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娇
迪鸾只笑不语,却是深深浅浅吻着她滑腻的雪颈:
“我,好像不能与你……办一个盛大的婚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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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他语音中的歉疚,赏画忽而回头,小嘴儿一撅:
“不办,难不成我就不嫁了?”
“不是、不是,我……”
“难道还不够吗?”赏画打断迪鸾的话,轻抚他轮廓硬朗的面庞:
“你为我做的……够多了,这些……我都不需要……”
一闪即逝的苍凉,迪鸾清清楚楚地看到,就在眼前人的眸子里。心惊:
“蛮蛮……”
“还是喊我赏画吧,”赏画重整情绪,似是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儿:
“还差一样,你这个夫君该做的……”
言语间,伸手在妆台上翻找着,迪鸾握住她的手,阻止她慌乱的行为:
“唇不点而红,你不需要……”
回手,抬起赏画的脸,却是发觉,她的眼眸中多了一些晶晶亮的东西,迪鸾俯身,浅吻她光洁的额:
“有一样东西,昨日就要给你的……”
言语间,迪鸾自袖中取出一根玉笈,赏画兴奋不已:
“玉笈!是玉笈……温润莹泽,中无杂质,剔透色纯,这可是上等的羊脂玉呵!你哪里弄来的……”
看着赏画将那玉笈捧在手中,反复摩挲,爱不释手的样子,迪鸾浅笑,问:
“喜欢吗?”
“嗯!”赏画不住点头,看看玉笈,又看看迪鸾:
“是栀子花,是我喜欢的栀子花……你在哪里找到这么厉害的工匠,能将这栀子花雕得如此逼真?”
玉笈的回环处,琢着一朵盛放的栀子花,配着这羊脂玉的白皙,更是将栀子花的纯洁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是雕刻,是琢。”迪鸾自赏画手中接过玉笈,为她别在发髻间:
“都说,天下间至冷之物乃玉,至坚之物,亦是玉……”
迪鸾自背后环住赏画,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就近在她耳畔低喃:
“是以,它不是用尖锐利器来雕刻的,它是以稍钝之器琢出来的……
这玉笈上的栀花,我原计划将它镂空的……”
“你琢的?!”赏画惊喜之余,眸中更多的是欣悦。
“我什么也没有,能给你的唯有它了……”
“够了、够了……”赏画喜极而泣:
“有一个就够了,一个就好、一个就好……”
“我知道,我还没有完全留住你的心,”看到赏画眼眸中的闪躲,迪鸾蹲下身,握住她细嫩的柔荑,看进她水灵灵的大眼,鼓起勇气坚持说完:
“既已答应给我机会,那我就用一生来琢这玉笈之上的栀花,终有一日,我会将它镂空……”
“傻瓜!”赏画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眸中滚落:
“笨!”
口中骂着,却是眼眸中尽是欣悦。
“真丑……”迪鸾很不客气地抹去赏画面上的几道泪痕,少了几分怜惜,多了几分亲昵:
“眼睛里面住水龙王了?”
赏画一声娇嗔,却是有更多的眼泪滚落,鼻涕眼泪的,一把全抹到了迪鸾的怀里。
迪鸾朗声大笑着,拥紧赏画,在她耳畔低喃:
“你就是我的妻……”
及笄之年,她的。
即使没有琳琅的礼器、没有繁多的宾客、没有一拜二加、二拜三加,她亦是心满意足的。
终究还是有人晓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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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韵淡淡,茶香浓浓。
竹屋内,红泥小炉上,紫砂壶内的水已然沸腾,赏画抱怨:
“落棋是怎么回事,这都去了多久了,还不回啊……”
午饭后,荆钗说,家中没茶了,落棋就说她去栖霞山再摘一些。
赏画却是抱怨,现在的烟雨茶,不好喝,还是月头那时的好喝,清爽甜淡。
荆钗无所谓好喝与否,只是用来待客而已。
因,每日的酉时,段素英都会来竹屋,与荆钗说说话,闲来无事,荆钗就煮茶招待。
实则,也唯有如此,若非煮茶,荆钗的确不能想象大家就那么着相对而坐一个时辰,会是怎样的不自在。
赏画与涉书几人亦是碰到过段素英,但,段素英都是以乳名相告的:阿英。
赏画涉书亦是不多问,她们也知道,知晓段素英的身份又能如何?
荆钗不知道伯阳知不知道段素英的每日到访,却是,伯阳从未问过她,她也不告诉。
不是怕麻烦,而是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几日相处下来,段素英似是又恢复了往昔的恭谦,不再造次,反倒是荆钗和涉书几人,总是寻他的开心。
戏称,阿英是荆钗瞒着伯阳“金屋藏娇”,荆钗也不推诿,大方承认,调笑,她还就是藏了。
这么着,大家不喊阿英,反倒是喊他阿娇,起先,段素英还有些赧然,多了,便也不在意了。
只是,荆钗不愿意的是,段素英真的对她有某种特殊的情愫或者奢望。
一个段素善,已经让她内疚了,再加一个段素英……
唉……
金屋藏娇固然好,若是真的藏出个长门中的陈阿娇,到时,段素英青丝落地,又去了天龙寺,那她可就罪孽深重!
还是先下手的好,免得伤人伤己,大家都没意思。
是以,荆钗便决定,今日将该说的都说了,段素英是通透的人,不会不明白的。
赏画听不到俩人的回话,又嚷嚷了一遍:
“落棋采个茶有必要这么久吗?就算回府也不用这么久吧!”
涉书不语,只管认真书她手中的帖子。
一旁为涉书研墨的荆钗,心思也早飞了,又转到了伯阳的身上,此时外面已不是小雨,而是密线一般的大雨。
伯阳昨夜回来,说,城西昨日清晨又出现了滑坡,与预料中一样,果真比上一次来势更汹。
更糟糕的是,坍塌的泥坯、沙石,多数被带进了锦江,淤塞在了中游的一处狭窄河道中,如此,上游堤坝的蓄水量便是迅猛上涨……
照这个样子涨下去,不出两日,定必是水涨溢堤,千亩良田、百户农舍又要被淹没了……
“我说你俩,谁是在听我说话的?”赏画丢了蒲扇,快一步奔到桌前:
“《西洲曲》,又是《西洲曲》,姐姐,咱换一个帖子临可好?”
涉书头都不抬一下,继续她手中的事儿,赏画自觉无趣,便又转向荆钗,见她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下顿时恼了:
“没有茶,看你们都喝什么!”
“那不是还有秋烟雨吗?”涉书百忙之中回了她一句,赏画嘟囔:
“好好的春烟雨不喝,却是要煮秋烟雨做什么……不知道那东西又苦又涩的?我就是不甚待见……”
说归说,赏画还是将去岁贮藏的秋烟雨拿了出来,随便抓了一把,便丢进了紫砂壶中。
“岂有人如此煮茶的?”一个清朗的男子声,响自竹帘外。
“呦!阿娇来了……”赏画忙迎上去掀门帘。
竹帘轻启,蓑衣微湿发的段素英,就这么着落落大方地出现在了三个女子的面前:
“扰了各位姐姐的雅兴,实在是罪过……”
“还雅兴呢,瞧瞧那谁煮的茶,”涉书终于是停止了手中的活儿:
“功夫没有一丁点儿,却是抱怨挺多,干脆啊……煮自个儿的抱怨去……”
“去!”赏画啐一口涉书,帮段素英拿下蓑衣,荆钗亦是递来了帕子,他温雅一笑:
“谢谢!”
“听说……”赏画似是有意的,将尾音拖得长长,继而凑到段素英跟前,不怀好意:
“阿娇的茶,煮得很好?”
“再好也不煮与你,”段素英不客气:
“哪有人如此糟践好茶的?”
“去!”赏画将蒲扇丢到了段素英怀中:
“原本想着你会是与我一道儿的,没想到啊,你竟也与她们是一通的……”
段素英并不恼,执蒲扇在手,向赏画赔笑:
“我错了还不行?今日,就我来与各位姐姐煮茶……”
“这还差不多!”赏画得意。
说话间,段素英便去净手,荆钗倒是坐到了书桌的旁边:
“不忙,待落棋回来再煮亦是不迟。”
“这里有秋烟雨,就煮它吧……”赏画将黑陶罐中的秋烟雨端来:
“这可是功夫茶的,要见识阿娇的功底……岂能凑合?”
“别信她的,”涉书将帕子复又递给段素英,抬手将他肩上的一缕湿发往后撩了撩:
“那秋烟雨,你见都没有见过,哪里会煮?”
对于段素英这个仅到舞夕之年的男子,涉书倒是将他拿孩子一般对待。
许是因为石仲月是他师父的缘故,涉书对他倒是格外亲切,也的确,掐指一算,她若是再长个几岁,也就真的可以做他娘亲了。
不过,段素英喊她师娘,她却是不答应,说,还是喊姐姐的好,亲。
实则,她是不想给段素英与石仲月带来什么麻烦。
即使是段素英先自报家门,说,他是石仲月的弟子。
今日的他,着了一身月白的儒服,上绘墨竹几挺,清雅愈现,显得神清气爽,气宇轩昂。
段素英依旧温雅一笑,接过赏画手中的黑陶罐,轻轻嗅了嗅,顿时神色一紧。
涉书几人尚未觉察到他面上的变化,却是被恰好抬眸的荆钗拾在了眼里。
果真,他复又抓了些茶串儿,再凑到鼻下细闻了闻:
“这……也是烟雨茶?”
“是啊,怎么了?”赏画无碍一笑:
“这可是我们石家专有的,今日,你算是有口福了……”
话至此,赏画似是觉察到了有些不妥,毕竟,来安的身份还是很重要的。
忙向荆钗望去,却是荆钗笑意淡淡,明眸浅浅,以示无碍。
如此,赏画方是放心了的。
“原来,它叫秋烟雨啊……”段素英恍悟低喃,眸中神色复杂。
“有春烟雨,自是也有秋烟雨,只是一个叫法而已,”涉书不着痕迹地问:
“你也会煮?”
段素英再看向手中的茶,却是眸中满是恨意,只一闪,便隐没,他淡笑:
“嗯,师父说过如何煮这茶,他还说,他很喜欢这茶……”
如此,别说是荆钗、涉书了,就连赏画都对他起了戒心,石仲月嗜甜如命,哪里会喜欢这秋烟雨?
荆钗更是觉察到了段素英的不对,虽然,她能确定他不会对她们施害,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又何况她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还是算了吧,”荆钗淡然开口:
“落棋姐去采摘了,想必,快回来了……”
荆钗不着痕迹地提醒着,涉书与赏画换了个眼神,彼此神会,涉书随意伸手去拿段素英手中的黑陶:
“算了,这秋烟雨啊,你当真煮不了的,还是等落棋回来吧……”
却是被他一躲,说无碍,赏画也帮忙打圆场:
“秋烟雨,还是我家二哥煮的好喝,堪称世间第一品,改日,你许能托你师娘的福,尝到……”
段素英似是笃定了一般,抱着罐子三躲四躲,口中只道着:
“无碍、无碍……”
“哎——这孩子,还真的犟上了!”赏画几乎是抢的,段素英还是不给,不着痕迹地揶揄:
“难不成,各位姐姐舍不得与我喝这天下第一茶?”
此话一出,三个女子皆是心内一咯噔,段素英笑得无碍:
“早就听娘亲说,宫家的秋烟雨乃世间一绝,今日得见,岂能放过?”
荆钗握紧手中的凤泣血,思绪飞转,看来他是知道来安的真实身份的,又或,他明着说宫家,就是在暗示她们,他没有恶意。
看他的样子,似是想探知到什么……
会煮烟雨茶的人不多,会煮秋烟雨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若非亲自动手煮过,光是道听途说,谁敢一口就应承他会煮?
又自报,说,秋烟雨乃天下第一茗?
煮不好,那他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而段素英,不是一个好逞强出风头的人,人来疯,这个词,与他无缘。
而今,不但是段素英想知道一些什么,就连荆钗都想知道,他究竟是自哪里学来的。
“就让他煮吧……”明眸一眨间,荆钗亦是淡笑:
“不过,眼下这紫砂壶是不能了,尚需借莲伯伯的那一套前朝茶具……”
望一眼小泥垆上正沸腾的紫砂壶,赏画接口:
“是啊,你瞧这紫砂壶,本是该好好养护的,怎奈,我们几个粗人,每次煮茶都是直接以它敷衍了事的,虽是不失真味儿,但,毕竟器具不佳……”
言语间,赏画已经撑伞准备出屋:
“还是莲伯伯那一套‘鎏金飞天碾’与‘黑釉凤纹碗’风雅,等等,我去取来……”
段素英亦是不反对,只是将罐子放在了屋内西边的方桌上,温文尔雅:
“那我可真是要拿出看家本事的……”
后,扶涉书在书桌旁的小榻上倚着,涉书亦是不显露半分,凭她的直觉,段素英也不是那胡来之人,即使有什么隐瞒着的恩怨:
“莲伯伯的‘鎏金飞天碾’,是前朝之物,传言,乃当年唐明皇与杨贵妃煮茶之御用物。
那‘黑釉凤纹碗’虽年岁晚了一些,但,亦是前朝之物,传,乃苏杭之地越窑精品。
前朝技艺,倒是真的有些为难你……”
“哦,那我今日可是大开眼界了……”段素英面上是兴奋之色,眸中,却是些许复杂。
荆钗不语,只淡淡看着他在五步开外忙活着。
看着他将茶壶中的茶倒净、清洗、拭净、至于阴凉之处,说,这个紫砂壶浮饰瑰丽,面上黯光隐隐,想必,原主人定是珍爱异常的。
倒是现际,被荆钗几个如此糟蹋,实在是暴殄天物。
涉书笑骂,给你个梯子你还真上天的,在姐姐们跟前造次。
段素英朗声笑着,说,姐姐们就没有错?
如此,笑闹间,便是赏画回来了。
回来的不仅有赏画与“鎏金飞天碾”,还有小莲子:
“那怕什么的,但凡我闺女可心的物件,爱咋摆弄就咋摆弄,又何妨区区一个紫砂壶?”
这一句话,说得轻飘飘,却是分量够呛。
荆钗乖乖巧巧向小莲子一笑,以示承宠了。
若是她猜得不错,小莲子已然向落棋发了讯号的。
且,小莲子手上的功夫,虽与落棋相较,甚远,但,若是当真与段素英过招,谁胜谁负,那可是未知的。
“果真是一件宝贝儿!”不知是真是假,段素英便是将眼眸放在茶具上不愿再离开,后,向小莲子赞叹:
“流光溢彩,富丽堂皇,而这‘黑陶凤纹碗’,个个典雅,件件灵秀,端的是盛唐之物啊!”
赏画早已张罗着摆开了架势,将地上的箬叶收拾齐攒了,盐巴推到段素英的跟前,手执火折,就等段素英动手了。
荆钗不语,淡淡浅笑,一副等着品茶的样子。
段素英复又净手,后,将桌上的白瓷瓮置于小泥垆上,注入早先备好的水——几日前收取的竹叶上的水。
赏画往垆内添箬叶,段素善叮嘱:
“务须加多了,不间断就好。”
赏画嘻嘻一笑,道:
“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些道行!”
涉书、荆钗亦跟着抿唇,却是仍旧坐在五步开外的书桌前,遥望着赏画三人忙活。
段素英将小莲子那一套“鎏金飞天碾”开启,金橙橙的茶槽子、碾子、茶罗子、匙子便皆是展现在了眼前,由不得他再赞:
“好一个‘鎏金飞天碾’!器具,不但是一样俱全,且,这盖面上錾的两体飞天,反弹琵琶,舞姿婆娑,翔游于流云间,端的是妖娆多姿,又不失典雅庄重!好!”
赞归赞,他却是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取了茶串儿,至于茶槽中,轻盈而有节奏地徐徐碾着。
少许,便是水沸,后,他执小匙子加盐两次。
再待水沸,他舀出一瓢沸水待用,并用那金色夹子,有节奏地向同一方向搅水。
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有条不紊,哪里像是第一次煮秋烟雨?
到似是……到似是经常煮一般……
遥望他往白瓷瓮中拈茶的认真样儿,荆钗禁不住想起了伯阳。
亦是去岁的这个时节,伯阳带她去了烟雨楼,为她煮了秋烟雨。
那时,他就告诫她,不许去喝仲月煮的烟雨茶,他的心思,是不想她被老太君设计。
岂知,仲月的烟雨茶没有喝,倒是梅若雪的梅花酒……
心头苦涩,荆钗偏头望向屋外,透过竹帘的缝隙,她看到的依旧是天地间密密麻麻的雨帘。
心内惦念伯阳,往事偏又不争气地幕幕浮现……
偷嫁、逃跑、牡丹节、王圭纠缠、侍琴婚事、对伯阳动心、她的不甘、伯阳的为难、往事的揭晓、那个美好而又窝心的七夕……
党项来袭、老太君的设计、王绮仙的报复、她的狠下杀手、老太君的猝死、伯阳的疼爱、与诸葛晨的恩怨、她的离开……
落棋的竭力抢救、伯阳的失忆、伯阳的不放手、玛娜的到来、梅若雪的又一次加害、被救至大理、段素善的出家、段素英的每日到访、罂粟海、阿芙蓉的毒瘾、春雨的身世、芙蓉的重现、涉书与仲月间的裂痕、伯阳的心痛与疼爱、她的任性……
一幕幕的画面、一件件的事儿、一个个的人儿……
嬉笑怒骂,嗲嗔乐悲……
过去了,终究都是过去了……
雨,要落下,谁能阻止?
人,要活在世上,岂能无忧无虑、无悲无喜?
终究,还是要看如何应对。
日子,岂能不过?
人生,岂能荒废?
昭阳说说:
第二部完结,敬请关注明日上架的第三部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