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假假
日头很好,即使是傍晚时分,依旧是暖意浓浓,亏得是医圣谷,若是在城里,这会儿恐怕仍旧是有些炙烤的,毕竟夏日的气息愈来愈浓。
荆钗倚靠在摇椅中,闭目养神,唇齿间留有的余香,是普茶的,醇香而悠长。
刚送走了段素英,亦送走了她心中的某些情愫,似是斩断了一般……却又似是没有,竟然更加牢固了……
一个时辰前,段素英来到谷中,无巧不巧,她正在煮茶,煮普茶。
他依旧似往日一般,彬彬有礼,与荆钗行礼,荆钗以为她会非常讨厌的,却是心内某一处被牵扯了一下,原来,对于他,她并非是完全绝情的。
也或许,那日当真是她在气头上。
段素英见她依旧是漠然,便似是壮着胆子一般,都没有坐下,便着急解释与她听:
“那日……我只是看到了你眉心的疤痕,我……我不是有意轻薄,绝对不是……”
“……”
见她的态度不置可否,他便是坚持将话说完:
“你说的对,你只是你,我不该将你当做谁的,是……是我奢求太多……”
“……”
“我只是想将你当做我的亲人一般对待,我以为……我以为娘亲去世,我便是再也没有亲人了……”段素英说得伤感,似是心内苦寂异常:
“我以为我是形单影只的……”
听他那么说,她方是明白过来,他对于她或许是错觉,或许只是将她当成一个单纯的心灵依靠,或许……还有亲人的情愫在其中,那一吻,或许只是他的关心……
只是可惜的是,他不知道,她的眉心,是她最忌讳的部位,除了伯阳,谁亦不能接触!
罢了罢了,不知者无罪……
又或者说,这其中的真真假假,谁又能辨得清楚?
她示意他坐下,段素英见她并没有拒他于千里之外,便欣然一笑,谢礼坐下,帮忙给她煮茶。
“父皇昨日召见了我,”段素英往茶瓮中加水,说与她听:
“想必,你是知晓的……”
她不语,因为昨日老皇帝召见段素英的密谈内容,沙公公依旧是没有探听到,就如当初老皇帝在天龙寺与段素善密谈一般。
“父皇说,我一直是他最欣赏的孩子……”段素英的话没有给她带来惊诧,因为那是事实:
“论谋略、论心智、论品行,你都是佼佼者,你父皇喜欢你,那是自然的……”
听她这么说,段素英倒是惊诧异常,而眸中更多的,是欣喜,他似是想求证真假,便是继续说道:
“父皇说,他承认我的储君地位,还说,他很欣赏我对待兄弟的方式……”
他这么说,她自是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令易丂举兵,坐实段素萁兄弟的谋反,段素英给出的处理是,段素萁与段素蒙赐罪天龙寺,在佛祖跟前洗心革面,易丂虽是行径恶劣,但,毕竟是受令行动,念在其战功卓越,故而对其进行削官处理,后,令其速速返回南疆,守住边防,不得有误。
段素英对待易丂的态度,的确是宽松许多,也不过,是念在易丂是朝中唯一能与刀隶韧抗衡的大将,他要坐稳江山,有朝一日,还是要靠易丂的。
段素英的收买人心,不能不谓是高明,但,却也是掉进了另一个圈套中。
而这一个圈套,不是荆钗与他设的,是伯阳。
昨日,伯阳又与“桂子”下了急令,刀隶韧,暂时不杀。
不是她不懂得高瞻远瞩,而是她不想这场博弈再缓慢而漫长地延续下去,它就似一场长久的厮杀,不见刀剑,却是血光四溅,她不想……
的确,她承认,她是有一些小看了段素英的能耐,她不该不信伯阳的话的,如今,她亦是知晓了,段素英绝不是小孩子心思。
又或许,伯阳补与“桂子”的那一道密令,是对的吧,那样,就不会害了易丂,也不会枉费了伯阳长久以来的精心布置。
段素英,当真是一个正在迅速成长的博弈强手!
是以,她淡然一笑,回答与他听:
“他毕竟是你的父皇,你是他的骨血,他早该如此对你了……你莫要怀疑他的用心……”
“可他一向待我都不似亲生的!”段素英似是有些愤懑,也似是有些哀伤。
“那是因为你的娘亲是钱贵妃,”她只管说实话:
“你父皇忌讳的,怕是你外公吧……”
“嗯,是……”段素英老实回答:
“父皇一直忌讳的……是吴越,但,他最忌讳的是……我不是他爱的人生的……”
“……”她没有说话,是因为她诧异,她想不到老皇帝竟也是那感情用事之人。
“父皇说,他贵为九五之尊,不仅不能保护他心爱之人,竟是连自己的孩子亦不能保护……”段素英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与她听:
“父皇说,今生,他只爱一人,便是他的蕙妃,如今,他心愿已了,皇宫……他便是也不回了,往后,将常住海子谷,伴着他的爱人……”
海子谷,这个曾在她的心中暖意浓浓的地方,此时,便是重又被提及,那里埋葬着蕙妃娘娘,上次,她掉落海子谷,便是被前去拜祭蕙妃娘娘的段素善给解救了。
原来,蕙妃娘娘与段素善,仍旧是老皇帝的心结,甚至是一个死结,以至于他费尽心思,布置这一切,周旋数十年,甚至是穷尽一生之气力与皇后之党相斗,便是要将自己身为一个丈夫与父亲的尊严赢回来!
又或者说,他想赢回来的,还有身为天子的尊严。
“父皇说,他有愧于我,”段素英语音中难掩欣悦与委屈:
“我本无错,他不该有意识地排斥于我……”
“……”她不语,不是因为她不想安慰他,而是,她竟是有些不相信老皇帝,她当真有些怀疑老皇帝如今是说与段素英实话的时候吗?
她倒是宁愿相信老皇帝看到大势已去,如今是收买段素英,为他的复仇大计做准备。
“父皇说,他当初去天龙寺劝诫大哥,”段素英说到段素善,她的心仍旧是有些歉疚,却听他道:
“父皇希望大哥可以登基,为大理百姓造福,大哥却是劝慰父皇,说,阿英亦是您的孩子,您为何就不能以一个父亲的心态来看待他?您又为何不能以一个英主的圣明来对待他?”
原来,段素善才是那个看得最清楚的人!
原来,老皇帝的心结,段素善最初便是看了个明白,亦是知道,唯有他的退出,才能解开他父皇的心结,亦能解开段素英的心结。
她当真是大了意了,段素善的心思,竟也是如此缜密!
“父皇与娘亲,在世人的眼中,俨然是最相爱的一对儿,”段素英感伤:
“但,我知道,娘亲爱的不是父皇,他们……只是互相利用,在使障眼法罢了……”
捏紧手中的一叠密信,荆钗微微翻了个身,今日,段素英来还给她带来了更多的密信,是钱贵妃与伯阳的,钱贵妃的代号叫“望夫云”。
荆钗此时方是明白过来,钱贵妃真正爱的人,竟是她的相公。
段素英还与她讲了一个故事,叫“望夫云”。
是流传于大理民间的传说,说是,南诏王有个美丽、善良的公主,王孙公子们争相前来求亲,她皆是不称心。
一年的春日,公主在绕三灵盛会结识了一个年轻猎人,他住在玉局峰。
但,她的父王却是将她许婚与了大将军,择定吉日便要成亲。
公主得喜鹊相助,将消息告知了猎人。
猎人在苍山神的帮助下,身生双翼,月夜飞入王宫,将公主带到了玉局峰,于岩洞内俩人拜堂成亲。
南诏王派人四处寻找公主,均是不见踪影。
海东罗筌寺高僧罗荃法师告与南诏王,他用神灯照见猎人和公主,就住在玉局峰,并遣乌鸦前去通报于公主,要她速速回宫,否,他即以大雪封锁苍山,将她与猎人双双冻死。
公主回曰,即便是死,她亦是要与丈夫在一起,罗荃法师便雪锁苍山。
为渡严寒,猎人顶风冒雪,入罗荃寺,盗出了冬暖夏凉的七宝袈裟。
当猎人飞回至洱海上空时,罗荃法师追赶上来,口念咒语,以蒲团将猎人打入海底,化为一大石坪,俗呼为石骡子。
公主久等夫婿不归,后得知此消息,便忧愤而死,化为一朵白云,每年冬日,晴空万里之日,便是会来到洱海的上空,忽起忽落,似在向洱海深处探望一般。
每每此云出现,洱海上空亦有其他的白云飘浮,与之呼应,后,便会大风狂荡,洱海即会掀起滔天巨浪,行人渡者皆是不敢靠近,勿要说渡过了。
直至海水被吹开,现出海底石骡,狂风方会止息,洱海亦方会恢复平静。
因而,此云便是被呼为“望夫云”,亦叫“无渡云”。
再之后,段素英告诉了她,他娘亲所说的三种女人,他还说,他的娘亲觉得自己不是第三种女人,因为她的爱没有得到她倾心相随之人的回应……
荆钗轻轻偏首,面向西,让余晖能映射在她的面上,感受着阳光,似是她的心内方会舒服一些。
她以为钱贵妃只是伯阳的线人,却是不曾想,这其中,竟是有这么多的究竟……
忽而,面前一黑,似是阳光被谁挡住了,而后,她听到衣裳的窸窣之声,似是有人蹲下了身,最后,是阳光又重新回到了她的面上。
不想睁开眼,亦不是她在假寐,只是很想很想享受这阳光,更想享受这暖暖的氛围。
淡淡的清竹气息,氤氲着将她笼罩,荆钗浅笑,而后,果真是她期待的,伯阳温热的深吻,落在了她的眉心。
他亦是不语,她在享受阳光,而他,却是在享受她的甜美与温馨。
伯阳的吻,深深浅浅,自她的眉心一路向下,印满她绝美的容颜,最后,在她的唇上停驻。
水润的唇瓣微微开启,不拒绝他舌的入侵,柔滑的丁香小舌,反倒是纠缠上了他温软的舌……
缠绵缱绻,情到浓时,荆钗竟是心内兀然兴奋不已,便是情不自禁将手探进了他的衣衫内,游走轻抚,他结实的胸膛与体香,竟是令她如此控制不住自己了……
紊乱而急促的呼吸,伯阳微惊,他原本仅以为她是在玩笑于他,却是如今这一刻,他明白了,她是真的,是当真想要他!
“丫头,丫头……”伯阳忙离开她的唇,尚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却是又被她缠了上,竟是比方才还要痴缠。
心惊,伯阳忙使大了一些气力,方将她剥离:
“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荆钗喘息着,面上绯红满满,似是天边的火烧云一般:
“相、相公……我、我我……”
半晌,竟是连她自己都说不出为何,这感觉竟是如此相似……
似是……似是与她戒毒那段日子的一般,她竟是如此想要他,发疯一般地想要……
深敛眉,荆钗苦笑,一头扎进伯阳怀里,她是当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戒毒,已然过去有些时日了,石仲月也是说她的毒瘾已除,却是如今,怎会再有的?
“傻丫头……”伯阳抚摸着荆钗的头,深吻她的鬓角,爱怜满满,却是也暧昧已极:
“这种事儿……还是要回房的……”
言毕,便是抱起荆钗就要回房,荆钗格格笑着,却是急声制止: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回房!”
伯阳诧异,继而坏笑:
“还在害怕啊?”
想起昨日药泉中的他,荆钗立时便是羞红了面,玉颊上刚散去的红云便是又晕了上来:
“坏!”
荆钗一头扎进了伯阳的怀里,捶打他的胸膛,却是不敢真的用力,只是轻轻又轻轻。
即使如此,她还是怕伤到他,毕竟他的伤如今还是挺严重的,再加上每日还需马不停蹄地忙于城西灾区的事儿,她当真是为他捏汗。
今早出门,她就与他撒娇耍赖、连哄带骗,能不能不去?
他却是坚决地摇头,说,他刚回来,至少暂时这几日是必须要出去的,还要让更多的人看到他,他要回应各类的谣言。
荆钗自是明了他的用意的,伯阳被洪水带走,城中各类谣言四起,如今回来了,自是要将这些谣言攻破的。
是以,即使她在心疼,亦是暂时先忍住,等熬过去这一段,就都会好的。
伯阳爽朗一笑,握紧她的小拳头,半真半假:
“不坏,就不是你家相公喽……”
荆钗在他怀里闷声笑着,深深嗅着他怀里的清竹气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怎奈,那欲念竟是愈发地被挑起了。
“这是什么?”伯阳随意一问,将荆钗手中握着的一叠纸取下,荆钗立时便是有些清醒了。
不想看到伯阳的尴尬,荆钗干脆埋首他怀里不抬头,或许这样,他方会好面对她一些。
少许,伯阳呵呵一笑,淡然:
“你都知道了吧……”
“……”虽是诧异于他的反应,但,荆钗仍旧没有抬头,只是微微点头,让他感知到她的反应。
“是的,阿荃心中那个人……的确是我,”伯阳语音平平,却是有掩饰不住的歉疚:
“她是一个好女子,也是一个旷世奇女子,可惜……”
荆钗的心一紧,握紧凤泣血的左手禁不住紧了又紧,却是有一只温厚而疼爱的手将她的左手包紧:
“不是说了,莫要再握于掌中的吗,怎的如此不听话……”
“……”荆钗不语,她在等的,依旧是他的回答,即使她知道,她的相公如今是完全属于她的。
伯阳不勉强,只是将她握住凤泣血的玉手包裹得更加严密,为她暖着:
“若是你当真想知道,我便说与你听,阿荃,是那个我今生最歉疚的女子,亦是那个爱我的女子……”
荆钗心惊,上一次,他便是说与她听,不要将那个爱你的人随意说与他人听,他还让她将段素善藏在心间的,如今,却是她将他心底的那个人给挖了出来……
“相公……”荆钗抬头,眸中歉疚满满:
“对不起……”
“傻丫头……”伯阳宠溺一笑,略略粗糙的拇指肚轻轻摩挲她的面颊,问道:
“这是阿英带来的?”
“嗯……”看着他手中那一叠密信,荆钗点点头,实话说与伯阳:
“钱贵妃的死……当真是相公授意的?”
“……”伯阳不语,只是盯着他手中的一叠密信,感知到左手中她冰凉的小手愈发地冷,伯阳微微犹豫,半晌,方是开口问道:
“你相信吗?”
“……”这一次,换荆钗难以回答了。
若是不相信,但,钱贵妃接到的那些密信中,的确有一封是要求她尽量成全段素英的太子之位的,这不是授意是何?
若是相信,可,她真的不愿相信她的相公是那无情冷血之人……
又何况,钱贵妃亦不是简单的女子,她也是有抱负有愿景之人,她也是为她的吴越国着想之人,她也是为她的将来着想之人,她更是为她的孩子着想之人,她是伯阳口中的奇女子,又岂会不明白伯阳做出此决定的意图?
又或者说,这个决定亦是她的意思……
真真是两难的选择,伯阳抛给了她: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相公,你当真以为我是七窍玲珑心?”
无力垂下头,荆钗紧紧盯视着他们牢牢相握的左手,通心的左手呵,如今,她竟是猜不到他的心思,亦是明白不了他的意图。
“当真是你害了我娘亲的性命!”
一声怒喝蓦然响自竹屋后。
段素英!
荆钗猛然抬头,本能望向声源处,果真是段素英因愤怒而通红的面:
“看来,我今日这一趟,当真没有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