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
城北郊,广袤原野之上,越过一个凸起的绿丘,视野为之一阔,而进入视野的,却是樾族人的陵墓群。
这片望不到边际的陵墓群,下面埋葬的,是樾族历代的所有族人。
墓群的左边角落,是一个无名墓群,这里,是伯阳建的,埋葬于此的,都是在当年的樾族大屠杀中丧生的。
被认领的,便是归入到祖陵当中去了,没有人来认领的,伯阳只好将人安置于此。
日落时分,原本青葱的原野,此时竟是被晚霞晕染得绯红几许,几乎漫天的火烧云,更是将远处天与地的连接处模糊了一片橙红。
祭拜早已完毕,一行人散立在陵墓之前,向晚时分的天气,还是有些许凉意的,赏画躲到了迪鸾的怀里。
伯阳早已将荆钗护在了怀里,他怕她的毒瘾发作,原本自石家陵园出来,他便是要送她回府的,荆钗却是不愿意,她说,她要来看看樾族人生生繁衍的这片土地。
再者,她说,她现刻最离不开的便是他,让她一人在府中,定是会毒瘾发作的,伯阳拗不过她,只得将她带了来。
春雨来此,是拜祭她的父亲杜嵋的。
如今,杜嵋与杜鹃合葬,终是了却了春雨的心愿。
杜嵋夫妇的坟边,是夏露的坟,再旁边,是一个衣冠冢,那是为叔辰埋葬的。
樾族的规矩,凡是倒插门的女婿,死后,皆是按照儿子之礼对待。
而春雨最渴望的,便是有一个男子能将她的家门撑起来,亦能照顾她的母亲与妹妹。
是石仲月同意的,春雨便将她与叔辰的喜服一并埋葬,立了这个衣冠冢。
素衣缟服,白花饰鬓,春雨向不远处那一片开到酴醾的杜鹃丛行去。
“她……”玛娜担心,因那里的尽头是悬崖,却是石仲月拦了玛娜,轻轻摇头:
“不会有事的……”
玛娜亦是随他点点头,毕竟,春雨还很顾及腹中的孩子的,岂会做傻事?
看着春雨缓步行去,石仲月便是慢慢随着她向花丛行去。
说是不担心,那是假的,毕竟,一生中最在乎的人……眼下,都没有了……
“相公……”听得荆钗的低唤,伯阳忙回眸,触上的是她水雾蒙蒙的双眸,不语,却是将心意传达无余。
晚风很是不安分,撩起她的一缕青丝,在眼前轻盈飞舞,伯阳缓抬手,将它勾住,服服帖帖将它放置于她的耳后,柔声抚慰:
“别怕……”
荆钗躲进他怀里,深深呼吸,嗅着只属于他的气息,她的心绪方是有些许的好转。
无助与脆弱,她最讨厌的,却是此时,竟是这般明显,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也似是,只要有伯阳在身边保护着,这感觉……便是会如影随形……
思绪飞转间,飘渺歌声入耳,荆钗循声回头,望见的,是不远处杜鹃丛中踽踽独行的春雨,那般孤独而苦寂的背影。
歌声若烟,丝缕牵绊,就似是自远古冉冉飘来一般……
“……”听不懂歌词,唯有旋律在耳畔萦绕、盘桓,荆钗习惯地抬头,向伯阳询问。
转思,却是笑话自己,春雨所唱的,恐是樾族的歌谣,言语不通,不明白,亦是很正常的,伯阳,又怎会知道歌词含义……
“杜鹃青葱时,送郎出征日,”伯阳低声说与荆钗听:
“春雨是丝,春风是衣,层层缠绕绕归期,嘱郎早早归。”
“相公……”荆钗诧异,他竟是能听懂春雨所唱的曲子。
“只是大概……”伯阳将她往怀里抱了又抱,微叹息:
“是很久之前听樾族的阿嬷唱过,当时,是为保卫族部战死的勇士唱的,是祭奠之歌……亦是送郎君出征之曲……”
荆钗愣住,竟是原来,祥和若樾族般的百姓,亦是有战斗的心,又或者,这只能算是被逼无奈的反击……
物极必反。
就似是这蜀地锦州城的百姓一般,平日里,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时时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仿似他们永远都是清闲的,甚至有游手好闲之嫌。
乃至,房舍门口,街前屋后,凡是有暖阳照耀的地方,便是有三三两两的闲话家常者,东家长、西家短,没有他们不说的。
高雅者,还会煮茶品茗,燃香焚料,笔墨相伴,琴棋相和,邀三两好友,谈天论地,指点江山一二。
下里巴人,亦是会煮茶,每日饮茶,似是已经成为他们的必修一般,即使是樵夫走卒、农人小贩,均是会每日一茶,必定不会耽搁。
又或者,即使不谈论、不品茶,他们还是要眯缝着双眼晒太阳,懒洋洋、松垮垮将一日度过,明日,照旧如此。
都是以为,这样的人,是没有杀伤力的,甚至是连战斗力都谈不上。
然,如此想的人,便是大错特错了。
多次的锦州遭围,荆钗是清清楚楚将蜀地之人的从容与内敛的力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不是他们没有战斗力,不是他们不会嗜杀,是他们太会忍,是他们明白何为坚韧,何为承受。
他们是可以似青竹一般,气节凛然,宁折不屈。
然,他们亦是可以若竹条,韧性十足,百折不挠。
似是一小段落幕,稍后,春雨复又开口,旋律与之前的并无出入,却似是歌词有异。
“杜鹃葳蕤时,盼郎书信至,”伯阳继续低声说与荆钗听:
“夏雨如汐,夏雷如劈,声声诉衷衷心祈,郎君何时归?”
自春至夏,良人……归不归?
心内疼痛几许,荆钗不待春雨再开口唱,却是问伯阳:
“后面的呢?”
回眸,见是她急切几许的明眸,伯阳索性将后面的与她说完:
“杜鹃酴醾时,
望郎记佳期,
秋雨似泣,
秋霜似匕,
刀刀绞心心不死,
郎君归不归?
杜鹃萎落时,
奢郎将家回,
冬雪若絮
冬寒若唳
霏霏彻骨骨肉离,
郎君……”
伯阳的语音戛然而止,荆钗的心亦是咯噔,继而悸动得慌,微翕朱唇少许,仍旧是不敢问。
春夏秋冬,四季皆历,那个良人……若是不归……
“相公……”荆钗眸中是不加掩饰的惧意,更多的,是苦痛,最后一句,不必他说明,她却是能明白:
“郎君真不归……”
“……”伯阳不语,深锁眉,想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却是扯了扯嘴角,如何亦是不能使自己满意,又何来安慰她?
“冬寒若唳,霏霏彻骨骨肉离……”荆钗兀自低低喃语,伤感:
“与其说是冬日寒意令人寒……倒不如说,是心已冷……”
不远处,春雨歌声未断,仍旧凄婉几许,渺渺漫漫,若游丝相牵,扯不断、敛不起……
似是觉察到了他的唐突,石仲月自那一片杜鹃海中退出,将这一片酴醾,完整留与春雨。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赏画亦是哽咽:
“这该是谁的错……”
没有人回答,亦是没有人能回答……
对呵,该是谁的错?
荆钗亦是在心内反复询问,是伯阳的错吗?或者仲月的错……
还是朝廷的错?党项吗?
都道是,人这一生便是为遭罪而来的,然,这样的罪,未免太……
“春夏秋冬历,妾心本已死,竟是君信至,”伯阳将曲尾道出:
“言寇尚余之,纵使余一人,君亦是勇士!”
纵使余一人,君亦是勇士!
纵使余一人,君亦是勇士!
……
荆钗在心内反复回想这一句,握紧凤泣血的手,竟是僵硬得如何亦是张不开……
“他说,鹃去了,而他……就是‘杜鹃’,任务,他一个人也能完成……”
耳畔忽而响起那日伯阳与她说的,杜嵋的倔强与坚忍,却不是因为他一个人这般,而是樾族之人,皆是会如此,祭祀之曲教会他们的,便是如此,一个人,亦是要撑起那一片战场。
说是春雨和善温柔,但,也够执拗,却不是任性,而是血脉中流淌的,便是此。
伫立崖畔,春雨捏紧手中的红盖头,机械低眸,仔细凝视着这绣有纯白杜鹃的盖头,她的心,稍稍有了一丝安慰,
她,终是嫁给了他。
俩人的喜服皆被埋葬,她只将盖头留下,便是想时时刻刻感受到丈夫的存在。
她还要告诉他们的孩子,他的父亲是勇士,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
一手抚上她还平平坦坦的腹部,春雨终是笑意满面,缓缓蔓延到眼眸中,心间百味翻涌。
眸光落在手里的盖头之上,蓦然发现,那一双雪白的杜鹃鸟,竟是有一只的头是殷红的。
哪里来的艳红色?
怎的似是鲜血一般!
心惊,忍不住低低喘息出声,春雨当是自己眼花了,忙以指去揩那殷红,却是如何亦是擦不净。
再看另一只杜鹃鸟,竟是被这一只头颅上的殷红洇到了一些,无巧不巧,是它的喙边。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呵!
是老天戏弄吗?
那被染红了头颅的杜鹃,便是那雄鸟……
而那啼血的……是雌鸟……
痛苦闭上眼,春雨脑中空白一片,无力缓缓蹲坐地上,泪水颗颗晶莹,滴滴答答,敲打在身旁的杜鹃花花瓣之上。
稍远一些的树林里,半隐藏在大树之后着绛紫色甲胄的女子,冷笑,得意地冷笑。
伤她心的那人、有负于她的那人,死了。
抢走她心爱人的女子,此际承受的苦痛,便是她在应验她的诅咒,是上苍送给她最好的礼物,庆祝她初掌大权,如愿以偿。
上苍,是公平的。
她这般想着,不屑地最后瞥一眼春雨,转身,傲气几多,命令:
“回营!”
她身侧的男子,虽是心内恨得咬牙切实,恨不能将眼前这个新接任鹰师统帅、盛气凌人的女子凌迟千刀,以解心头之恨。
但,为了冷尘交付于他的大任,他将自己的情绪完全藏了起来,正常到再不能正常,忠厚应答:
“是。”
依旧是平日里那个木讷、沉默寡言的副将,木讷最后看一眼跌坐杜鹃丛的春雨,不带任何异样情绪,转身随耶尔离开。
这一眼,道是无情却有情,他将那多年前的情愫,皆是埋藏在了心间。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遍开杜鹃花的坡野,赏花节,是他们樾族一年度最为热闹的盛会,那个时候的他,情窦初开,便是在父亲的允许下,盛装而来,以他的歌喉赢得了那个女子的芳心。
那个时候,他叫杜宇。
他的家族,是族部最大的家族,亦是最富有、最有威望的家族,他的曾爷爷,是族长。
而他,是家族三代单传的曾孙,他是被寄予了那般殷切的期望。
终是,他不负众望,将族部最会唱歌的百灵鸟收服,该是领了回家的……
原以为他们会白头偕老,会儿孙绕膝,还会同穴而敛,却是如何亦预料不到那一场突来的横祸……
碎了他的梦,亦碎了他家族的梦,更碎了整个樾族人的梦……
原来,所谓的改朝换代,变天之后的太平盛世,是没有他们的份儿的。
倒是石家,不与朝廷一般,待他的族部、族人,是那般诚恳。
是以,他答应石仲月,入党项为线人,即使假扮战俘,在党项行伍间受尽屈辱,他亦是在所不惜!
若说当初那是切肤之痛,戕杀亲人、弑杀同胞、蹂躏族人的恨,那如今,便是亡祖灭种的恨!
往后,他的心,将更加冰冷,亦或是早已死去。
他最敬重、敬畏的将军去了,换来了他继续潜伏的机会,那一夜,当他怀抱冷尘的头颅回到鹰师军营,他便是下定了决心:
他要完全掩藏他的情绪,往后,他便是那举足轻重的“灵蛇”,他要扛起肩上的重任,即使会屈尊于一个女人的淫威之下。
顺从而听话,木讷翻身上马,马鞭响亮,跟随耶尔绝尘而去。
远处,杜鹃丛中,石仲月与玛娜搀扶着春雨,亦是缓慢往出行……
他向北行去,没有回头路。
她向南,回家,不必回头……
缘分便是如此微妙,相遇,似乎是注定的,那般美丽,那般炫眼,那般刻骨铭心,丝丝甜蜜……
而份……在何处?
这,又似是老天的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