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画
清晨,暖暖的阳光透过精雕花的红木窗,打在小炕上熟睡之人的面上。
迪鸾缓缓抬手,挡在眼前,遮住了微微有些刺眼的光线,他方徐徐睁眼。
少顷,他似是恍悟一般,立时坐起了身,果真,他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
一恍然,他想起来了,他不在巴辛的,他在锦州城,这里是暖屏山庄地字院的东屋,是赏画的闺房。
鼻息间萦绕的,是淡淡的栀子花香味儿,这是赏画身上特有的味道,她的屋内自是也熏这个香。
再回头,向右看去,炕头俨然睡着一个一身缃黄衣裳的女子,可不是赏画还是谁?
仔细回想,迪鸾方记得,昨夜,他说要离开,是赏画留下他的,说,累了,就在这里歇息一夜吧。
鬼使神差的,他竟是答应了!
似乎睡着之前,是赏画坐在他的跟前握着他的手,安慰他,要节哀,不要因为阿妈的离去而一蹶不振,族部的重担,如今可是都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还说,没有关系的,生离死别,他早就看惯了的,他没有那么脆弱的,他只是有些累了。
他们似乎还说了好多好多,他说,他的父王也是战死的,是和巴巴拉争领地战死的,那个时候,他就发誓,他一定要一统巴辛部。
他还告诉赏画,很早之前,巴巴拉部本是属于巴辛部的,后来,巴巴拉依靠冬虫草的医术蛊惑了人心,还造谣,说冬虫草是活佛转世。
继而利用冬虫草这个活佛身份,欺瞒族人,是以,越来越多的人投奔了巴巴拉,巴辛部真正被分裂了。
等到他继承了王位,他谨遵父王的遗旨,保家卫族,励精图治,练兵训獒。
又,继续与伯阳等结好,继续学习汉人的策略、史籍、政经等各类知识,还令他的族人学习汉人的知识、技艺,用以改变他族部落后的生产状况。
如今,他总算是得偿所愿,完成了一统大业。
很多时候,都是赏画在静静听着,听他说他的事儿,很多很多……多到他自己都不记得他还说了什么……
尚未等到他为昨夜的留宿而头大,赏画却是醒转了过来,水灵灵的大眼定定望着他,不语。
迪鸾立时有些窘迫,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唯有苦笑。
赏画掩唇忍着笑意,看到她满眼的戏谑,迪鸾更是窘迫。
这下子,他可是有口难辩了,即使他昨日和赏画什么也没有,但,走出这个屋子,他就是一定要对赏画负责的了。
不娶也要娶,娶也要娶,汉人的这些礼制,他可是知晓的。
但,想到赏画的名节,他还是选择死马当活马医,便问,想问问这里有没有密道之类的,可以出到庄外去……
话未完,却是发现赏画眼眸中尽是得逞的笑意。
迪鸾恍悟,她昨夜留宿他,目的,竟是想让他早些娶了她!
被人逼婚,他还是头一遭,却是摊上这么个叫他不是滋味儿的逼婚,不痛、不痒、不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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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灯时分,荆钗准备好饭菜,等待伯阳归来。
昨日,她说身子好多了,似是那阿芙蓉的毒真的清除了,伯阳便带她出了霡霂林,想让石仲月给把把脉的,却是如何也联系不到石仲月。
看样子,伯阳带她戒毒的这些日子,府中的事儿,果真将石仲月忙坏了。
毕竟,石家的许多生意,石仲月都是不曾沾手的。
黑老虎倒是自己蹦了出来,说,让他来把把脉吧,伯阳一个眼神便将他杀了回去。
黑老虎,终归是不能信的,这个荆钗自是知晓,他的目的是想尽一切办法将伯阳的命捏在手中,如此,他就有了和伯阳讨价还价的权利。
黑老虎,待谁都不好,唯有他的命,才是他最待见的。
若是让他知道她染上了阿芙蓉,他还不想尽办法给她提供阿芙蓉,继而控制她,间接牵制伯阳?
是以,唯有等石仲月来了,才能一验真假。
今晨,石仲月匆匆来、又匆匆走了,但,给她把脉,却是没有丝毫的含糊,说,毒素是除干净了,就是身子弱得厉害,需要好好补一补。
另,千万注意,要从心间戒掉阿芙蓉,否则,一切都是徒劳的。
既然她已没什么大碍了,就没有必要再回霡霂林了,伯阳,终归是要恢复正常的忙碌的。
是以,她提出来,说,就住在医圣谷吧,伯阳每日记得要回来,她会在家里等着。
伯阳也没有反对,毕竟,荆钗的身边,还有落棋的。
荆钗想问芙蓉的事儿,却是在话要出口的时候打住了,芙蓉,伯阳自是有他的打算的,那不是她能干涉的,也不是她能改变什么的。
即使有改变,她又如何能保证,于伯阳而言是公平的?或者于他们三人而言,都是好的?
如今,唯一能作出决定的,便是伯阳。
而她,唯有等,等伯阳给一个结果。
而这两日,伯阳却是忙碌异常,对于芙蓉的事儿,他只字未提。
她也知道,伯阳的忙碌是正常的。
后日便是小满,从小满到芒种,这期间的半月时间,是一年中种谷、黍、豆、麻的最佳时机,过了芒种种的这些作物,过冬之前,可是收不回来的。
因种植节令不对,是以成熟时间自然便缩短了,作物还是带着青绿的。
朝廷茶务司的设立,锦州城诸多百姓都不再经营茶叶,换作了种植食粮一类的,除了麦子,城中百姓种植谷黍的还是居多的。
是以,伯阳需要将这事儿调顺了。
加之,赏画的亲事又定了下来,迪鸾昨日正式提了亲,日子定在下个月初八。
今日上午,赏画来看望荆钗,说了她逼婚于迪鸾的事儿,荆钗笑骂她的乖张,赏画却是撇嘴:
“谁让他多此一举的,还想等我爱上他……”
荆钗试图劝说赏画,希望她能慢慢接受迪鸾,赏画却是顾左右而言其他,搪塞了过去。
继而,说,荆钗在医圣谷,她就不来谷中了,锦儿就荆钗和落棋好好照顾了,她要忙着准备婚事的。
心内微微有些烦躁,却是在低头看到锦儿的小脸儿之时,所有的一切皆抛诸了脑后。
禁不住轻轻展颜,荆钗低头浅浅吻锦儿的小脸儿,她的存在令荆钗心间充满希望。
往日,伯阳都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今日,却是迟迟不见回来,荆钗看摇篮中的锦儿熟睡了,便轻手轻脚往屋外行去。
暮色笼罩中的医圣谷,依旧是山美水秀不减半分,令人心旷神怡。
接近夏日,屋外蛙鸣声声,似是还有萤火虫不时飞过,荆钗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心放平和。
夜风拂过,本该是令人惬意的,荆钗却是打了个寒战,看来,石仲月说的不假,她的身子可真的是羸弱异常,竟是连春末的习习凉风都禁不起了。
一件长袍披在了身上,荆钗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落棋,是以,她开口:
“落棋姐,若是饿了,就先去吃吧,我再等等,相公很快就会回的。”
“……”
背后没有回答,荆钗笑笑,落棋总是这样,说是她们一起同甘共苦的,却是,苦,她全吃了,留给荆钗的永远是甜。
“落棋姐,你就不必等了,相公……”荆钗拉了拉身上披着的衣裳,却是发觉有些异常,质感完全不对。
落棋的衣裳一向都是较上等的丝绸罗缎做的,伯阳的衣裳则是上上等的料子,而她的,更不用说了,自是更往上走的。
可眼下,手中的衣裳,竟不像他们三个中任何一人的。
低眸看身上的衣裳,竟是一件粗布葛衣,此际,萦绕在她鼻息间的,除了清香的阿芙蓉味道,似是还混合着淡淡的汗渍味。
这衣裳,她是如此眼熟,却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
回头,触上的是一双贪恋的眼眸,此际,正万分贪恋地牢牢盯着她。
微微有些反感,荆钗淡然开口:
“太子殿下不在府中,却是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段素英似是还没有回神,仍旧痴痴望着荆钗,荆钗看他穿着这一身农人的衣裳,想必,又去了那片罂粟田。
他痴迷而略带惊诧的眼神,荆钗自是晓得那是何意的,她的雪发换青丝,不仅赏画几人夸赞她:
“真是越来越美了,这神态、这气韵,竟与那唐人笔下的仕女……酷似!”
每日清晨,伯阳为她理青丝,总会捧着她的脸,看了又看,方会叹出一句:
“我的丫头就是美!”
人家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荆钗却是从来不避这个嫌,男子的赞美,她只喜欢伯阳的,也只想要伯阳的。
他人的,也仅仅是一眼惊瞥而已,并非长久的盯视。
段素英亦然。
取下身上的葛布衣裳,荆钗递与段素英:
“我家相公快回了,殿下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吧。”
如此,段素英仿佛回过了神,却是不接荆钗递过来的衣袍,但,也不收回他的眸光,开口:
“徐大哥也认识我,不会……”
“殿下何必自欺欺人?”荆钗戳破,她才不信段素英不知道落棋是女的,何况,今日回到医圣谷,落棋换回了女装,段素英没有和落棋照面,能像现刻般站在她的眼前?
一时间,段素英眸中神色复杂,似是有三分欣赏、三分无奈、三分苦涩,竟是还有一丝一闪即逝的恨。
荆钗却是明白得很,他是欣赏她的聪明,无奈他们之间的距离——身份的、情感的,苦涩……她终究不是他的,也不会再有机会让他得到她。
而只有那一丝恨,令荆钗为之愧疚,他在恨她当初给他出的主意——做皇后的傀儡。
是她的主意,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看着眉宇间疲累满满的段素英,荆钗微微有些怜悯他,却是不能于此刻给他丝毫的希望,因为,伯阳快回来了,她不能让伯阳看到段素英如此看着她。
不是她怕伯阳,而是她不想伯阳对段素英的印象会是很差劲儿。
于伯阳而言,她,终究是谁也不能染指半分的,甚至,想也不要想。
将衣裳放到段素英怀里,荆钗径直向屋内行去。
尚未擦肩而过,却是手腕一紧,荆钗忙挣脱,却是他用力一扯,她结结实实撞到了他的怀里:
“你怎能如此心狠……”
段素英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响自耳畔,荆钗心内一阵恼火,却是隐忍着,冷冷:
“若不想身首异处,就放手!”
段素英不管不顾荆钗的话,却是将她拥得更紧:
“七天了,我夜夜来此,今日……终于让我等到了你……”
他臂弯间的力度大得惊人,荆钗不适地深蹙眉:
“放手!”
听到她低低的怒喝,段素英依旧拥紧不松手:
“我需要你……”
越过段素英的肩头,荆钗看到了落棋,此际,她的软剑就抵在段素英的后背。
知道他是情不自禁,虽心内极不情愿,荆钗亦是强力压制心间的怒火:
“你先放手……”
“那一群人都在看着我,”段素英的声音忽而变得无助:
“他们都在等着我出错,等着我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荆钗忽而明了,他许是被逼急了,才会如此的,想来,段素英也不是一个不懂分寸的人。
朝堂之中,他的父皇不能靠、刀隶韧更是不能靠,他的母妃已然去世,皇后……岂能与钱妃娘娘相比?
石家,若她是段素英,这风声鹤唳的时候,她岂会相信?
荆钗自是知晓伯阳真正的意图,是真正的扶持段素英上位,造福于四方百姓。
即使段素英会成为伯阳的博弈对手,为了这一众百姓,伯阳又有何惧?
但,关键的是,眼下,没有人能让段素英相信,石家是真正帮助他的。
于段素英而言,眼下,他是真的陷入了孤绝的境地。
轻拍抚他的背脊,荆钗试图让他平复下来,然后再离开他的怀,至少,伯阳回来看到的,不会是他们现在的这样子。
段素英若是失去了石家的帮助,可真的是会到了孤家寡人的地步,朝堂中,谁,都能将他吃掉。
“你该相信你师父的……”荆钗淡然开口,既然段素英说需要她,想必是相信她的,那就她来当这个人吧,当这个让段素英相信石家的人。
闻言,段素英微瘦削的身子震了震,荆钗却是示意落棋将剑拿开,继而告诉他:
“我也不瞒你,我是荆钗郡主……”
这一次,段素英可真的是被震住了,晴天霹雳一般,他放开荆钗,跄踉着后退。
看到他眼眸中的难以置信,荆钗一次性说清楚:
“我就是镇南王石伯阳的妻子,当今太宗皇帝的女儿……荆钗公主。”
夜风拂过,吹乱荆钗的青丝,一小缕发丝飘到了她唇畔,荆钗纤指轻轻划过唇畔,将发丝勾下:
“荆钗郡主病逝,只是一个幌子而已……”
锦州城的情况,不必荆钗说,段素英自是了如指掌的,是以,荆钗继续:
“我选择相信我的相公,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妻,而是,我要做的事和他一样……守护锦州城。”
顿了顿,看他似是思考的样子,荆钗禁不住在心内荡起一丝喜悦,却是面上依旧严肃:
“想必,你的母妃也和你说过,你是帝王家的孩子,你要守护的,不仅是大理,还有吴越,是也不是?”
话未完,却是段素英惊骇地抬头,那眼眸中的神色,竟是有九分皆在荆钗的掌握之中:
三分惊喜、三分幡然、三分释然,还有一丝果然。
正是那一丝果然,令荆钗有些不明白,却是少顷,段素英神色恢复了自若,挺直背脊,道:
“你果真与我母妃说的第三种女子一样……”
第三种女子?荆钗虽是懵懂,却也没有显露出好奇,只是淡淡一笑,送客:
“殿下不该在这此的,我家相公快回了……”
“若是你答应……”段素英截口:
“不再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看到他在讨价还价,荆钗心内有些好笑,他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又或者,说他是幼稚?头脑不成熟?
他现在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他似乎没有搞清楚状况,方才,可是她救了他一命!
再这么磨蹭下去,还没等伯阳回来,落棋的剑,可当真是忍不住了,给他挂个彩那是一定的。
荆钗不语,定定看着段素英,看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知道你们都在利用我,”段素英亦是不和荆钗绕弯子,摆出一副讨价还价的姿态:
“我也知道,我的价值或许就这么多……”
一丝自嘲现于他失了血色的唇之畔,负手背后,段素英眸中现出一丝自信:
“那我们就来做一笔买卖吧……”
“……”荆钗依旧不语,冷眼相待,由着落棋为她披上衣裳。
“往后,我每日来这竹居看望你,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或者……”段素英看到荆钗眼眸中一闪即逝的思考,心内禁不住雀跃,继续:
“你问你感兴趣的事情,知道的,我都会回答……”
听他这么说着,荆钗隐约感觉到了,段素英手中握有一些连石仲月都不知道的情报,或者说,这些是与锦州城相关的。
“还有呢?”荆钗淡淡问道。
“你也需告诉我一些事情……”段素英亦是淡淡:
“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
“若是我不想说与你听呢?”荆钗直接了当。
“那你就听我说吧……”段素英忽而语音软了下来,似是很无助:
“我不会强迫于你……”
“那我岂不占了很大的便宜?”荆钗有意无意地道。
“那也是我愿意的……”段素英如此说着,抬眸望向荆钗,希望她能给一个确切的答复。
荆钗淡然一笑,转身回屋:
“今日时辰不对,殿下请回吧,改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