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我的丫头聪明,要知道,我们的生意……可是有将近三成都是去往天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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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钗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说呢,石家的生意被朝廷限制得如此之严,若是按照世人眼中的石家来看,基本是已经到了秋后之蝉的境地了,却不想,还有这么一条救命之线。
是啊,与他族通商,那是朝廷的势力如何亦渗入不进来的,她可真是万万想不到,她的相公竟是如此高瞻远瞩。
“简单的茶、布帛、粮食类的生意,只是与周遭各国的小商、小贩们在做。”荆钗毫不避讳,直接说与伯阳听:
“大一些的生意便与大的商贩们、门阀世家们、甚至王族贵胄们来做,譬如瓷器、酒、茶、粮食、兵刃、马匹……”
听她说着,伯阳亦不阻止,只是将草药碟子放到了桌子上,打算为她上药,荆钗却是往后退一步:
“相公,你能不能如实告知我……”
后面的话,荆钗竟是不敢说出口,看到她眼眸中的惧意,伯阳试图安慰:
“丫头,事实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是不是真的在做资敌之事?”荆钗终是忍将不住脱口而出:
“朝廷一直都在暗中抓石家的把柄,你不会不知道的吧?”
“丫头!”伯阳低低喝止,眸中是薄薄的怒意:
“何谓资敌?”
简单的四个字,却是将荆钗诘住。
是啊,何谓资敌?
石家的生意网就她目前知道的,北到契丹之北甚至更北的漠河,或者再往北……那极地雪狐裘便是最好的明证。
南到天竺,还是她刚刚才知道的,或者还要往南,因为伯阳曾与她说起过南洋的风土人情,说过那里的四季如夏,还说那里的大海、沙滩……
东,便是通过一个中间环节——苏州大贾范大富——当年送伯阳幽兰的苏州商人,再加之与来安宫家长期往来的吴越王族钱家,石家的生意网可谓遍及苏杭之地,甚至再往东到达高丽、新罗、百济、日本国,或是更东边……
西,途经党项,后,再经回鹘,再往西就是西域的大宛诸国,甚至是更西边的波斯、爱琴海诸国……
如此庞大的一张生意网,那不是说控制便能轻易控制住的,即使这是在蜀中宫家九代经商的基础之上再次经营起来的一张巨网,但,如今的石家,那亦是需要伯阳等人数十年如一日的呕心沥血的,那中间的艰辛与付出,岂非她能轻易想象得到的?
又或者说,即使生意有做得不合乎朝廷的法度的,那亦是在所难免的。
但,伯阳的眼神告诉她,他没有。
又想回来,什么样的生意是不合乎法度的?
盐吗?茶吗?马匹吗?还是军资?
胜者王侯败者寇,胜利者说这是不合乎他们制定的法度的,它们便是不能轻易被生意人来经营,那它们转眼间就是得朝廷来经营。
若是有人自行经营,那便是“违纪”、“违法”、“资敌”了,荆钗如此一想,自是通透。
但,伯阳经营这些生意,初衷虽是为大周的匡复而准备的,可,一直以来都没有乱法纪的大动作,反倒是一直隐忍着,对于朝廷的步步紧逼,一再退让。
不是他怕朝廷,而是他怕坚持他的初衷,会再次带来更严重的生灵涂炭。
如今,他坚持经营某些不合乎“法度”的生意,也只是不想手中经营多年的一脉有用生意被断了源头,再无来财之道。
他没有这一条来财之道是小,百姓、商贩们没有赖以生存的根系方是大,就如,茶。
再者,他的目的也不在于要扰乱什么,只是想要保住原本属于他的经营权,属于石家的一脉重要生意,属于百姓的一亩三分地,仅此而已。
看到天下大局已定,伯阳本已经放弃了匡复的念头的,却是朝廷步步紧逼,咄咄相迫,让伯阳不得不为了这“一亩三分地”而重提“反”这件事。
至于说,与朝廷规定相违背,那只能说,是朝廷的规定太苛刻了。
起码,对蜀地诸多商贩而言,说苛刻,一点儿也不为过。
看着荆钗眼眸中神色闪烁不定,伯阳知道她必定是在这几个眨眼间,便将事情想了个通透。
是以,便也不怪她的有口无心,眼下,他只想将她腕上的伤敷了药,遂,柔声哄道:
“乖,来,把手给我……
听着他关切的唤声,荆钗的心疼痛难当,透过泪水模糊的双眸,她看到了端着药碟子向她行来的伯阳。
她承认是她对伯阳的关心方会致使她口不择言的,她怕朝廷的规定会钳制到伯阳,她怕伯阳出事儿,她更怕的是伯阳数十年的苦心经营,会被某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毁于一旦,她怕……
伯阳预备给荆钗上药,荆钗却是忽而踮起脚尖,抱住了他:
“丫头,你……”
后面的话,却是被荆钗封缄在了喉间。
伯阳怔住,呆呆端着草药碟子,由着荆钗捧住他的脸,滑润若水的朱唇、柔软的丁香小舌,肆虐于他的唇齿间……
向来,都是他情至深处如此吻她,从来没有被她的唇舌如此席卷过,良久,伯阳方是反应了过来。
顺手将手中的草药碟子置于身旁的桌上,伯阳双臂一紧,将荆钗抱在怀,回应她的吻……
热泪滑落,伯阳惊觉,她竟是已经泣不成声。
臂弯间一个用力,伯阳抱她坐到桌上,与她抵额:
“丫头……”
“对不起,相公……”荆钗哑声,泪水止不住往出淌:
“相公对不起,我不该质疑你的……”
后面的话,被伯阳温热的唇封缄,就近她的唇,伯阳低低说与她听:
“丫头,谁都可以质疑我,唯有你……不能!”
这看似低低的呢喃,却是他毫无回转余地的命令,向来,荆钗从不接受谁的命令,但,他的这一句话,她接受。
是她答应了他的,做他的支撑,她是他的妻,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
“夫妻本是一体的,既然你是我的妻……我就该是你的全部,”伯阳说给荆钗听,也说给自己听:
“对你而言,我也该是如此。”
“我该是你的全部……”荆钗止不住呵呵笑着,却是更多的泪淌了出来。
心有灵犀的一瞬,两只左手皆握住了对方的,十指相扣,密无间隙。
“傻丫头,真是个傻丫头……”伯阳喃喃低语,吻着她面上的泪,点点滴滴,吻得干干净净:
“不要闹了,给你上了药,就该去睡了……”
荆钗乖乖听话,由着伯阳给她上药。
回头,看到桌上的一堆密信,荆钗便趁着现在这个空当再仔细翻看了一遍,看还有谁的是没有看到的。
果真,还有一个代号为“红袖”的线人发来的,“红袖”说,老皇帝给段素萁的密令是,得胜之后驻扎南疆,等待他的诏令,万勿回朝。
看来,她的猜测是对的,老皇帝……果真是不可测的。
想必,这个“红袖”便是沙公公了。
荆钗轻轻笑出了声,喃喃重复:
“‘红袖’、‘红袖’……有意思!”
“都看完了的?”伯阳忽而发问,荆钗有些懵懂,回头,看到他无害的眼眸,荆钗顺从点头:
“嗯……”
“那就都烧了吧……”
“嗯?”荆钗懵懂,忽而又反应了过来,原来,这些密信都还在,就是想给她看的。
也对,看不到这些原件密信,光凭借伯阳的转述,她是不太会相信的,唯有这些密信被她亲眼看到,她才会死心,否则,有一点点的怀疑,她都会自己动手去搜集信息的。
将她看得透彻的,是她的相公,宠溺她、纵容她的,亦是她的相公,教会她许多许多的,还是她的相公。
此生,爱上他,她不悔。
将桌上的一堆密信投入脚下的火盆内,看着那些密信在铜盆内付之一炬,荆钗不无担心地问伯阳:
“南疆战事……胜算很小?”
她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在这些密信中看到一封来自南疆的,是一个代号为“十三”的线人发来的,说,即使有朝廷的十万大军,亦是很难将孟族的象队击退。
“易丂常年驻扎南疆,自是对南疆的情况了如指掌,”伯阳边为荆钗涂抹他配置的散瘀止痛药,边道:
“孟族的象队,一直以来都是令易丂头疼的,许多年了,终究是不能将它们如何……”
听伯阳这么说着,荆钗似是觉得应该很难对付吧,她没有见过,自然也就不能想象到。
“孟族的象队,均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那些身庞体巨的大家伙儿,皮糙肉厚,几乎是刀枪不入的……”伯阳绘声绘色,尽量说与荆钗听:
“可,战场上,那硕大而长长的鼻子、柱子一般的四腿,都是厉害无比的兵器,被它的鼻子甩到,非死即伤……”
荆钗本来还是很认真听着的,但,看他眼眸中隐忍着的笑意,她忽而反应了过来:
“那被它的四蹄踩踏到的,岂不必死无疑?”
伯阳很是认真地点点头,荆钗霍地自伯阳手中抽手,眸中尽是气恼:
“相公真是有意思,说这有的没的,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别动!”伯阳忙喊,紧紧捉住她的手,往她的腕上继续上药:
“马上就好了的……”
看他认真的样子,荆钗恍悟,他不是骗她的,是不想她真的想象到那战场的残酷。
大象,她没有见过,但,她还是听说过的,是个庞然大物。
三国时期的曹冲称象,她还是知晓的。
“相公,若是有一天这些事儿都完了,你就带我周游列国好不好?”荆钗满是认真地向伯阳要承诺。
“好啊,”伯阳轻松回答,抬眸,却见荆钗眼眸中不是在和他开玩笑,心下一惊,他竟是恨不能收回方才的话。
他答应她的,太多,兑现的……他好像不曾记得有……
似是也看懂了他眼眸中的迟疑,荆钗淡淡一笑:
“只是说说而已……”
言罢,荆钗低头,不让伯阳看到她眼眸中的失望与苦涩。
不知道从何时起,在伯阳的面前,她不会掩饰了,她的一丝一毫情绪,打从心底,她都不愿意在伯阳跟前掩饰。
“傻丫头……”伯阳为她包扎好手腕,拥她在怀:
“若是真的有那一天,你说如何……便如何……”
荆钗埋首他的肩窝,呵呵笑着,却是苦涩的泪淌了出来……
腕上凉凉的,荆钗抬腕,看着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腕,一时百感交集。
段素英可以毫无顾忌造成她的伤害,伯阳,却是能万分心疼地为她疗伤,这……是否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
段素英的心,荆钗还是能够隐约感知到的,他不是喜欢她,更不是爱,似是……似是一种需要。
就像他自己说的,他需要她,似是需要她给他指明方向一般。
但,回头一想,若是她,不是她爱的男人,她又岂会轻易相信?
若是段素英对于她,不是男女之间的爱,那又何来的信任?唯一的信任……
不明白,荆钗也懒得再去想。
还是现刻拥紧她的这个温暖怀抱真实,却也厚实,就像永远也击不垮的堡垒一般。
转思,忽而想起段素善,荆钗脱口就问:
“相公,你说,段素善在天龙寺出家……真的一生一世都会惦记着我?”
伯阳哑然,她的问题总是令他啼笑皆非:
“丫头啊,你当真以为你是洛神啊,能令曹植念一生一世?”
伯阳打趣,荆钗依旧认真问道:
“我想了许久的,就是想不明白,既然已经皈依佛门了的,怎能还在心中有着执着?”
“若是我皈依了佛门,我也惦记你一辈子。”伯阳直接回答荆钗,他知道她想知道的是什么。
荆钗哑口,的确,她想知道的,正是段素善的爱能有几分可以和伯阳相比。
“傻丫头!”伯阳轻轻摩挲着荆钗晕红的面颊,疼惜却是认真几许:
“我来问你,在你的心中,我与段素善……谁占据的位置重?”
“相公,你问的是什么!”荆钗真正是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伯阳,伯阳不恼反倒哈哈大笑:
“那就对了的,如此,他已是输了一半,还如何和我相比?”
“相公是说,相爱是两个人的事儿,”荆钗似是明白了,说与伯阳听:
“一个人……就是单相思,所以,那个不算真正的爱……”
“不是……”伯阳轻轻摇头:
“段素善对你……不要怀疑,那是真的……”
荆钗更加不懂,伯阳耐心解释给她听:
“人的一生中,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爱,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有爱你的、你爱的,还有和你相爱的……”
“那……段素善就是爱我的那个,对吗?”
“嗯,”伯阳浅吻荆钗的俏鼻,继续说与她听:
“佛家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岂能是真的都空?
佛家讲求的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远离苦厄,终至涅槃彼岸。
是大慈大悲,是大爱,即是心怀苍生,情系天下。”
荆钗听得认真,似是明白了什么:
“所以,这就是佛?”
“嗯,是信仰……”伯阳认真说与她听:
“佛家常说,有即是无,无即是有,出家人的四大皆空又不是真空,因为……还有一个真如本心,不生不灭。”
“心中有佛,即是本心存在,”荆钗依自己的理解说与伯阳听:
“段素善执着的是本心,他出家,不是逃避责任,恰恰是为了让这个责任能更好地交接给有能力者,譬如段素英?
且,他还为的是……他们兄弟几个不再互相残杀,因为他的存在,他的忠厚与退让,让其他几个兄弟看到了还有争位的机会。
反倒是段素英,手段会比他利落一些,又不会真的将段素蒙、段素萁残杀,是以,他选择皈依佛门,给段素英机会,也给大理的百姓机会。
他心内执着的,与相公一般,都是黎民百姓?”
“聪明!”伯阳奖赏给荆钗一个吻,荆钗却是依旧懵懂:
“那段素善对于我呢?我还是想不明白的,不是说,出家人戒色的吗?”
伯阳好气又好笑,只能无奈:
“不知道,或许会惦记一生,或许……总之,若是我皈依佛门,我是不会戒色的……”
“你试试!”荆钗双手抓住伯阳的双耳,威胁:
“你若敢皈依佛门,我就一把火烧了那庙!”
依旧是隐隐上翘的丹凤眼,将她眼眸中的霸道衬托得淋漓尽致,伯阳哈哈朗笑,荆钗蹂躏着他的双耳:
“不许笑!快些回我的话……”
伯阳却是笑够了,才道:
“丫头,不要将他对你的情与任何人相比,也不要和我的相较,留给自己享用,不要轻易拿出来……”
“嗯?”荆钗似懂非懂:
“相公也有这样的情?”
见伯阳眸间神色一黯,荆钗隐约猜到了,许是芙蓉吧。
“不是你姐姐,”伯阳微敛眉,微微有些苦涩,继而释然:
“你姐姐……只是我曾爱的人,她爱的……是仲月……”
荆钗险些惊呼,原来……原来这就是他所说的“你爱的人”……
“那个女子……”伯阳想说,却是淡然一丝苦笑:
“逝者已矣……”
听她说那个爱他的女子已然辞世,荆钗便唯有在心间祝福她走好,其余的,均是不想再去计较的。
“丫头,记住,爱你的人……都在心中给他们留一个位置,”伯阳说与荆钗听,也说与自己听:
“但,那绝不是替代……”
“嗯!”荆钗认真点头,这个她懂,就像她不能要求伯阳完全忘记芙蓉,不能要求伯阳完全否认他的过往一样。
“那就是说……我、我可以在心内惦记着……他。”荆钗说得自己都没有底气,伯阳好气又好笑:
“跟惦记我一样吗?”
“那自然是不一样的!”荆钗急了:
“我只是觉得有愧于他,因为我不爱他……”
后面的话,荆钗自己都听不见了,伯阳却是听得清楚,还故意问:
“嗯?什么?”
“我、我不能爱他……”荆钗依旧是小声重复,伯阳终究是使坏不放过,荆钗急大了: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你……”
抬眸,看到他眼眸中掩饰不住的戏谑与欣悦,荆钗忽而觉察到自己上当了,张嘴就咬伯阳的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