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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落棋不是好事之徒,之所以对芙蓉的事儿如此上心,是因为落棋知道,她会很关心芙蓉的安危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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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朦朦逃出了梅若雪的掌控,落棋说她便是松了一口气,后,又以凤泣血一一将地底城各处封锁的机关重又开启。
忙完,落棋自地底城那最后一个甬道出去,却是发觉,出口处竟在医圣谷圣水池畔的一株芭蕉旁。
听落棋如此说,登时,她便是明白了,上次梅若雪为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医圣谷,将她推下海子谷后,还能快速逃离,不被落棋觉察到。
原来是自这个甬道内上来的。
今日清晨,落棋只是与她报了一声平安,接着将凤泣血还给了她,便又出谷去了。
说是朦朦还没有找到,落棋要赶在梅若雪之前找到朦朦,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荆钗自是没有理由拦着,但,她又帮不上什么忙儿,唯有临行前对落棋千叮咛万嘱咐,当心呵!
勿要说当时听落棋说了,即使是现刻,荆钗握住凤泣血的手仍旧是冷汗涔涔。
若非落棋与她说,她是如何亦不会知道,这几日竟是出了如此大的事儿。
她以为芙蓉姐的事,她不过问了,由着伯阳来处理,她只需要知道一个结果便好。
伯阳昨晚说,他曾爱芙蓉不假,但,芙蓉真正爱的人是仲月,这话,她倒是没有往心里去。
却是不想,梅若雪将芙蓉母子带出来,没有给伯阳带来不顺,看样子,倒是给石仲月带来了很大的考验。
那时,听落棋说石仲月救走了芙蓉,第一个反应,她便是问落棋,涉书姐呢,知道吗?
落棋摇头,说,不知道,但,直觉告诉她,涉书目前为止,还是不知道的。
如此,荆钗便是放心了。
哪知,旁晚之时,却是赏画跑来说了涉书失踪的事儿,至此,她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一手握紧伞柄,一手握紧凤泣血,荆钗深敛眉,定定望着细雨中黑黢黢的谷口,她在心内祈祷,但愿,石仲月不是真的爱芙蓉,只是看到芙蓉为他受的罪,他一时迷失……
因为,听落棋的话,似是石仲月很紧张芙蓉……
如此一个祈祷,荆钗竟是被自己吓到了的,如此无意间,她的心……竟是毫不犹豫地偏向了涉书……
原来……原来……她关心涉书竟是比芙蓉多出这许多许多……
“来了!来了、来了……”赏画冲着摇摇摆摆进谷的马车冲了过去,迪鸾也忙追了上去,小心在一旁护着。
荆钗也是忙跟了上去,耳畔是小莲子的叮嘱:
“当心、当心……这雨天地滑的……”
荆钗早已顾不得这些了,现刻,唯有见到涉书,她的心才会安稳,涉书去了望江楼,想必,也发现了芙蓉的存在。
“当心、当心!”赏画口中叮咛着来福和迪鸾,要他们小心再小心,涉书扶着来福下车,迪鸾忙在一旁撑伞。
与涉书相距三步之遥,荆钗的双腿竟是灌了铅一般,挪不动分毫。
对上荆钗关切的双眸,涉书极力使自己保持微笑,却是不想,她的一个笑,竟是比哭还叫荆钗揪心。
“涉书姐……”荆钗低喃,看着缓缓行来的涉书,也不过是半年未见而已,恍惚间,荆钗竟是有了隔世的感觉。
涉书的大腹便便令荆钗想起了幽兰,那个淡定却坚韧的女子。
看着涉书眼眸中强自撑起来的坚强,荆钗心疼不已,丢弃了雨伞,一伸臂,拥住了涉书。
本还在强自支撑的涉书,却是忍将不住,眼泪滑了出。
小莲子忙为荆钗撑伞,看着相拥而泣的荆钗涉书,赏画捂了口,转身躲进了迪鸾的怀里。
荆钗是如何也不会想到,她们的重逢,竟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闺女啊,都回屋吧,”来福提醒众人:
“书丫头还怀着娃儿呢……”
如此,荆钗才回神,忙抹干了泪,拉着涉书回屋。
一行人,各色衣裳,缓缓行走于雨夜中,却是唏嘘声不断。
回屋,荆钗说,今夜,涉书就住她屋,她屋是最暖和的,至于小莲子的青莲居,虽是空置的房间颇多,但,毕竟是建在湖上的,湿气重。
众人便是也没有异议。
竹屋内,早已点燃了炭盆,此时便已是暖意浓浓。
来福将涉书安全送到,便驱车回了府中与伯阳复命,赏画借口要照看锦儿,将迪鸾带了出去。
荆钗找了自己平日里最宽大的衣裳,小莲子帮衬着给涉书换上,竟是还有些显小。
原以为涉书是因怀孕才会体胖,却是在见到褪去衣裳的涉书后,荆钗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涉书的下肢尽数浮肿,且,已然有向上身蔓延的趋向,腹部的妊娠纹更是裂得吓人,手臂之上和面上都现出了明显的妊娠斑。
涉书尽量安慰荆钗,说,这是必然的,孕育期,就是会有这样的反应,不过,是因人而异的。
还开玩笑,说,或许,她的身子比较娇贵吧……
荆钗却是啼笑皆非,小莲子忙打来了热水,为涉书暖手暖脚。
换衣、暖手、暖脚、用膳,待一切结束,已经是头更天了,小莲子侍候荆钗与涉书睡下,继而,说,他就在屋外的小榻之上,半夜有什么,喊一声就行。
与涉书一起睡,荆钗已不记得有多久不曾如此了。
涉书的心却是在痛,似是她已经习惯了石仲月的胸膛。
怀孕近六个月之时,她的身子便是异常地沉,石仲月说,孩子的胎位有些不正,似是头朝上脚朝下。
是以,她的上腹总是难受异常,夜晚睡觉,也总是不能平躺着,唯有靠在高高的被褥之上才能将就歇息一晚。
若是有石仲月在,她便是能靠在他的身上,将身子的重量悉数过给他来承担。
如今,孩子已然七个多月了,自是越长越大,她的日子更是难熬。
看着涉书坐卧不安,荆钗也着急。
小莲子便又回青莲居给找了一床被褥,卷了卷儿,给涉书靠着。
看着涉书的大腹,荆钗的心隐隐作痛。
忽而,涉书轻啊了一声,荆钗便是也跟着惊呼了一声:
“他怎么会动的!”
涉书哑然失笑:
“都七个多月了,自然是会动的……”
荆钗只觉奇异得紧,还在腹中的孩儿,怎么会动呢!
“你来听听……”涉书示意荆钗靠近她的大腹,荆钗瞪大了双眸,缓缓靠近涉书的腹部,轻轻摸摸,笑得憨憨。
涉书被荆钗的憨态逗笑了,笑骂:
“傻丫头……”
荆钗依旧憨憨一笑,贴到涉书的腹上,静听里面的动静,良久,荆钗似是很失望:
“他怎么没有反应的?”
抬眸,却是见涉书的眼眸中噙满泪水,荆钗的笑意顿时僵在面上:
“涉书姐……”
想必,石仲月每日也会如此听吧,荆钗知晓她是触景伤情了。
荆钗是见过的,当涉书的腹部还是扁扁平平之时,石仲月便是天天贴耳静听,又何况如今都会动了?
“……”涉书忙偏头,却是眼泪先掉了出来,复又抬手拂去。
荆钗一时有些慌,涉书此时的痛与无助,岂是她能体会到的?
“我知道……”涉书强自打起精神,向荆钗示意她的无碍:
“落棋定是都与你说了的……”
荆钗心下一惊,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凤泣血,看来,她终究是逃不过涉书这一问。
但,她不想涉书再为这事儿操心,眼下,她只想涉书好好休息:
“涉书姐,先睡吧,明日……”
“不要瞒着我……”涉书深吸一口气,似是看淡了一般:
“都说了吧……”
看着涉书微微空洞的眼眸,荆钗心惊:
“涉书姐……”
“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涉书轻轻抚摸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掌心上的触觉是熟悉的时不时的蠕动,低眸,不辨悲喜:
“情爱这东西,唯有当局者……才会清楚……”
听涉书这么说着,荆钗反倒是有些放心了,至少,现刻的涉书,还是清醒的。
她们是从怨气冲天的皇都宫阙中走出来的,男子、女子间的这些事儿,早已看透,而今,荆钗在涉书的眼眸中看不到怨,有的只是静。
静静等待事情的真相浮出水面,平心静气想到解决的办法,于涉书母子也好,于石仲月也好,于芙蓉母子也好,都是需要理智来对待的。
思量之下,荆钗握紧涉书的手,将她知道的事情悉数告知了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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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依旧淅淅沥沥,落在圣水池中,无声,却是在青莲居檐底灯笼的映照下,现出圈圈涟漪,证明着它已经落下。
青莲居外,一袭藕荷色群裳的赏画呆呆站立,望着这圈圈涟漪怔怔出神。
身后,迪鸾自屋内出来,拥住她,劝说夜深了快回屋。
赏画依旧不给回应,怔怔望着池面。
“听话,锦儿都睡了,你……”
“情爱,当真是靠不住……”赏画打断迪鸾的话,迪鸾拥住赏画的双臂顿时僵住。
沉默,听不见雨声,唯有它落在不远处的芭蕉之上,击撞出隐约的嗒嗒声,才能提醒人,雨,一直在下。
良久,赏画转身,回屋。
“那不是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迪鸾拉住赏画的手,与她背对:
“你们汉人曾有一个圣贤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缓缓回身,看着赏画的侧面,似是在沉思什么,迪鸾扳正赏画的身子,令她正视着他:
“看着我!”
低低的话音,似是情人间的呢喃一般,却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少顷,赏画徐徐抬眸,对上迪鸾黑漆的双瞳,她的心竟是有一两个节拍被漏掉了……
“师兄的情爱是师兄的,”迪鸾郑重开口:
“我与你的,是我们的,焉能相比?”
“……”想说什么,却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难道除了嫁给我,你就不能给我别的?”迪鸾语音平平,却是试探的意味满满,还隐着满满的怒意。
是呵,他是巴辛部的王,身旁美女如云自是不用说,即使想与石家联姻,也不一定要娶她,石伯阳可以说她赏画是干妹妹,照样也能再说别个女子是他干妹妹,随便哪一个都能去联姻,又岂会非她不可?
是迪鸾的坚持,让这一桩婚事尘埃落定,而他,本就是因为喜欢她才会如此的。
缓缓抬手,抚上迪鸾硬朗的面部,赏画淡言:
“我……只能说,对不起……”
“对不起?”迪鸾似是有些啼笑皆非:
“对不起!”
握住赏画的手越收越紧,迪鸾额头青筋隐现:
“好一句对不起!”
赏画手腕上疼得紧,却是不敢出声半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迪鸾。
相处多日了,从来,都是迪鸾顺着她,甚至是迁就,毫无理由的迁就。
却是,迪鸾越迁就她、越小心翼翼将她捧在手心,她竟是越反感。
明明她的画瑕疵满满,他却是夸奖乃人间极品;明明她做的菜问道不浓,他却是说好手艺;明明她要十多套嫁衣是铺张浪费,他却是说应该的……
太多太多的迁就,几近于不可理喻的迁就……
她宁愿做错事儿后,迪鸾能说她的不是,甚至和她吵架、红脸,她也不要迪鸾这些谨慎异常的迁就,似是与她在一起他很受宠若惊一般。
她要的绝对不是这样的感觉,她是要一个宠爱她的男子没有错,但,不是这样“谄媚”一般的宠。
而,现刻的迪鸾,令她觉得陌生,却是她心内怦怦乱跳着,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他此际的愤怒,真正的感觉,她竟是也说不清楚……
似是……似是隐约隐着一丝兴奋……
为迪鸾不再迁就她而兴奋。
“是为你最初设计我而道歉吗?”迪鸾将赏画拉到他怀里,赏画只觉手心冷汗直沁,挣扎着离开:
“不是……”
“那是为你利用我达成你的心愿而致歉?”
“不是……”赏画挣脱迪鸾的钳制,不自觉往后退,她以为她的手段虽是不能算高明,但,至少不会被迪鸾觉察到的。
却是不曾想,他原来早已洞悉。
但,她的那一句歉意,不是为这个:
“不是……”
“那就是你看不到我的心意?”迪鸾步步相逼,赏画已退到了屋角,再也无路可退:
“不是,我看得到的,你的好我都看得到,是……”
“是你一直紧闭着心门吝啬到连开启都不曾想过,是不是?”
一句话,诘得赏画背脊冷汗涔涔,颓然靠在了墙壁之上。
原来……原来,他什么都清楚……
“自始至终,你都不曾想过要接纳我,又何来爱……这一说……”迪鸾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将心内长久以来憋着的一句话撂给了赏画:
“我要娶的……是一个和我两情相悦的女子,不是一个自私的胆小鬼!”
言罢,迪鸾转身大步离去。
黑黢黢的屋角,赏画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地上,一同滑落的,还有她面上那一颗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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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
口中低低唤着伯阳,荆钗只披了狐裘,靸了鞋子轻轻向外屋珠帘边的伯阳行去。
珠帘轻启,心中思念的人儿到了眼前,伯阳迫不及待地拥她在怀:
“丫头……”
刚开口,就是荆钗坚决的噤声,生怕他吵醒里屋好不容易睡着的涉书。
继而,荆钗拉伯阳出屋,到了左边耳房中:
“落棋姐今夜应该不会回,你先在这里将就一夜……”
这间耳房原本一直都是空置着的,后,伯阳来了,落棋便搬到了这里。
“那往后呢?”伯阳耍赖一般,圈荆钗在怀,不让她点蜡,亲吻轻咬着她娇小的耳垂,享受这黑暗中的暧昧:
“我岂不……要住很久?”
“往后?很久?”荆钗心惊,听伯阳的口气,似是石仲月并没有接涉书回去的打算,也唯有涉书长久地住在这里,伯阳才会被她赶到这耳房来:
“当真……他还爱着芙蓉姐?”
似是觉察到自己说漏嘴了,伯阳无声叹息,却也坦言:
“不是还爱着,是一直都爱着……”
“咚”,荆钗手中的烛台落地,难以置信地回头,黑暗中她看不清伯阳的容颜,亦看不清伯阳的眸色。
伯阳不语,弯腰捡起烛台,继而点着,转身将雨夜的寒气关在门外,复又将呆立的荆钗拥入怀:
“傻丫头……”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的……”荆钗喃喃低语,顿觉浑身发寒,竟是开始轻轻颤抖:
“难怪、难怪……涉书姐会那样说!
好一个当局者不迷,旁观者不清……
难怪她听我说完,怨恨、流泪、伤心欲绝……竟是都没有了……
原来、原来她竟是一直都知道……”
“丫头!”伯阳低低惊呼,将荆钗拥得更紧,想要温暖她渐渐变冷的身子,无声叹息:
“丫头,这不是你能帮上忙的……”
“……”欲语泪先流,荆钗埋首伯阳怀中,幽咽。
伯阳抱起她行至床边,轻柔放于暖衾中,欲拉锦被与她盖上的,却是荆钗抱住伯阳不撒手:
“相公,让我再抱抱……再抱抱……”
“傻丫头,我这不是一直都在吗?”伯阳也不逆她的意思,由着她紧紧抱住。
眨眼间,伯阳似是明白了,荆钗带他来耳房的目的,不就是安置他今夜在此的吗?
此刻说再抱抱,想必,下一刻,便会离去。
而她离去的目的,便是安慰涉书,给涉书支撑,今夜,她是要陪涉书睡了。
果真,荆钗放开了伯阳,下床就往出走。
“有莲伯伯在她身边!”伯阳坚决不让,复又将她抱回怀里,荆钗挣扎:
“涉书姐的反应不对,相公,你快放手……”
“……”
“相公,方才、方才我说解救芙蓉姐的事儿与她听,她一直都未曾抬头……”荆钗不死心,挣扎。
“……”
“我、我虽看不到她眼眸中的神色,”被伯阳抱回床上,荆钗又起身,找空当下床:
“但,我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的!她的心……伤得很重……”
“丫头!”伯阳低低喝止,牢牢将她圈在怀中,再次重复他的话:
“这不是你能帮上忙的!”
与伯阳四目相望,他眼眸中是满满的愠色,隐隐的暗红色令荆钗意识到,他是在强自忍着。
攥紧凤泣血的纤指不自觉紧了再紧,晕黄的烛光下,荆钗漆点的眼眸中,委屈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