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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茶水三沸,腾波鼓浪,段素英将手边舀出的“二沸”之水倒入,止沸。 随即,他端下瓷瓮,往里面加麦芽糖。 “哎,等等,”赏画忙制止: “你家荆钗姐姐啊……不喝加糖的……” 如此,荆钗方被唤回了神,回头,却是触上段素英百味杂陈的双眸: 三分惊诧、三分亲切、三分喜悦,还有一丝丝的恨。 荆钗心内惊异,虽是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但,却是装作没有觉察,淡笑: “习惯了秋烟雨淡淡的涩味儿,不喜加糖,赏画和涉书姐喜欢甜的,你就让大家自个儿加吧……” 如此,段素英才反应了过来,复又若常,温雅一笑,自小莲子手中接过黑釉碗,执匙为大家舀茶。 “嗯,好香!”赏画丢了蒲扇,接过他舀的第一碗,直接与自己加糖: “阿娇啊,姐姐就不客气了!嘻嘻……” 涉书笑骂赏画贪嘴,赏画说: “难得尝到阿娇姑娘煮的茶,自是要好好品品的……” 说归说,却是将茶端来给了涉书,涉书会心一笑,看着赏画又去与段素英要。 嬉笑闲话间,段素英与大伙儿都舀了秋烟雨。 看着手中黑釉碗里汤色明亮的烟雨茶,荆钗忽而想起了伯阳的那一句: “往后想喝茶了,就相公来给你煮,不许去喝别人煮的……” 看荆钗端着茶碗发愣,对面的段素英半调笑: “姐姐觉得阿英的茶煮得不好?” “不是,”荆钗回神,复又将茶碗送至唇畔,轻轻呷一口,初觉涩味儿满满,却是在口内转了一圈儿后,馨香缓缓回味,后,唇齿间遍是茶香,清香郁郁: “火候刚刚好。” 荆钗淡淡一句,抬眸,触上的却是段素英欣悦的眼神: “呵呵……那就好!” 看他的眼神,似是这茶,专为荆钗煮的一般。 心内一惊,荆钗瞬眸,不着痕迹地看向碗中,复又呷了一口。 不知为何,她竟是隐隐有些担心,伯阳知道了她喝别人煮的秋烟雨,会否生气? 转而,她又笑话自己傻。 老夫老妻的,谁还会在意这个? 况且,今非昔比。 即使是最荒唐的设想,段素英难不成还会加害于她? 众目睽睽之下,他又如何加害? 玩笑说话间,瓷瓮快见底。 酉时已尽,段素英起身告辞。 荆钗倒觉奇怪,今日他倒是没有什么事儿相询的。 屋外雨亦渐小,众人起身相送,段素英制止,却是临了那一个眼神,明明就是想荆钗去送。 不是别的,是有话要与她说。 荆钗会意,起身出屋,撑伞相送。 雨天路滑,行至药泉边,大石之上的青苔尤其滑溜,他向荆钗伸手,示意她扶着走。 荆钗笑笑,便也没往心里去,只将手递给了他。 他的手,亦是很暖和,却是不像伯阳的那般温厚。 但,却是同样的呵护备至。 荆钗似是有些后悔将手交与了他,但,已然如此,又岂能撤手? 行至崖边,段素英放开荆钗的手,回身,眸中不辨喜怒: “阿英有一事相求。” “……”荆钗就知他不会这般简单,是以,只待他将话说完。 他倒是不语,只是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与荆钗: “我想知道他是谁。” 好奇之下,荆钗打开纸条,却是心内一凛,忙震住自个儿眼中的神色,不敢显露半分,只淡淡问: “查什么?” “这是谁人的笔迹……” “呵呵……好贵的秋烟雨,大海捞针啊……”荆钗半真半假: “喝你一顿烟雨茶,竟至于此?” “自然,你可以拒绝的。”段素英眸中是无害。 “知道我不会拒绝,又何必说这话?”荆钗将纸条揉在手中,看到他眼眸中的一丝得逞,她问: “查它做什么?” “与我娘亲有关。”他眼眸中神色黯然。 “你是怀疑,这个人与你娘亲的去世……” 荆钗话未说完,却是段素英挥手制止,顺着他的眼神向后望去,是小莲子站在竹屋边。 “好,”荆钗答应,继而向他要求: “我需要时间,此事,除了你我,我不想让第三个人知晓。” “嗯……”点头,段素英向荆钗施礼,继而转身飘下崖去。 此时,荆钗方敢将自己的情绪显露,心惊,险些跌倒。 再次摊开满是冷汗的手掌,那皱皱巴巴的纸团上隐隐显露出的字迹,苍劲而铮铮,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也曾是她不知描摹了多少遍的字体。 相公,究竟……你与钱贵妃的死有多少关联? 荆钗难过地闭眼,她不敢相信,钱贵妃选择以死亡来成全段素英的太子之位,有可能是伯阳授意的。 可,手中的字迹,由不得她不信。 因,这是府中线人专用的药熏纸,若无府中特配的药熏草焚烧后进行熏烤,是不能看到字条上的字迹的。 那信的内容是: 欲夺太子之位,且先取信于皇后。 *********************************************************** 竹屋内,赏画与涉书正在调笑,却是门帘掀开,进来了一人。 顿时,氛围为之一僵,赏画握了握涉书的手,起身离开。 行至门口,赏画欲与他说什么的,却是只能作罢。 涉书缓缓将手中的茶置于桌上,实话,即使与他心生罅隙,却是仍旧害怕他生气。 自她怀孕以来,他坚决不让她饮茶,尤其秋烟雨,因为他不喜欢,他儿子更不会喜欢。 也确实验证了他的话,即使赏画给她的茶加了许多的糖,她腹中的无瑕仍旧是折腾了一会儿的。 抬眸望向他,虽然依旧是白衣不染尘,银带束发,面若美玉,但,眼眸中的疲累,却是如何亦掩饰不了的。 也对,他似是疲累了才会想起她。 涉书自嘲,继而又端起桌上的茶水,往唇畔凑去。 “你当真是在报复于我?”石仲月快一步上前,捏住涉书端茶的手腕,眸中是几许幽怨。 “疼……”涉书微敛眉,淡淡开口,另一手去拨他捏着的手,他却是捏死不放,如此,当真是将她捏疼: “只是一口茶罢了,有这个必要?” 涉书反倒是放弃了挣扎,由着他捏住手腕: “不乐意,便将它拿下……” 石仲月看了一眼涉书手中的黑釉碗,取下,拉起她就往外走。 原本是缓缓行走,却是越来越快,直至屋外的芭蕉树边,他叩开机关,将她拖了进去。 “你究竟想要如何?”涉书微愠,甩他的手,却是如何亦甩不开,微跄踉着被他拖到了地宫中: “你直说……” 后面的话,却是被他的吻封缄在喉间。 似是思恋了许久一般,他微凉的舌毫不犹豫,敲开涉书的唇齿,索取他想要的,肆无忌惮……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就如她永远不知他何时会吻她,又何时会弃她而去,留下许多的许多……令她措手不及。 他的宠爱,亦是来得令她措手不及,就似现刻的吻一般,令她窒息…… 清泪滑落,不是示弱,是隐隐的恨。 似是觉察到了她的苦涩,石仲月缓缓放开涉书,抵着她的额,俩人均是紊乱地呼吸着。 他惊讶于她的没有丝毫反抗,欲开口,却是面上重重吃了一记耳光,清脆的声响回荡在空荡荡的甬道中。 背着甬道中的烛光,石仲月的影子投在涉书的面上,看不清她面上的悲喜,却是她熠熠的眸光分外扎眼: “我可以不要尊严,我的孩子不能……” 语罢,涉书推开他,缓缓离开冰冷的墙壁,被他抵在墙壁上索吻,她已不记得有多少次了。 每每,都是以她的不计较结束,下次,照旧索吻,或是来得更加突然、更加猛烈…… 但,这一次不行,她还有孩子,她不能妥协。 她的孩子就在看着她,她岂能让他看到,他的娘亲是一个没用的女人? 她孩子的父亲,岂能如此轻易便将她玩弄于鼓掌之中? 孩子,爹爹一天没有做出选择,我们便一天不能妥协! 她如是想,她相信,她的孩子能感应到她的心意。 “是我不好……”石仲月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离开: “都是我不好……” “不,”涉书素手轻抬,抹干泪,回身,望进他乌亮的眼眸中: “该是我不好,我不该在你需要的时候拒绝;我也不该在你无助的时候离开;我更不该在你受累的时候过得很好……” 看到他眼眸中隐隐的暗绿,涉书想住嘴,却是止不住: “你不就是等着我与你说这些的吗?” “……”石仲月不语,却是握住涉书手腕的手劲儿在缓缓加大。 “捏,捏断才好呢!”涉书不大的声音,却是满满的愤怒: “吓多了,就不怕了!” 四目相对,皆是愤怒满满。 少许,涉书腹中的无暇一阵骚动,是害怕。 涉书疼得额际直冒冷汗,却是咬紧牙、挺直背脊,坚决不弯腰、不求饶亦不喊疼。 她的艰辛悉数落在他的眼眸中,眸中神色渐渐舒缓下来,继而以放弃替代愤怒,石仲月徐徐放开涉书的手腕,哑声开口: “我不想与你吵……” 上前一步,他拥涉书在怀,俯身微偏首,浅吻她的鬓角,似是贪恋一般喃喃: “不要再如此……不要……” 终究,还是拗不过他,涉书恨自己的心软,热泪滚落,是悔恨也是难过。 “抱抱我……” 蛊惑一般,他在她的耳畔祈求,继而将她拥得更紧,涉书缓缓抬手,他心内的孤寂与无助,她能清晰地感知到。 “是我对你不起,可,我不能没有你……”他似是疲累已极。 忽而,涉书问自己: “他的疲累哪里来的?” 答案再清晰不过,这许多天,他都在望江楼照顾芙蓉母子的。 她再心疼又有何用? 收敛眸中的泪水,涉书迫使自己狠心: “那我是妻……还是妾?” 感觉到他的身子震了震,涉书心痛,却是不得不坚持住: “若是没有做出决定,就请……” 后面的放开手,任是她如何心狠,亦是说不出口。 罢了、罢了、都罢了,又何苦与他赌这气? 复又缓缓抬手,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石仲月忽而放开了她,头也不回地歉意: “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照顾好自个儿……” 似是话都没有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 站在原地的涉书浑身一震,似风一般,来去匆匆,在她还没有任何知觉之下,他已然离去。 呆望着那个素白而颀长的背影消失于甬道尽头的石门后,恍惚间,涉书竟是怀疑,自己是否有了错觉。 而,唇上残留的一丝香甜味儿,再熟悉不过,令她有些相信他是来过的。 抬手抚上仍旧微微麻木的唇,涉书的泪忽而间不可遏止。 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晓得,为何会如此难过,似是他的离开,会成为永远一般。 想追上去,却是一抬脚,眼前一黑,跌了下去…… *********************************************************** 子时已过,荆钗望着屋角的碧绿琉璃更漏发怔。 按理,伯阳早该回的,却是迟迟等不到。 也没有个音讯…… 赏画端着热了再热的燕窝粥进屋: “你就甭操心了,眼见一个躺下了,难不成你也要躺下?” “涉书姐如何了?”荆钗接过赏画手中的碗,即使不想吃,她还是强迫自己。 “急火攻心,血气不足,还有忧思过盛。”赏画坐到了床边: “唉,还以为她看开了的,哪知,平素里的笑谈,皆是装出来的,她可真会骗……” “仲月来,与她说了什么?”荆钗顺口问,赏画似是很不耐烦,白她一眼: “都与你说了八百遍了,我——没——听——到!” 荆钗方是回想起,她问过赏画的,赏画说,出屋了,不晓得。 荆钗真怕是石仲月做出了什么决定,若真是那样…… 甩甩头,她不想再想下去: “莲伯伯说什么时候能醒?” “这我就不晓得了……”赏画摇头,话未完,却是里屋的涉书低低惊呼着“仲月”。 荆钗搁下碗,与赏画忙奔进了里屋: “如何了?” “是不是做恶梦了?”小莲子握住涉书的手,与她渡真气: “别怕,只是梦而已……” 看着梨花带雨的涉书,荆钗的直觉很是不好: “究竟……是怎么了?” “……”涉书张了半晌嘴,却是只倒出了一句: “仲月……仲月浑身都是血带、带着叔辰……” 后面的话,她似是恍然一般,硬生生给吞了下去。 赏画、小莲子不明白,荆钗却是有几分感觉。 小莲子继续与涉书渡真气,温厚一笑: “只是梦而已,何必当真?” “对啊,梦都是反的,”赏画前一步,坐到床沿,搂涉书在怀: “看把你吓的……” 荆钗却是不这么乐观,伯阳不回来,定必是有什么事儿的。 怪异的是,连落棋都一整天不见踪影儿。 正思虑间,却是身后有人喊: “郡主……” “落棋姐,你去哪里了的?”荆钗转身忙拉落棋往屋外走,兴奋之色不言而喻,只一刹,便担忧: “快说说,府中是不是出事儿了?” 待行至竹屋外,落棋看了四下,无人,方低低向荆钗开口: “‘猎豹’密信,在他的协助下,玛娜公主被‘杜鹃’以军妓商人的身份自鹰师帐中偷带出灵州城,转移至‘猎豹’之前统领的黑风寨,大王子暴怒,令,‘猎豹’率鹰师一万人,剿灭黑风寨。 马娜公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二者皆不见,‘猎豹’提头来见。” 荆钗顿时跄踉,口干舌燥,落棋忙扶住她: “郡主……” “……”这一次,轮到她欲语泪先流了,无端由的泪,就那么着淌了出来。 “郡主放心,不是王爷前去营救玛娜公主,王爷还在锦江上游的堤坝……” “是石仲月……对吧?”荆钗暗哑着声音,‘猎豹’是石仲月的单线线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她最担心的,不是营救不回玛娜,而是…… 假若、假若‘猎豹’真是石家三公子,那…… “仲月……仲月浑身都是血带、带着叔辰……” 耳畔忽而响起涉书方才的话,她是被噩梦惊醒的,那梦里的情形,应该就是…… 都说,父子连心,涉书腹中的无瑕,定是感应到什么了,她不是没有听涉书说过,因植蛊的原因,涉书也因无瑕,偶尔能感应到石仲月的心意。 荆钗的心纠得更紧,心悸,强烈的心悸,她清晰地听到了胸腔中的心跳声。 耳中嗡嗡鸣响,荆钗抓紧落棋的手,尽量使自己能站稳,“叮当”一声,她手中的凤泣血掉落。 “郡主!”落棋低低惊呼,看着眼前灯笼的黄光晕照下荆钗瞬间苍白的面庞,落棋的直觉很是不好,似是还有很大的内情。 “仲月、仲月是不是请你照顾芙蓉姐母子的?”荆钗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俯身去捡凤泣血,却是眼前一黑,往地上跌。 “郡主!郡主……”落棋忙捡起凤泣血,抱住荆钗,不让她跌下: “先回屋吧……” “不、不……”荆钗尽量站起来,握住落棋的手,道: “我、我一会儿就好,你快回府吧,朦朦那么淘气,难保不会干出什么荒唐事儿……” 微犹豫,落棋点点头: “石仲月嘱托,不要说与涉书姐,另,迪鸾率巴辛部全数獒犬,亦一同而往。” 荆钗这才有些心宽,有巴辛部的火狮助阵,那将会事半功倍。 毕竟,巴辛部那上百条的獒犬,不是哪一支军队能轻易征服的。 那所向披靡、赛过虎豹的獒犬,党项的鹰师,怕是尚未见识。 稍微缓和了,荆钗站稳,示意落棋快走。 目送落棋消失于屋前芭蕉树旁的地宫内,荆钗忙回神,整理了思绪,装作什么亦没有一般,掀帘回屋。 竹帘轻启,却是迎上赏画水汪汪的一双大眼。 荆钗心内一凛,便是一声长叹息,无奈摇摇头。 赏画神会,虽是勉强,却也淡淡一笑,以示无碍。 荆钗握住赏画的手,与她一道儿回屋,低声笑语: “蛮蛮长大了……” 荆钗确实想不到,赏画能站在门后听这么久而不嚷嚷,那个蛮蛮公主,终究不再是冒冒失失、压不住事儿了。 “切!”赏画又是一副大大咧咧: “就许你这州官放火,不许我这百姓点灯?” 荆钗淡笑,是呵,算起来,赏画还比她长两岁的,及笄之礼,昨日迪鸾刚与赏画过了。 或许,人都会在失去什么与得到什么之时,无形中成长着。 (昭阳忏悔:涉书腹中的孩子叫“无瑕”,不叫“无暇”,打字手误,今日猛然发现,悔亏难抑!求亲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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