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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斜照在圣水池上,竹屋外,红木摇椅中,荆钗闭目养神。 如此惬意的黄昏,于任何人而言都是美好的,荆钗亦不例外。 落棋与小莲子在厨房准备晚膳,她说要帮忙的,小莲子将她轰走了出来,说,不会煮饭还逞什么强? 继而,他还笑话荆钗给伯阳剃的须,说,荆钗真是个不称职的媳妇儿,若是在寻常百姓家,定是被公婆不待见的。 荆钗也只有红着脸由着他,因为她给伯阳剃的须,真的是……不像话。 幸而,不仔细看的是不会看出来的,伯阳的近身,想必不会有人轻易便能靠近的吧…… 除非谁能似她这般,窝在伯阳怀里,捧着他的脸不厌其烦地看啊看,连有几根胡须都数清楚了。 小莲子说是嫌弃她做的饭菜不好,实则,是不想她太操劳,这个,荆钗怎会不知? 不忍拂了他们的心意,荆钗就懒得去争辩什么再,便拖了摇椅坐在屋前晒太阳。 可能,于别人而言,这暮春时候的夕阳是用来欣赏的,而,于她而言,却是晒的。 也唯有这日落前的一个时辰,是她最喜欢的,她喜欢这个时候的日头,暖暖的。 身旁的小泥炉上,紫砂壶中的泉水正在煮着,看样子还得一会儿才能煮开。 他们不让她煮饭,那她就来煮茶吧,等伯阳回来,她要给伯阳一个惊喜,虽然她知道她煮茶的技艺与伯阳相比是天壤之别。 伯阳昨日回来,说,有玛娜的消息了,是与耶尔一同到了党项。 党项的探子回信,事情的真相,竟是令人更加惊愕。 玛娜想劫牢是真的,却是不待她带人到大牢,大王子的人已然救走了耶尔,玛娜不明就里,带人便追了上去。 耶尔竟是将计就计,连带着将玛娜也一同带回了党项,大王子又放出风声说是玛娜劫了牢。 如此,刘廉卿方会与迪鸾没完了,认定了玛娜乃有意而为之,任是迪鸾如何解释,刘廉卿,一根筋到底,死活不通融。 即使伯阳想从中周旋,能从中周旋,亦是帮不上什么大忙的。 是以,迪鸾亦是不要求伯阳再为玛娜的事儿出面了。 如今,只能先救玛娜回来,将责任推给耶尔,如此,方会有些转机。 但,听那探子的口气,似是玛娜对于族部发生的大事一点儿也不知晓,在党项玩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大王子的居心叵测,竟然还有些乐不思蜀的意味儿。 探子信中说,看大王子的意思,本是想以玛娜的性命来要挟迪鸾与伯阳的,却是前日,伯阳答应了迪鸾的提亲,并向世人宣布,迪鸾与赏画的亲事定于下月初八。 如此,大王子又改变了主意,好像也是要联姻的,目标之人,便是身在党项的玛娜。 而玛娜,一听说她和伯阳的婚事告吹,立时来了个负气之举,单方面答应了大王子的求婚,还说,她的婚事,要和迪鸾的同日举行,也是下月初八。 巴辛部一统,便是与锦州城的西面全境相接,锦州南面大理、北面党项,两者都是极想与巴辛有瓜葛的,如此,便能对锦州城形成夹击、甚至是包抄之形势,他们又何乐而不为? 如此局面,于锦州城而言,无疑是危险的,眼下,紧要的是救回玛娜,万不能让她成为大王子牵制迪鸾的人质。 大理的内斗尚未结束,想来,结果也不会太出人意料,但,没有结果之前,一切都终究是猜测。 思量间,竟是迷迷糊糊睡着了,心内想着还有茶要煮的,荆钗便努力睁眼,却是如何也睁不开。 少许,耳畔是滚滚的开水声,荆钗想起身煮茶的,竟仍旧是眼皮子重得厉害,如何亦醒不来。 怪异的是,身边周遭的一切,她竟是明明白白感知得到,她还知道有人轻轻走到了她的跟前,还挡住了她的阳光。 但,她就是睁不开眼,想必,她是被魇住了。 阿芙蓉戒掉之后,她便嗜睡异常,沾着枕头便能睡着,在这摇椅上睡着那更是稀松平常的。 她只但愿,走到她身边之人能推她一把,将这梦魇惊醒。 夕阳橙红而温暖,晕染在荆钗略略苍白的面容之上,段素英俯身蹲在她身旁,仔细看着。 他娘亲说,温暖的女人是最蛊惑人心的,她身边的男人、女人都逃不开她的柔情,她就是蛊,惑人心智,比毒药更令人防不胜防。 果不其然,眼前这个女子,便是如此。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他的心便会安然许多,仿似催促他向前的力量,便是来自于她。 他的娘亲在的时候,他有什么可以完全说与她听,而今,娘亲不在了,他总是想将心内的事儿告诉眼前这个女子,这个温暖的女子。 他总觉得,她也会像娘亲一般,给他指明方向。 缓缓伸手,段素英想要握住荆钗搭在毯子外面的素手,却是在即将触及的一刹,他住了手。 昨日,他的唐突令她反感异常,今日若是再造次,恐是日后连见她一面都难了。 是以,伸出去的手,只能生生收回。 但,他却又万分的不甘心,她的手……他真的很想知道,是否和他娘亲的手一般,温暖而柔软。 思量再三,段素英终究是忍不住缓缓伸了手,以轻得不能再轻的力度握住了荆钗的手。 柔腻而细滑,暖暖的,果真与他娘亲的手一样…… 笑意尚未来得及自眼眸蔓延到脸上,却是荆钗忽而睁开了眼,继而猛然坐直了身子,微微喘息着,似是做了恶梦一般。 段素英早已不着痕迹地抽了手,关切一句: “怎么了?可是做恶梦了?” 荆钗苦笑,若是恶梦倒好了,那她还能掌控,自小,她的恶梦都能被她掌控,很奇异,她梦中不好的人、事、物,皆能被她的思想所左右,最终都是以她的胜利来结束恶梦,然后是她美美地睡上一觉。 唯独魇住了,她没有任何的办法,只能靠身边的人给她以碰触。 方才,刚好是段素英的触碰,才将她自那个深魇中惊了醒。 轻轻摇摇头,荆钗深呼吸,以平复心头的凌乱,继而请段素英在一旁的竹凳上落座。 段素英也不客气,撩袍在旁边坐下,俩人客套两句,荆钗往身旁的紫砂壶中添茶,是今岁最后一茬儿春烟雨茶。 清馨而纯香,这便是烟雨茶的味道,荆钗百闻不厌。 “这是什么茶?”段素英忽而开口问道,那语气中竟是还有几分急切与惊愕,荆钗淡然开口: “石家的烟雨茶……” 段素英淡淡哦了一声,亦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荆钗往紫砂壶中添茶。 少许,荆钗有些受不了这微妙的氛围了,便开口问: “南疆战事解决了?” 方才那一瞥,她看段素英神色若常,之前的颓废与忧郁一扫而空,想必,南疆的战事是解决了。 “嗯,今早父王下旨了,”段素英果真守诺,将事情交代了清楚: “令二皇兄带十万大军前去救援,大军明日誓师,奔赴南疆。” 听他这么说着,荆钗煮茶的手微微僵住,段素萁,那个心思极深的男子,竟是自佛门出来了,也终于出来了。 启用段素萁,老皇帝这一步棋,果真高深,原本是段素英稳坐太子之位的,如今,段素蒙除不去,竟是又多了一个争位的皇子。 而这皇位之争,越乱,越是对老皇帝有利。 混乱之中,他方能看出谁才是真正德才兼备的。 看段素英自若的样子,仿似对这些都很有把握一般。 荆钗并没有显露出很好奇的样子,只是淡淡哦了一声,段素英却是开口问: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要全力举荐二哥去南疆?” 听他这么说着,荆钗一转思绪,便是了然于心,却是面上依旧不露声色,道: “若镜般的湖面下,水流湍急与否,不是用看……就能知晓的,终归是要有什么物什来试探一下的,如此,方能知晓……湖下是否暗流汹涌。” 荆钗知道,老皇帝藏得太深,若想让他露出一些蛛丝马迹,眼前就必须要任由他宰割,既然他想段素萁出马,那就让段素萁跳出来吧。 这样,至少能通过段素萁的一些举动知晓老皇帝的目的是什么。 动,总比静好对付。 静若一潭死水,反倒是不知道要如何下手。 好的结果便是段素萁与段素蒙得胜归朝,皇帝恩加隆宠,但,还不至于能威胁到段素英的地位。 坏的结果便是,段素萁与段素蒙胜利之后举兵北上,回朝逼段素英就范,继而,其中一人立为皇太子。 但,这样的可能似是不大,因,还有二十余万的大军握在刀隶韧的手中,他,岂会坐以待毙? 再者,老皇帝还不至于让他的三个孩子斗得你死我活,便宜了刀隶韧和皇后的。 即使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段素萁胆敢引师杀回来,那老皇帝可是非得站在段素英这一边了。 因为段素萁这一举动,无异于在逼刀隶韧杀老皇帝。 如此不孝之行径,段素萁若是真的聪明,是如何也不会做的,若真的做了,成功则已,不成功,恐怕,第一个被老皇帝否定的皇位继承人,便是段素萁。 再者说了,即使侥幸成功,那段素萁想坐稳大理的江山,还是可能性不大的,朝中众臣是不会容忍他的不仁不孝之行径的。 不过,眼下最关键的是,老皇帝是如何安排的,他的心思,终究是让人猜不透,他的实力,亦是让人看不透。 看到段素英眼眸中的赞赏,荆钗却是忽而转移话题: “阿善最近可好?” 段素善,荆钗还是很关心的,毕竟,她身边的男子,如段素善那般无所求地待她好,几乎是没有的。 即使是伯阳,都在要求着她——只许爱他一人。 伯阳的要求还是一生一世的,更甚者,他还会贪心地向她宣布,是三生相系。 但,她想要的唯有伯阳,因为她也在要求伯阳,三生相系。 “大哥让我带一句话与你……”段素英似是恍然想起了什么般,道: “大哥说,是他对你不起……” 回头,却见段素英眼眸中是认真,荆钗懵懂: “阿善他……何出此言?” “你可知大哥为何出家?” 荆钗微微颔首,她知道,是为了她。 段素善曾说,只要她能安然无恙,他愿常伴佛祖青莲座下,一生一世。 “怕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段素英微微一声叹息,道: “大哥还曾对佛祖许愿,若是徐夫人不幸身亡,他亦是会一生一世长伴佛祖……” 如此,荆钗更是不懂,段素英继续: “大哥说,那是他的照顾不周,才令夫人旧疾发作的,他亦须一生一世在佛祖前为夫人祈福,愿夫人能去往西方极乐,而他自己,即使下阿鼻地狱亦无怨无悔,那是他在为自己赎罪……” “不要说了!”荆钗低低喝止,她没有再听下去的勇气了,她欠段素善的情,终究是还不清了。 拿住茶匙的素手禁不住轻轻颤着,荆钗的心莫名地抽痛,她以为她那么做,算是解救了段素善,如此,她欠他的就没有那么多了。 却不想,正反,她都会欠了他。 而这一欠,竟是一生一世。 “夫人不必如此介怀,”段素英淡然道,看似安抚,却是没有半分的关怀: “大哥亦是皇家之人,做事儿自是有分寸的……” 经他这么一提醒,荆钗忽而有些冷静了,若是她记得不错,段素英方才给她带来的话是,段素善与她道歉。 既然她没有死,那段素善常伴佛前便是为实践承诺的,又何来对不起她这一说? 除非…… 看到荆钗眼眸中的了然,继而一抹淡淡的自嘲,段素英轻轻一晒: “夫人果真是聪慧过人,大哥的真实意图,的确是想借由您的病……逃离皇家这个是非之地。” 原来事实竟是这样的,不管她的病好坏与否,段素善出家的决心都是坚定的,只是她……令他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既然阿善早已看透,对这红尘俗世亦是无所眷恋,离开皇家那是迟早的事儿,”荆钗往火炉之下添薪,释然: “我的出现,只是一个偶然罢了……” 段素英倒是十分好奇地看着荆钗,等待她将话说完: “借由我,阿善皈依佛门,也算是我功德一件吧……” 荆钗笑得淡然,完全没有被人利用之后的愤懑与苦恨,这竟是大大出乎段素英的预料。 “皇家之人,一日被人跪拜,便会一日逃不开权力争夺的漩涡……”荆钗闻着那清逸的茶香,笑颜恬淡: “如今,阿善算是跳出三界、远离五行了,尘世的种种,终归是和他没有任何的瓜葛了……” 段素善嗤之以鼻,继而向荆钗: “那你可想知道大哥与我说了什么?” “不想。”荆钗直接回答。 “不想?”段素英忽而握住荆钗执匙舀茶之手的皓腕,咄咄逼人: “怕是你已经猜到了吧?” 不给荆钗任何言语的机会,段素英眸光锐利: “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凭什么他段素善什么都不空就可出家?” 段素英笑得轻狂: “他的心中今生今世都会装着你、装着大理的江山,可笑,他还能面对着佛祖日日暮鼓晨钟,宣称自己心如明镜!” 荆钗不抬眸,段素英看不到她的喜怒,如此,更令他愤懑: “他说,他对父皇不起,对我不起,他是一个罪人,他有负父皇的厚爱,有负我的敬重,他逃避了他的责任,他要在天龙寺出家赎罪…… 他、他还希望我能登上那九五至尊的位子,代他完成父皇的心愿,代他向大理的百姓赔罪。 而他,竟还说得轻巧,什么不管谁登基,都是无碍的,只要于黎民百姓有利即可。” 段素英握住荆钗手腕的手竟是紧了又紧,那力度大得出奇,竟令荆钗的手腕处生生作痛。 “凭什么?他段素善凭什么决定我的一生!”段素英眸中腥红乍现: “我之所以打小儿便跟在他的身后,是因为我看得清楚,他不是那无能之人,我甚至、甚至忤逆了娘亲的心意,盼望着、盼望着有朝一日他能隆登大宝,我只做他身边的贤弟,一生辅佐于他即可…… 而他,亦是答应了我的,会教会我好多好多的,最终,他却是食了言,丢下我、丢下我一人面对所有人的质疑……” 许是被他捏久了麻木了,许是真的被他的言语打动了,荆钗竟是忘记了手腕的疼痛,原来,他与段素善之间……情意竟是真的,并非只是他想攀附段素善而表现出的虚情。 皇家无真情,这,能不能算一个奇迹呢?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是荆钗在伯阳和石仲月的身上看到的。 段素善、段素英,又岂能不知这个道理? “他……何其自私?”段素英愤怒,他的控诉却是恰恰印证了他对段素善的在乎: “他怎能如此失言于我?他怎能!” 虽是心内怜悯于他,但,此刻终归是不能让他这么着待她的,被落棋看到,仍旧是一件麻烦的事儿。 “他倒好,离开了,不必直面这血腥的手足相残,”段素英眸中晶亮闪闪,是泪: “那我又有何罪?要我来承担……” 荆钗眸中怒意微现,定定望着段素英,不语。 四目相望,良久,似是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段素英忙放了手,却是发觉荆钗剔透的皓腕之上红印明显,那是被他方才的用力一抓所致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荆钗面色淡淡,不辨喜怒,只是继续往茶碗中舀煮好的茶: “茶好了,饮了这一杯,殿下今日便请回吧。” 段素英微怔愣,却是继而松了一口,双手接过荆钗与他舀好的茶,看到荆钗手腕上的红痕,他再次歉意。 “事实已然如此,你能做的……”荆钗费力起身: “唯有走好你自己选择的路……” 荆钗说的又怎能不对?若不是他段素英愿意,段素善的拜托又能如何? 走到如今这一步,又岂能是某一个人的原因? 而他,段素英,又岂会单纯地为了某一个人而做出如此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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