不愿意…… 不知该将她对莺莺的感觉归结于采薇,还是历经蛊毒这一劫之后的她变得感性了许多…… 微微转身,仰躺在伯阳怀里,望向伯阳: “相公……” “嗯……”伯阳微微屈起双膝,让她枕着他的大腿更舒服一些,如此细微的一个举动,她的心,又一次堵得慌,她不知道……她接下来的要求,该不该…… 索性,她埋首伯阳怀里,双臂圈紧他的腰,不语,她真的是不知该不该…… 他这般宠溺她,这般呵护她,而她,这一次,可当真是要做恃宠而骄的事儿了…… “怎么了?”伯阳揉揉她的头,想让她抬头,她却是坚决不,而他,也只能看到她侧着的半边脸,分辨不出来任何情绪。 “小丫头!”伯阳抱起她,让她坐到他怀里: “来,让相公瞧瞧,这是谁惹了……嗯?” 好容易将她从怀里掏了出来,伯阳赶忙捧住他的面庞,关切: “哪里不舒服吗?我瞧瞧……” 见到她苍白面上的两行泪痕,映着月光,晶莹剔透,凄美已极,伯阳心惊: “丫头……” “相公,放了莺莺吧!”荆钗在他怀里坐起身,搂上他的脖颈她再次落泪: “相公,放了吧,我不想……不想她被我们这么软禁……” “丫头,这不是你的错,”伯阳语音中,是恨,是浓得化不开的恨: “她的所作所为……我可以理解,然,我绝不原谅!” “相公!”荆钗低低惊呼,微翕动泛白的双唇,她不知该说什么,他对她的在乎,她岂会不知? 莺莺,触碰到了他最不能触碰的…… “相公,若是……若是我不在乎呢?”这一次,她是试探性地问,伯阳倒是没有觉得意外,淡然一笑,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这事儿与你无关……” “相公!”荆钗这次不满意了,明明当事人是她,竟是不关她的事儿了: “她针对的是我,我有权力放过她……” “可她是石家的人!” 一句,顿时令荆钗语塞,伯阳亦是觉察到自己言语上的不妥了,便是忙又纠正: “不是、不是……丫头,我是说,她该承担起她的责任,她该接受做错事儿之后的惩罚,她……” 荆钗索性掩了伯阳的口,微敛眉,长叹息: “我知道,我都知道……” “……”伯阳双眸灼灼,抱着荆钗的双臂紧了又紧,从她愧疚隐现的双眸中,他似是能猜测到她接下来的话: “相公,你宠我爱我……惯着我,我知我本不该这般放肆的……” “丫头……”伯阳着急,忙拿下她的手,无奈长吁: “不是我不答应你,是……是时机不到……” 话未完,却是耳畔响起扑棱棱的声响,信鸽到了。 俩人不约而同转眸,三步之遥,雪白的信鸽缓缓向他们行来,摇摇摆摆,笨拙几分,然,却是乖巧异常。 荆钗快伯阳一步,将信鸽握在手中,她怕这信鸽是易丂传来的,她怕伯阳不让她看,然,打开,却是石仲月的来信。 “李仲察?线人……”瞥了一眼信纸,伯阳微微有些讶异: “原来他不是病死了……是混在送嫁的队伍中到了这里……” 荆钗却是比他更讶异,不是讶异李仲察,而是讶异伯阳看信的速度,石仲月上百字的内容,他竟是瞥一眼就看了完。 似是想求证他看的是否正确,荆钗赶忙低头将手中的信仔细看了一遍,却是伯阳已经将分析道了出来: “想来,他这出水,该是为了仲月,听仲月的口气,李仲察……想是真的瞧上他了,如若不然,李仲察……早就离开石家,逃之夭夭了……” “嗯?”荆钗只觉有些难以理解,抬眸,触上的,是伯阳认真分析的双眸: “如今,他留下,于我们而言,倒是一个可利用的……” “不行!”荆钗坚决拒绝,直觉告诉她,李仲察,并非是一个善类: “他能潜伏这么久,而不被发现,就证明……就证明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且,他身份的特殊性又牵涉到了赏画与侍琴,不能让他留下!” “丫头……” “即使是侍琴姐决定收留他,可、可侍琴姐是因为心底太善,对于……对于李仲察,她是不能做到看清楚的,又何况看透他的行径?”荆钗着急打断伯阳的话,尽量让自己的言语合理: “还、还有……赏画一定不会收留他的,赏画比我聪明,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和姐姐,李仲察,她也定是会与我持一样的……” 慌乱中触上伯阳定定的双眸,那里面的神色,是淡然,没有任何的意味,如此,荆钗戛然住嘴,越是如此,她就越是心虚,因为她不明白此刻的他在想什么,她甚至觉得他这样,传递与她的信息,是危险…… “相公……”心虚一声轻唤,荆钗低头,一时间,竟是局促到不知所措。 因为她清楚,赶李仲察走,目前,似是已经不可能了,既然侍琴已经出面了,就是铁了心要将他保下的。 只因为,这些敏感的事儿,依侍琴的性子,是向来不会沾边儿的,又何况出面做什么? 当初老番几人那般纠缠,她的态度,均是坚决的拒绝,甚至是决绝,她是誓与过往一刀两断的。 这一次,这般保李仲察,她的在意,可见一斑。 李仲察,心术不正。 这是荆钗如今的第一感觉,她不相信他是一个值得侍琴付出之人,即使这是她荒谬的直觉。 “傻丫头……”伯阳疼惜,拥她在怀,揉揉她的小脑袋,宠溺: “有相公在,莫怕……” *********************************************** 暖屏山庄,地字院北屋前堂,灯火通明,一家人正围坐在满是丰盛菜肴的饭桌前,享用着这久别重逢的团圆餐。 “勿要客气,仲察,来……”侍琴殷勤与李仲察夹菜,而他,除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儿,似是对侍琴夹来的菜有些嫌弃,迟迟不接。 坐在侍琴一旁的赏画,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却是双眼直直盯着对面的李仲察,仿似嫌恶异常: “给我吧……” 赏画狠狠瞪了一眼李仲察的不领情,一边将饭碗端起,接下了侍琴夹在筷子上的菜,为侍琴解围,一边嘲弄: “姐姐忘记了,人家有洁癖的啊……” “赏画!”侍琴很是严厉地低斥赏画,而赏画,似是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见怪不怪。 将饭碗凑到嘴边,赏画往嘴里扒饭,眼神,却是瞟向了对面李仲察身边的来瑞,来瑞立刻心领神会,夹起一片鸭肉: “来,仲察啊,这是你最喜欢的盐水鸭……” 言语间,便是将筷子上的鸭肉往李仲察的碗里送去,鬼使神差的,李仲察竟是很享受一般,将饭碗捧起去接,面上笑颜纯淡,眸中,却是隐隐的雀跃。 如此,赏画心口的呕意竟是上泛,险些将口中的饭菜吐出来…… “呀,真是不中用了!”赏画未反应完,倒是来瑞低低的惊呼声响自对面,仿似很是懊恼一般: “真是对不住啊,这几日操练紧张了些,这手……难免会有不对劲儿的,仲察兄弟莫怪啊……” “姐夫见外了……”侍琴的责备声中,李仲察竟是主动与来瑞打圆场,如此,侍琴也唯有换做了赶紧拿了帕子来,与李仲察擦拭被鸭肉染上污渍的衣襟。 “我来吧……”来瑞一改往常对待陌生人时的淡漠,主动接过侍琴手上的帕子,与他擦拭被染上污渍的雪白衣襟: “唉……真是对不住的紧啊……多可惜啊,你姐姐费心准备了两天的……” 听着来瑞的道歉,赏画强自忍住笑意,水灵灵的大眸中,氤氲着瞧好戏的兴奋。 “这……盐水鸭,原本是你姐姐做与我吃的,你也晓得,远离金陵,他乡别国,没有什么好的玩意儿能慰藉思想之绪,唯有炒一些家常小菜,以慰思乡愁绪,”嘴上这般多愁善感地说着,手上却是快一步,将掉落在李仲察怀里的鸭片又夹起来往他碗里放: “好歹,这也是你姐姐费心准备的,你就将就一下,莫要浪费了,啊——” 眼见李仲察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来瑞就是手快,将鸭片丢进了他的碗里,侍琴连出声都来不及。 看着侍琴的担忧与小心翼翼,来瑞反倒是释然,一哂,不以为意,拍拍李仲察的肩膀,道: “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不拘小节,啊——呵呵……” 赏画吃到嘴里的饭,险些喷出来,她的姐夫,最是这般能耐! 让她姐姐吃亏的人,她的姐夫,能放过,才怪! “小虎哥!”侍琴小声提醒,来瑞将侍琴推了一把,让她回里屋瞧瞧,小虎儿是不是醒了。 侍琴虽是极其不情愿,然,来瑞做什么,她向来不曾质疑,便是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望了一眼李仲察,再抬头望一眼来瑞,俨然就是想他莫要刁难于她的弟弟。 来瑞淡然一笑,又坐回了饭桌边,大咧咧热情道: “吃啊,快吃啊!你姐姐虽是刚开始学着做,不过,我信,味道定是很不错的,啊——” 瞧着愁眉苦脸的李仲察,赏画可是乐开了花: 小样,让你还摆谱儿,也不瞧瞧,你在这里能摆给谁? 在来瑞热情到过头的一再劝说下,李仲察终究是盛情难却,将那一小片鸭肉放进了嘴里…… 赏画不动声色,又夹了一块儿往他碗里丢,也不知是这一次有防备,还是他身手敏捷,赏画的鸭翅生生掉落在了桌上,只因他瞧见,赏画方才将筷子置于口内砸吧了许久…… “瞧瞧你这孩子,怎的这般不当心?”来瑞口中责备着赏画,便是举筷子夹起了掉落桌上的鸭翅,就往李仲察碗中丢去: “多谢姐夫好意!” 李仲察飞速躲闪,避过了来瑞快速而来的筷子,来瑞略略惊异: “怎的,这就吃饱了?” “哦……是的,仲察晚膳均是食得很少,”李仲察顺水,立马放下了饭碗: “师傅曾有训言,晚膳食多于、于养生并无益处,且、且无益于翌日清晨吊嗓子……” “切!”赏画不乐意,白一眼李仲察,来瑞却是心内有了定论,他如何亦想不到,眼前这个清水少年,竟是能从容躲过他的试探,如此功力,至少也十年了。 最好的解释就是,他在金陵的时候就在习武了,因为他只有十七岁。 “好,既是如此,那仲察就早些歇息吧……”来瑞心内那般衡量着,嘴上却是这么说着,言语间,便是要起身,赏画快一步丢下碗筷: “小虎哥,我送仲察去坎字院吧,你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吧……” “没事儿,我来吧……”来瑞有些担心,与赏画换了一个眼神,赏画虽不明白他为何这般担心,但,她还是知晓李仲察的顾忌和筹码的: “呵呵……我是他妹妹,一母养育,许久未见了,自然是有许多知心话儿要絮叨的……” 如此,来瑞倒是明白了些许,李仲察,靠近他们,目的不就是想要一个靠山?又岂会对赏画不利…… “又何况,仲察哥哥一定会好奇我与迪鸾的相识相遇,”赏画有意再补充了一句,便是挽起李仲察的胳膊往外行去: “小虎儿吵着要爹爹,你还是回屋去瞧瞧吧……” “呵呵……”听赏画将迪鸾搬了出来,来瑞的心才是完全放了下来: “那倒是的,那仲察就明日再与你大姐絮叨吧,早些歇息!” 送赏画俩人到门外,来瑞瞧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深深一声叹息,未待他出声,倒是侍琴先无奈慨叹: “造孽呵!” 回身,触上的,是侍琴噙泪的双眸,似是心痛多多: “他究竟吃了怎样的苦,会变作这般?他、他……竟是……” 知道她要说的是李仲察一直未改的断袖之癖,来瑞亦很是心疼,心疼侍琴的煞费苦心: “好了、好了……有些事儿,不是你能改变的,他是大人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与生活,又何况你们之间隔着上一代的恩怨……” “本以为能为李家留一丝血脉的,却是、却是想不到……”侍琴再度哽咽,伏在来瑞的肩头: “这可造的什么孽呦……” 刚被赏画带着进入地宫的李仲察,有些诧异出声: “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一个没有石仲月的院落,”赏画单刀直入,不给他半分情面,李仲察一哂: “你还是那么直接……” “少跟我套近乎!”地宫石门关上,赏画出声喝骂: “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凭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就能达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仲察眸中恼怒惊现,似是有将赏画杀之而后快的感觉。 “我还就告诉你了,石伯阳、石仲月压根儿就不是你所见到的那样!”赏画眸中满是鄙夷,却是脚下不停止往甬道尽头行去的步伐: “石伯阳面上是个温润君子,谦谦和善,内里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王者,他的深藏不露,岂是你能窥见一二的?他的手段,怕是你连十分之一都不及,你还想跟他斗?” “……” “痴心妄想!”赏画将地宫甬道尽头的石门拍开,先进了去,再回头示意李仲察跟上,言语间,还是满满的不屑: “至于石仲月,那你就更惹不起了……” “为何?”他毫不掩饰他强烈的好奇心: “我爱上了他,为何不能……” “疯子!”赏画倏然止步,李仲察与赏画撞了个满怀,这般,竟是让彼此想起了他刚被接进宫的那一日,他亦是因为好奇追着嬷嬷问东问西的,而撞到了突然从柱子后跳出来的赏画,那个时候,赏画也是这般教训他: “……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不该说的就不要说,不该吃的就不要吃,你明白了吗?” 眼下,赏画又将当年的话重复了一遍,她的眼神,明明白白在告诉他,这里与九年前一样,同样凶险万分,甚至更甚。 那个时候,她说,不该问的就不要问,结果,他跑去问了他的父皇,昭惠皇后是谁? 他的父皇还算客气,说,是他的妻子,“亦是你的母后……” 他说,母后,那就是娘亲喽,跟他天香楼的娘亲一样…… 当时,他的父皇反手就赏了他一巴掌…… 那一次,他明白了,何谓不该问的就不要问。 很多年之后,他终于明白,昭惠皇后周娥皇的辞世,其实跟父皇在宫外寻花问柳是有牵涉的,而那个花那个柳,就是他的娘亲,是以,他的父皇,是憎恨他的娘亲的…… 之后,他就很小心了,不该说的,他一向不说,甚至会醉酒装傻…… 然,这样的他,却是惹来那个带他入宫的女人的不满,十五岁那年,他与他爱的乐师在卧寝内寻欢,被他父亲的一位妃子瞧见了。 于是,他的断袖之癖便被有心人闹到了父皇那里,还被传得这个后宫、朝堂沸沸扬扬…… 那个带他入宫的女人,狠狠给了他一巴掌,说,肮脏! 打从那时起,他就暗暗起誓,有朝一日,他定会让她受尽百般屈辱,一雪当日之耻! 然,她似是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一碗毒药,端到了他的跟前,她冷冷地说: “你那红颜薄命的娘……在九泉之下想念你了,本宫也是好意一番,喝了,你就安心上路吧……” 那么那么多的太监、宫女、嬷嬷……狰狞着面孔,看着他,盯着他,押着他,甚至是在给他灌…… 就在他的唇舌触碰到药碗的冰凉之时,他的父皇赶来了,阻止了这一场残忍的血腥…… 从未有过的感觉,他第一次觉得,他的父皇,竟是这般神勇! 然,待他的父皇恢复平静之后,还是被那个妖后所蛊惑,甚至有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嫌疑,他,仍旧是难逃一劫一般…… 幸而,有他的纤君大姐为他护航,他几乎是整日与她们同食同居、同游同玩,如此,才保住了他的命。 可,令他最难面对的,是蛮蛮,这个打从一开始就对他暗中关切多多的妹妹。 可,也是她的生母想要他的命啊! 平心而论,若不是蛮蛮那一次急中生智将父皇请了来,又怎会有他的命被保全下来? 若非有蛮蛮鬼灵精,想出来那个三人同在一起的主意,他,岂能逃脱那个妖后的魔掌?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啊。 “到了……”地宫的甬道口,上去就会到达坎字院,赏画回身,看到他眼眸中的一丝感激与几分清澈,她方是有些放心了,继续往前走,然,语气仍旧不客气,甚至是命令的: “你可以爱上任何人,包括佛祖,但,你不能爱上石仲月……” “嗯?”李仲察懵懂,面上的神色,俨然就是一个好奇的小男孩: “为什……”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言罢,赏画将火折子塞在他的手中,头也不回往地宫口行去,决绝而没有半分的留恋。 即使她听到了他在背后那一句呢喃软语的贴心轻唤,仿似多年前一般: “蛮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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