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人出水
迷糊之中,荆钗醒转过来,却是发现伯阳不在身边。
坐起身,向外屋看了看,见伯阳依旧在桌案边看着什么,面容之上疲累隐隐。
荆钗抬眸向床边的碧绿琉璃更漏看去,看样子,头更已然过了。
掀开被子,荆钗轻轻起身,拿起床边红木衣架上他的长袍往出走。
蹑手蹑脚到伯阳背后,给他披衣,却是腰间一紧,荆钗被他有力的臂膀带到了怀中:
“小丫头……”
坐在他腿上,荆钗吃吃笑着,搂住他的脖颈,张嘴就咬他的下颌:
“小狗……”
伯阳宠溺笑骂,躲开她的小银牙,荆钗依旧吃吃笑着,重重在他面上亲了一口,这次换来伯阳的朗声大笑。
荆钗双手捂住他的嘴巴,半真半假:
“还怕别人都不知道你大半夜不睡觉?”
被荆钗的手捂住嘴,伯阳闷声笑着,眼眸中尽是喜悦,方才的疲累一扫而光。
由着他亲吻她的掌心,荆钗转头看他桌上的密信,是党项来的。
那发信人是一个代号为“杜鹃”的,若是她记得不错的话,这信件不是石仲月的人发回来的,因为石仲月的人代号叫“猎豹”。
顺口一问,伯阳抽空回答:
“‘猎豹’已然被大王子怀疑上了,目前,与这边的一切联系皆已停止,改由我的人来回信。”
荆钗淡淡哦了一声,继续看信。
信中说,他已经和玛娜接上头了,也已经告诉了玛娜巴辛部一统之事,希望玛娜三思而行,最好能尽快回锦州。
玛娜似是有些犹豫,说是让她考虑考虑。
伯阳的回信,竟是不管玛娜愿意与否,都要尽快带玛娜回锦州城。
看来,玛娜是真的喜欢上伯阳了,否则也不会赌气赌得如此厉害,甚至是有些不顾一切。
荆钗回头看了一眼认真亲吻她掌心的伯阳,心内竟是道不明是什么滋味儿。
看来,她的相公亦是不亚于石仲月,即使不会拈花惹草,竟也是众多女子追逐的对象。
“‘杜鹃’……能将玛娜带回来吗?”荆钗有些担心,她亦是知晓,伯阳担心的,恐怕也是这个。
伯阳微微僵住,抬眸,对上的是荆钗探究的双眸,他明白,他的任何细微情绪,都逃不开荆钗的双眼。
微敛眉,伯阳似是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
“‘杜鹃’原本是两个人,一对樾族夫妇,男的叫杜嵋代号‘杜’,女的叫杜鹃,代号‘鹃’……
“樾族?”荆钗微有些诧异:
“就是杜鹃村的樾族?”
杜鹃村一月前被党项流骑灭村之事,荆钗是有所耳闻的,听落棋说,春雨还被虏去了党项,后,是“猎豹”救回了春雨,交与了石仲月。
关于樾族人,荆钗亦是知晓的,千百年来他们皆是居住在康巴之地的广袤原野上,繁衍生息,却也是近百年来,受党项骚扰愈来愈严重。
但,很多人舍不得他们古老的家园,均是拒绝搬离,伯阳曾强制他们搬离,却是遭到族长的宁死不从,还说,若是搬离族部,他们宁可自杀。
“当年,在我未到锦州城时,‘杜鹃’夫妇便已是后蜀国的线人,靠生意人的身份混入了党项,”伯阳握住荆钗的手,放在唇畔轻轻磨蹭:
“后,蜀被灭,他们不知该何去何从,商量之下,杜嵋先继续留在党项,等等再说,怀有身孕的杜鹃带着三岁不到的女儿回到了杜鹃村,易名为娟,半年后,她又诞下第二个女儿……”
听伯阳说得如此详细,荆钗似是觉察到了这对夫妇身份的不寻常,便仔细听着。
“再后来,就是我……”伯阳眼眸中一丝闪烁,几不可见,却仍是被荆钗看了个清楚,但,她亦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听他说:
“我解救了芙蓉,因为需要可靠的线人,我便用芙蓉蜀国公主的身份联系上了杜嵋,而后,杜嵋继续在党项完成他的线人任务……”
荆钗听得有些心惊,若是伯阳不联系上杜嵋,那杜鹃夫妇,该是早已团圆了的,或者,如今已然是儿孙绕膝了。
顿了顿,伯阳微一声叹息,抬眸看向荆钗:
“仲月到了锦州后,掌管了府中的线人之事,预派遣新的线人进入党项,我欲……将杜嵋调回的,却是在那年的赏花节,娟……被党项流骑踩踏致死……”
荆钗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回身,抱住伯阳,她轻轻拍抚着伯阳的背脊,自己的泪却是禁不住淌了出来。
“接到讯息,我命府中十三骑即刻出动,那一次,只救回了两个樾族少女……”伯阳的痛惜荆钗明白感知到了:
“那是十三骑出战以来最耻辱的一次……”
“相公!”荆钗惊呼,将他拥得更紧,她试图转移伯阳的心绪:
“那两个女子……是杜鹃夫妇的女儿吧?”
“嗯,”伯阳似是心情略略有了好转:
“叔辰将她们姐妹带回来的时候,我……终是有些安心了,之后,仲月便以孝心为名,说是买来的丫鬟孝敬老太君的,将她们姐妹安排在西院伺候着……”
“春雨!”荆钗低低惊呼,放开了伯阳,试问,老太君的身边,除了春雨与夏露,还有谁是姐妹俩的?
伯阳点点头,看到他眼眸中深深的歉疚,荆钗竟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他的难过,她竟是如此无能为力。
“杜嵋收到鹃死去的消息,任凭我如何命令,他亦是不回来……”伯阳深深一声叹息:
“他说,鹃去了,而他……就是‘杜鹃’,任务,他一个人也能完成……”
看着他深锁眉,荆钗亦是心内五味杂陈,此际,她能做的,只有让他减少一些些内疚。
深吻他紧锁的眉心,荆钗不语,再多的语言亦是苍白的。
伯阳与她说了这么多,荆钗隐约感觉到,杜嵋这次的任务,似是很难完成,而伯阳……也似是在为杜嵋的一生画句点一般。
“叔辰?”荆钗忽而低声惊呼,伯阳刚刚说,是叔辰救回了春雨姐妹,若是按照休哥的年龄,那个时候的叔辰应该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带领十三骑去救人?
“是石家真正的三公子,石叔辰。”伯阳说得一字一顿,荆钗听得心惊,不祥的预感掠上心头:
“那……现在呢,他在哪?”
伯阳摇摇头,荆钗以为是不能说,却听他说:
“不知道……”
“嗯?”
“当年救回春雨与夏露,叔辰便不见了,”伯阳深锁眉:
“若是我猜得不错,应该是接受了仲月的授命,去了党项做线人的……”
的确,没有谁比石家三公子更适合这个绝密的任务了。
“是……‘猎豹’?”荆钗猜测,与石仲月单线联系的,党项,似乎就这一个,却也是能接触到高层机密的唯一一个。
伯阳苦笑,不置可否,这样的事情,只要当事的俩人不承认,猜测终究不是事实。
“叔辰……是仲月的胞弟,他们乃一胎所生,”伯阳这么说着,荆钗禁不住睁大了双眸,想想叔辰与仲月乃孪生兄弟,那容貌岂不相像之极?那身份……
“相异于别人家孪生子的地方,便是他们的容貌只有三分相像,”伯阳及时解答了荆钗心内的疑问:
“怪的是,幼年的仲月……容貌倒是与我七分相像,反倒是后来,仲月种了蛊之后,那样貌倒是越来越俊美了,从此与我的大相径庭……”
荆钗会心一笑,石仲月种的银线蛇乃是雌的,样貌不俊美才怪。
“父亲母亲常年征战在外,母亲不放心宫中近侍、嬷嬷的照顾,又怕我的功课落下,便将我交予姑母代养,幼年,我几乎是寄养在姑母家的。
那个时候,我、仲月、叔辰,都是一道儿玩耍、读书、习武,甚至连起居都是一道儿的,”伯阳眸中溢满柔和,似是美好的童年便在眼前:
“我们三人中,最调皮的是仲月……”
“最老实的便是你,对吧?”荆钗截口。
伯阳一笑,微微有些赧然:
“是啊,每每仲月闯了祸,都是我来担着,姑母惩罚他们俩不留半分情面,对于我,至多以罚抄《论语》类的为最大的惩戒。
每每,都是叔辰来偷偷帮我抄写,仲月亦是偶尔会帮忙,那个时候,我们三人练就了一项特异的本领……”
“哦?”荆钗玩心大起,在伯阳怀中翻了个身,眸中满是期待:
“是什么?”
伯阳好气又好笑,点点她的俏鼻,无奈一笑,却是不停下来他要说的:
“便是能相互模仿字体,尤以仲月模仿得最像。”
“怕是他闯祸最多吧?”荆钗不无好笑,戏谑:
“你总是为了他被罚抄,他再怎么说也需略表心意吧,帮忙抄写,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原来如此,‘神笔公子’竟是如此练就的……”
看着荆钗十分赞同的样子,伯阳哑笑,继而言归正传:
“而,我们三人中,最聪明的却是叔辰。
先生教授的诗词歌赋,他总是能过目不忘,为此,我与仲月还暗中与他较了一回劲儿……”
“如何?”荆钗实在是想知道,伯阳与石仲月皆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个叔辰,能否将他们压下来。
“终究还是败给了他,”伯阳苦笑:
“他看一眼,便能倒背如流……”
荆钗抿唇一笑,想不到,他们竟也有败下阵来的时候。
“我与仲月的过目不忘是后来才练就的,而叔辰,则是真正的天赋所致。”伯阳信服一笑,回望怀中的荆钗:
“是以,他是最得我姑母喜爱的孩子。”
看伯阳微微有些受伤的样子,荆钗浅浅一笑,以示安慰。
“后,宋易周,仲月被姑母送入西宫,叔辰便是很少在外人跟前露面了,加之,本就是极少人知道姑母的孩子是双生子,是以,叔辰这个石家三公子的身份便是鲜有人知了。
再后来,为了江山大业和石家的香火,姑母又不得不将他与我一道儿送到了锦州城,在这里,除了石家的长辈,那几乎是再无外人知晓叔辰的存在了,”伯阳似是歉疚一般叹息,继而轻拍抚荆钗的背脊:
“叔辰小小年纪,便显露出了过人的才华,琴棋书画,文韬武略,纵横沙场,自是不在话下。
难得的是,他对于天下之局势、石家之宗训,亦是能深刻领悟,甚至是论起来头头是道……”
石家的宗训荆钗自是知晓的,石家的人,不忠于任何王者,只忠于自己的本心,忠于天下苍生,黎民百姓。
“来到锦州之后,叔辰提出,将他的身份完全隐蔽起来,这样更方便他与十三骑的训练。
我便放出了风声,制造了关于石家三公子的各种谣言,混淆视听。
是以,在外人看来,只是知道石家有三公子,却是没有人知道具体的……三公子究竟是怎样的,甚至还有人传言,石家的三公子早已于多年前夭折……”伯阳微微泛胡茬儿的下颌轻轻磨蹭着荆钗的肩窝:
“一方面为了石家的香火,老太君也同意保密;另一方面,我们又在暗中训练以叔辰为首的十三骑。”
“那府中十三骑的第十三骑……便是叔辰?”荆钗禁不住脱口而出。
“不是。”伯阳摇摇头,荆钗却是捏了一把汗,试探性地问:
“那是仲月?”
“不是,仲月只是后来接替了叔辰,来统领十三骑,”伯阳似是看穿了荆钗的担忧,便道:
“第十三骑……也不是我。”
如此,荆钗便是放心了的,复又回想,在这些人的心目中,伯阳便是王,如何会允许他参与十三骑的杀伐。
再看他亦没有要说明第十三骑是谁的意思,荆钗便也不追问,只是静静听他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叔辰统领十三骑以来,皆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是在那一次的赏花节一役,十三骑没有败,但……比吃了败仗更令人难以接受……”
因为死了成千上百的樾族人,那一次,几乎是给樾族人带来了灭族之灾。
“相公,不要难过……”荆钗复又将伯阳拥得更紧,试图安慰他:
“叔辰是石家的子孙,他有他的责任,若是‘猎豹’当真是他,那当年……也是他自己愿意去的,那不是谁便能随意左右的。”
“我没事儿的,”伯阳拍拍荆钗的背脊,安抚荆钗:
“倒是你,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睡久了,都快麻木了……”荆钗佯嗔: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般多的瞌睡……”
“小猪……”伯阳宠溺顶顶她的额,亲吻她的眉眼。
荆钗格格笑着,将手伸到他咯吱窝下,一阵乱挠,以示报复。
“小妖精!”伯阳笑骂,捉住她的手,却听荆钗倒吸了一口凉气,似是很疼一般:
“怎么了?”
“没、没什么……”荆钗忙将手往背后藏,却还是被伯阳眼尖看到了:
“谁干的!”
看着她皓腕上那紫红的痕迹,伯阳沉声喝问,看样子似是被谁大力捏的。
荆钗小嘴儿一瘪,万分委屈:
“知道不是我的错,你还凶人家……”
说话间,眼中的玉豆豆断了线一般立时掉了出来,伯阳慌了,忙柔声哄着,说,都是他的不是,都是他不好。
荆钗趁机蒙混过关,躲到了他怀里,听着他低声下气的哄逗,荆钗在心内乐得颠颠的:
“就知道你拿我没办法!”
少顷,待她情绪稍稍好一些了,伯阳起身去拿药箱,为她敷药。
转眸,瞥见那一堆密信中,有几封是大理来的。
如此,荆钗倒是关切几许,便拿起那些信件一一仔细看了一遍。
说是段素萁明日誓师出征,皇后身边代号为“深藏”的线人说,皇后与国丈商量之下,意欲在段素萁出征的路上刺杀。
在国丈府那代号为“桂子”的线人的密信中,亦是证实了“深藏”的话不假,且,带领这些死士执行刺杀任务的,便是“桂子”。
皇后、国丈,如此狠毒之举动,也唯有他们能想出来、做出来。
石仲月给予的回复是,“桂子”尽量周旋,段素萁不能杀。
伯阳对石仲月的回复并没有什么异议,看样子,伯阳倒是很希望南疆之战取胜。
“相公,南疆之战的胜利,于我们而言……很重要吗?”荆钗问,因为她的想法是,南疆之战若是败了,段素英正好有机会除去段素萁与段素蒙。
而,伯阳与仲月皆是那般指示,她倒是参不透这中间的玄机为何。
“是啊,”伯阳在里屋找着了药箱,边配药边回答:
“我们与天竺一直以来都有货物往来,皆是要纵穿大理,南下再途径孟族,后,再辗转到天竺。”
如此远的一条线路,想必,那货物定是价值不菲的。
想起来石家的水晶、玉器、瓷器、古董、琉璃、珍珠类的生意,荆钗便是有些了然,想必,这些便是主要的商贸之物。
想至此,荆钗顺口便问,伯阳不隐瞒半分,回道:
“嗯,正是这些,另,还有珍贵的草药、兽皮、绫罗绸缎等的贸易。
不曾想,三年前,孟族新王登基,崇武抑商,连基本的农桑之类都不再理会,南侵天竺,北犯大理,可谓穷兵黩武。
对大理的入侵更是日趋严重,自然,于我们的生意而言,亦是有了很大的影响。”
“所以,要打通去往天竺的要塞,这一仗……”看着配好药端着草药碟子往出走的伯阳,荆钗猜测:
“必须要赢,对吗相公?”
“是啊,”伯阳掀帘而出,淡笑,轻松回答,似是在教育自己的孩子一般:
“还是我的丫头聪明,要知道,我们的生意……可是有将近三成都是去往天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