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相残
瓢泼大雨哗哗作响,天地间雨幕若瀑。
战鼓雷动中,枪戟相撞的铮铮声、惨烈厮杀的哀号声、两方混战的冲锋声……
是这一切将此际的黑风寨团团围住,巴辛部的獒犬尚未出击,鹰师众军便是被十三骑与黑风寨的土匪击得败迹隐现。
冷尘冷面居于马上,淡然观战,似是这一切都是预料中的一般。
不为鹰师着急也不为十三骑着急,他只是等待黎明的到来,即使他带来的鹰师已有一千人葬身十三骑的铁蹄下,即使现刻场中的十三骑已然受伤了两骑。
曾经,这是他训练出来的战者,随他驰骋沙场,无往不胜,今时,不一样的是,统领之人……已不是他。
今日,又与他训出的鹰师诸军做殊死之搏。
每每看到这样的情形,他都会问自己:
值吗?
答案永远都是一个字:
值!
眼睁睁看着校场上仅余的十数人又被十三骑屠戮殆尽,尸山堆积,盔丢甲弃,血水混雨水,流淌在泥泞异常的校场之上。
冷尘身后实力依旧的三千人被激起了斗志,腾腾的杀气,似是欲将敌人碎尸万段般。
抬眸望一眼微现青光的东方,冷尘握紧手中的剑柄,转视校场策马转身的石仲月。
勒马,石仲月与冷尘对视,彼此心领神会。
石仲月亦是银枪提在手,准备全力出击,这是他们约定好的,要凭真正的实力来赢对方。
打小儿,他们都是在暗中相争,读书、习武、训练皆是不分上下,今日,是该一见高下了。
眸中神色一紧,是坚决,冷尘双腿夹马肚,提剑向场中冲来,马蹄飞腾,泥水四溅。
石仲月亦是不弱于他,策马前冲,雨水擦肩,银枪破空。
主将的又一次对阵,双方兵将皆是屏息凝神。
鹰师阵营前,高居马上的木讷却是心内异常不忍,就在俩人即将交锋之时,他偷偷将眸光低垂。
下一刻,没有枪剑相交的铮然之声,唯有一声极其细微的“噗嗤”声,被隐没在哗哗的雨声中。
一片哗然,轰轰若绵延的雷声。
一颗大睁着双眸的头颅,滚落在木讷的马蹄下,那明亮而熠熠的双眸,似是在告诫木讷:
谨记你的使命!
木讷一声惊呼,眼泪滂沱:
“将军!……”
自马上跳滚下来,木讷抱冷尘的头颅在怀中,还是温热的,血染得木讷满脸满衣,一片触目惊心的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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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一声惊呼,春雨忽而坐起,满头大汗,口中还喃喃低念:
“不会的、不会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瞪大双眼,呆呆望着油尽而枯的灯,梦里那个心悸的画面又在脑海重现:
冷尘笑颜殷殷向她行来,她亦是奔赴了过去,却是在保住他的那一刹,他的头颅不见了……
闭眼,甩甩头,春雨骂自己胡思乱想,回神,却是发觉,手中的绣花针因方才的惊梦,已然将她白嫩的食指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此际,鲜血汩汩。
疼痛阵阵袭来,忙将手中的盖头丢弃在一旁,春雨下炕去寻那平日里备好的药草。
却是没有发觉,她绣好的那一对月白杜鹃鸟,其中有一只,头颅已被她的血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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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依旧滂沱,天际炸雷刚过。
僵坐马上,瀑布一般的大雨泼在石仲月的面上、身上,他却是石像一般怔怔盯着鹰师阵营前抱着冷尘头颅的副将,仿似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无法将他的神思收回。
那一刹,他明明看到冷尘举剑向他冲了来的,却是在他们擦身而过、风驰电掣的一刹,冷尘弃剑,他的枪,毫无抵御便戳穿了冷尘的喉咙。
枪身带来的强劲力道,将冷尘的头颅震飞……
腥红了双眼的鹰师诸军,嘶喊着冲杀了过来,黑雄早已按照冷尘之前的吩咐,着人将冷尘无头的尸身带回了寨内,复又速命人将石仲月带回。
听到身后众将士的喊杀声,看着身旁潮水般涌过的粼粼铠甲,木讷似是反应了过来,忙起身,大声喝令:
“住手!”
悲愤而若炸雷,众军顿住,回望木讷。
“将军有令,”木讷依旧不松开冷尘的头颅,高高擎起,让众人看到冷尘的面:
“若……他身殉,则……木讷带领鹰师速速回族部……”
“木副将!木副将……”众人纷纷喊叫,似是万分不服:
“大仇岂能不报!”
“听将军的还是听你们的!”木讷一声沉喝,众人垂首,木讷似是强自敛着心神:
“将军之所以选择以死……”
哽咽,木讷拧眉,喉结三动,唇颤:
“便是想保存鹰师实力……不至于尽数葬身于此,尔等岂可辜负将军苦心?!”
“不敢……”正对着冷尘面的众人齐声呼道。
右转,木讷将冷尘的头颅换了一个方向,此时,面对着冷尘的众人皆是回道:
“不敢!”
“不敢……”
“不敢!”
旋一周,木讷复又将冷尘头颅抱在怀中,翻身上马,复深望一眼紧闭的寨门,悲愤:
“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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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中醒来,荆钗摸摸额头,发觉自己在外屋的小榻之上,想来,伯阳定是彻夜未归。
小莲子不在屋中,她复又望向里屋,摇篮中的锦儿安睡依旧,赏画亦在床上睡着,定睛一看,却是不见了涉书。
听着屋外噼噼啪啪的雨声,荆钗心惊,大清早的,涉书会去哪里!
忙快步行出来,拿上雨伞便往屋外去。
边喊边找寻,希望涉书可以答应一声,荆钗转过竹屋,一转头,望见药泉边,有一人背她而立,撑着一把水墨烟雨的直骨伞。
惊喜之余,荆钗向药泉边快步行去:
“涉书姐!……”
听闻荆钗喊叫,涉书回头,勉强扯扯嘴角,淡然一笑,却是苍白几许。
“涉书姐,不要玩这吓人的……”荆钗行至药泉边,拉涉书离开:
“你害我好担心……”
“睡不着,就出来了……”涉书淡然,复又望向烟雾腾腾的药泉:
“不要隐瞒于我,仲月……是不是出事儿了?”
涉书一手撑伞,一手覆在隆起的大腹之上,看似平静,却是双手皆是冷汗。
果真,不出她的预料,涉书是能感知到石仲月的心的。
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荆钗唯有再靠近一步,想握住涉书的手,却是涉书一躲。
“没有,姐姐多想了……”荆钗尽量使自己的语音平静。
“不要骗我了,”涉书回眸,看进荆钗眼眸中:
“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荆钗心惊,明明知道瞒不住,但,她却是不得不瞒着:
“涉书姐,是你教我的,有些事儿……知道了,反倒不如不知道……”
涉书读不懂荆钗眼眸中的意思,唯有凝眉:
“若是真切与我相关的呢?切肤之痛……”
荆钗微心惊,她能猜到,涉书定是感觉到了的,是以,她也不假意相欺: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涉书不语,却是泛白了面色,于她而言,最坏的,莫过于始终月的死去……
看到涉书眼眸中的空洞,荆钗的心怦怦跳着,仍旧试图去握涉书的手,却是发觉,她覆在腹上的手早已冰凉:
“涉书姐……”
荆钗心疼,想拉涉书离开药泉,涉书却是挣脱荆钗的手:
“我应该明白的,我当时应该明白他的意思的……”
回想昨日地宫中石仲月那个吻,涉书恍然,那不是离开她去保护别人,而是赴死……
他是下定决心去赴死的,他说,“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原来竟是那一层意思……
“涉书姐……”荆钗的泪先涉书一步滑落,看到涉书苍白而憔悴的面容,荆钗哽咽:
“涉书姐,你不要吓唬我……涉书姐……”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涉书径自低低喃语:
“……莲子清如水……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
涉书有一句没一句地低喃着《西洲曲》,着实将荆钗吓了一跳,看着她眼眸中的空洞,荆钗忙收敛自己心内的惊惧,试着捏紧涉书的手:
“你不替自己着想,总该为腹中的无瑕想想吧……”
如此,涉书似是有了些许的反应,呆滞回神,望向荆钗:
“无瑕?无瑕……”
“对,无瑕,”荆钗试图引导她:
“你们的孩子,再过些时日……便会来到这世上……”
荆钗将涉书的手放置在她的腹上,上下摩挲,让她还能觉察到孩子的存在:
“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你、仲月、无瑕……”
“……”涉书似是在想什么,眸中神色换化着,少许,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忽而笑了起来:
“对啊,我怎么忘记无瑕了!”
看着她激动异常,荆钗懵懂,却是涉书眸中泪光点点:
“仲月没事的、仲月没事的!无瑕还在、无瑕还在……仲月就不会有事的,对,无瑕还在,仲月就没事儿的……”
荆钗一时弄不清楚涉书什么意思,但,只要涉书不再那般绝望,她就求之不得了:
“来,我们回屋吧,莲伯伯想必已经备好饭菜了……”
“是的,仲月与无瑕是连心的,”涉书反手捏紧荆钗的手:
“若是仲月死了,尚在我腹中的无瑕亦是不会活着的……仲月还活着、仲月还活着……”
如此,荆钗方是明白了过来,但,她现刻要做的是带涉书回屋,是以,一边应承着一边引导她回屋。
往昔,竹屋到药泉,短短的一段路,只需十几步,今日,荆钗却是格外小心走了上百步。
好容易到了竹屋前,荆钗松了一口气:
“涉书姐,可是不敢再这么着了,方才,你当真吓死我……”
经过耳房,便见伯阳满身泥淖,正在里面脱外袍:
“相公!”
荆钗惊喜间奔了进去,也不管伯阳的满身泥水,抱住吊在他身上喜极而泣:
“相公、相公……”
“丫头……”伯阳的声音涩哑而疲累,荆钗忙放开他:
“相公,你害人家担心死了……”
“傻丫头……”伯阳疼爱一笑,面容之上的疲累掩饰不住:
“我这不是很好……”
“怎的也不来个讯息?”荆钗帮忙给伯阳脱衣裳,看着他满身的泥水:
“这是怎么回事的?”
“上游的工事原本昨日戌时已然完成,岂知,所铸之工料乃是劣质的……”
“那岂不挡不住那洪水?”见涉书已不在屋门口,荆钗上前关门,回身将伯阳湿透的衣衫皆扒了:
“是以,昨夜是抢修堤坝的?”
“嗯……”伯阳点头,看着在他眼前忙碌的荆钗,想起昨夜他的险些命丧,忽而心内一动,拥住荆钗便吻。
“相……”后面的话,荆钗被他急急寻来的唇封在喉间,迫切而急需的吻,浓烈的清竹气息令荆钗头晕目眩……
她不知他哪来的惧意,唯有稍稍回应着他,复又空出双手捧住他的面庞,试图推开他,因为此刻的她的确几近于窒息。
少许,伯阳的吻方缓缓柔和下来,却是仍旧贪婪而霸道。
咬住他的唇不放,只至涩味儿隐隐,伯阳方缓缓放开了她:
“对、对不起……”
“不、不要这样……”荆钗杂乱呼吸着,试图推开伯阳,却是伯阳拥住她的双臂又紧了紧:
“不要!不要……”
荆钗亦拥住他,将脸埋在他肩窝,仍旧喘息着,伯阳深吻她柔滑的雪颈,仍旧是贪恋不减。
这感觉竟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忽而,荆钗想起,是在去岁,那个夏日,月圆之夜,伯阳自霡霂林归来,在府中大院的门口,拥住她不放手……
“相公,不要担心,我很好……”荆钗纤纤素手,轻柔拍抚伯阳的背脊,却是惊觉,他的衣服被她扒光了的:
“乖,我去与你取衣裳……”
“再抱抱……”他不允。
“傻瓜!”荆钗笑骂,轻轻咬他的脖颈:
“总要穿衣裳的,穿了衣裳给你抱……”
“我还需去看看,”伯阳拥紧她不放:
“上游的工事今日才算是正式开工了,昨日只是将旧的补修了一番,暂时将堤坝稳住了……
今日,新的材质刚到,除了要重修,还有疏浚工事尚未开始……”
“那你今夜还回不回?”荆钗着急,忙抬眸,望着伯阳期望他给的答复是回,却是不得不在心内否定,怎么可能?
他若是回来,那些个贪官,定是还会从中作梗,偷工减料……
“若是快的话……后日便能竣工……”看到荆钗眼眸中的失望,伯阳不忍心再说,唯有深吻她的眉心。
“相公……”荆钗心疼,却是无奈,复又抱紧他:
“你一定要毫发无损的回来……一定要!”
伯阳心痛,却是不敢答应,唯有拥紧她,吻着她的鬓角。
相拥良久,伯阳方放开荆钗,叮嘱:
“谷中的事儿,你就多担待一些……”
“嗯……”荆钗隐泪点头,她知道,谷里的这些人的安危,亦是很重要的。
“有什么事儿,你只管处理便好,”伯阳欲抚摸荆钗的面颊,却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住手:
“‘十三’昨日可有信函?”
“相公……”荆钗心疼,捧住伯阳的手,抬眸,惊落满面泪痕:
“这……”
他的手,满是伤痕,还因被水长期泡着,伤口处似是已经化脓,即使是无伤的地方,亦是泛了白。
“无碍,这是必然的,”伯阳迫使荆钗转头看着他:
“不要哭,丫头乖……”
话未完,却是看到她满是疼惜的泪眼,伯阳哽咽,这一次,换荆钗的吻令他窒息……
调整紊乱的呼吸,荆钗放开伯阳边与他取衣裳,便道:
“昨夜,‘十三’来讯,南疆战事初战告捷,大有追击之势,我给‘十三’的回复是,设法让段素萁兄弟带兵回朝逼宫……”
回身,荆钗与伯阳穿衣裳,并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她心里没有底,她的先斩后奏伯阳会如何对待。
少许,伯阳并没有说什么,亦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荆钗知晓,这是默允了,如此,便是稍稍放了心。
“相公,‘十三’……究竟是谁?”荆钗随口一问,她并不期望伯阳会回答她。
“易丂。”
猛然抬头,荆钗呆愣,怎会是易丂?
看到伯阳眼眸中的无所谓,荆钗恍悟,又怎该不是易丂?
试想,谁能窃取南疆战事那般机密的内部消息,且,还能左右两位皇子的决定?
除了主将易丂,还能有谁!
见她为他系衣带的手顿住,伯阳微怔愣,欲语,荆钗却是道:
“我能否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看到伯阳眼眸中的为难,荆钗恬淡一笑,亦是不刨根相询,只是说与伯阳听:
“府中的事儿,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事儿?”
“昨夜,仲月带十三骑前往黑风寨营救玛娜,”水葱般的纤纤十指翻飞,荆钗为伯阳系好衣带,再帮他穿外袍:
“说是,‘杜鹃’因为掩护玛娜逃跑,被流矢射中,待到达黑风寨,已是气息奄奄,怕是活不下来了……”
伯阳似是隐约能猜到结局是什么,穿好外袍,握住荆钗的手,捧起她的脸,让她看着他的眼睛:
“丫头,听我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决不能乱了阵脚!”
一丝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荆钗不答应,低头:
“我只是一个小丫头,我没有那么大能耐……”
“丫头,”伯阳双手捧住荆钗的脸庞,荆钗躲开,伯阳再次捧起,她却是闭眼:
“丫头,你……”
似是无奈,似是心疼,伯阳唯有作罢,相逼又能如何?
他不交代,她就不会插手吗?
就似“十三”的来信,她不是照旧代替他做出了决定?
“丫头,我的丫头……”伯阳心疼,拥她在怀,只在她耳畔低喃,却是坚决:
“我将我的权力都与你,行使与否,你来决定。”
荆钗心痛,却也恨得牙痒痒,他明明知道她会行使的……
“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无赖!”荆钗张嘴就咬的唇,伯阳呵呵笑着,却是欣慰满满。
相拥少许,伯阳欲推开荆钗,这一次,换荆钗祈求:
“再抱抱……”
“乖,没有那么多时间……”伯阳狠心推开,不去看她的眼眸,他怕自己不舍:
“凤泣血先与我……”
“嗯……”荆钗将手中凤泣血递与伯阳,仰头,想他再看她一眼的,伯阳却似是在逃避着她的双眸。
“你看着我!”荆钗微愠,踮起脚尖,凑近伯阳眼前,伯阳笑笑,言不由衷:
“丑丫头,谁要看你……”
荆钗扳住他的脸,威胁:
“不看不许出门!”
伯阳无奈,只得抬眸,望进她担忧的双眸,他安慰:
“不会有事的,放心……”
“相公……”荆钗低喃,思恋多多,扯不断、满牵绊。
“我不能保障给你带回来一个毫发无损的相公,”伯阳深吻荆钗的眉心:
“我能保证将你的相公如数奉还!”
荆钗破涕为笑,再次拥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