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凭什么她可以拥抱着相公,落棋就只能与休哥迫离两地?
“傻丫头,想什么呢?”伯阳下颌抵着荆钗的头顶,半真半假,打趣:
“相公在怀,还想着别人?”
如此酸溜溜的话,荆钗可是头一次自伯阳的口中听闻,扑哧一笑,自他脚背上踮起脚尖,荆钗张嘴就咬伯阳的下颌。
伯阳轻轻偏头一避,荆钗咬了个空,小嘴儿一撅,卷土重来,直奔伯阳的耳垂。
伯阳这次倒是老实了,由着她咬,只是宠溺一笑置之。
退身到秋千架边,伯阳坐到了秋千椅之上,荆钗则双脚自伯阳的脚背借力,爬至伯阳的身上,骑坐在他的大腿上:
“丫头啊,往后……这些事儿,你就不要操心……”
话未完,却是耳垂猛然吃痛,尖锐而突然,直直地传递到他的心间。
微敛眉,伯阳抚着荆钗纤背的手僵了僵:
“真是个傻丫头,属狗的……就是一只小狗!”
荆钗却是不理会这些,小银牙咬住不松口,伯阳无奈:
“真是只小狗,不但牙尖口快,还嗅觉灵敏,得相公在身边时时守着,离开,一刻都不行……”
听着他语音里的宠溺,荆钗心间甜甜。
自大理回来,她的安全感便是降低到了最低,她也知晓现在的她是脆弱的,甚至,没有伯阳气息笼罩的地方,她便觉得不安全。
但,她愿意,她很享受这样的奢侈感。
他由着她肆意欺负,不怪责半分,可,此刻,她却是不为所动,自顾在他耳畔低低威胁:
“疼不疼?让你再说这没出息的话……”
伯阳恍悟,她是嫌他方才那一句。
他知晓她必然是在想关于耶律斜轸的事儿,这些军政之事,他不想荆钗劳神,荆钗却是不乐意了。
“说好了的,”荆钗半真半假嗔怪:
“陪我赏这一川风月,你岂能食言?”
听她这么说着,伯阳心内热热,拥住荆钗的双臂紧了又紧。
“相公,答应了你的,我不要再食言,”荆钗似是心有余悸,将脸埋在伯阳肩窝,闷声:
“相公,在你跟前,我可以是个痴儿一般的小丫头,耍赖、撒娇、嬉闹、没心没肺闯祸……”
猛然抬头,荆钗捧着伯阳的面庞,让他与自己直直对视,明眸灿灿,没有半分犹豫:
“说过要做你的支撑,丫头岂能再食言?”
跌进她璀璨的明眸,伯阳便是再也出不来了,喃喃低语,却是复杂意味满满:
“丫头,我的丫头……”
素手柔柔抚摸他的下颌,似是爱极:
“相公,我不要再失去你……不要!”
眸中湿湿,伯阳心间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唯有给她一个深长而缠绵的吻……
刚吻上,却是她不适的呻吟声,伯阳忙放开了她,但见她柳眉紧敛,素手反复摩挲着伯阳的下颌:
“不好,这须剃得实在不成功……”
伯阳气结,哑然:
“丫头啊,这个时候,你……”
“看来,往后是要努力练习了……”荆钗十分认真,摩挲着伯阳微微泛着胡子茬儿的下颌,难怪方才不让她咬他下颌,想来,是怕胡子茬儿扎到她。
“傻丫头,还有一生的时间等你剃呢。”伯阳追着她的唇,荆钗格格笑着,在伯阳怀里躲。
骑坐在伯阳腿上,她一动,却是感知到她的下身处似是碰触到了他的……
如此,俩人都感知到了有些异样。
荆钗看看自己现在和伯阳的姿势,竟是……
蓦然红了脸,她埋首伯阳怀里,伯阳大笑,在她耳畔暧昧已极低喃:
“丫头啊,我是你相公……”
荆钗却是忽儿抬头,伸手就解伯阳的腰带……
“丫头!”伯阳忙制止。
“相公啊,我是你妻子……”荆钗语音里戏谑大于暧昧:
“再者说了,这林子里……除了我们还有谁?”
“不错,有营丘师傅的风骨,”赏画看着桌上摊开的《川麓气象图》,赞赏着迪鸾:
“这画中山林薮泽,平远险易,萦带曲折。
再看这飞流、危栈、绝涧、水石,皆是神韵十足,风雨晦明,烟云雪雾之状,在你这画中,皆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赏画毫不吝啬,赞赏着迪鸾的《川麓气象图》,就差点出画的主旨了——你这画有帝王之气。
但,她却是话音一转,问道:
“石仲月是营丘师傅的入室弟子,你呢?”
赏画直接问,她是知晓的,石仲月是已故去的山水画大师李成的关门弟子,看迪鸾的画,似是也受到了李成的真传。
“不错,我的确是营丘大师的弟子,但,仅挂名耳,不似仲月兄那般有慧根,能让师父言传身教。”迪鸾似是有些惋惜:
“说来惭愧,学艺至今,我连师父尊容都未曾亲睹……”
“那也难怪,这是预料中的事儿,”赏画也不客气:
“‘性爱山水,弄笔自造耳,岂能奔走豪士之门。’
这句话,可是你家先师之言?”
迪鸾点头,赏画淡淡一晒:
“你也不必伤神,跟着石仲月学画,技艺绝不会亚于跟着营丘师傅学的。”
迪鸾点头表示赞同,赏画继续道:
“营丘师傅画山水,不是为博取名利,从他那句话中,便是能看出,他亦是不喜功名之人,再者,他一生光明磊落,为人更是正直不阿。”
听赏画这么说着,迪鸾微诧异:
“你也很欣赏先师?”
“那是自然!”赏画一句赞叹,继而将迪鸾的画收起:
“你这画不错,送我吧?”
迪鸾眸中惊喜乍现:
“只要姑娘不嫌弃!”
“来而不往非礼也,”赏画将桌上早已备好的纸摊开,提笔:
“我就作一幅《秋山问道》吧。”
迪鸾忙与她压纸镇、研磨,赏画也不阻止:
“我倒是见过你师父。”
闻言,迪鸾讶然抬头,赏画继续:
“嗯,我七岁那年见过他,是在师父的家中。”
“敢问姑娘师从何人?”
“董源。”
“哦。”
赏画知晓迪鸾没有听过董源,便道:
“世人皆知营丘师傅,画技高人一筹,所开创之‘烟林平远之妙’,自是叫世人皆望尘莫及,但……”
赏画话音一转,提笔开始作画:
“我家师父的技艺,也不是粗俗的,我知道你不信,且看我的笔墨吧。”
赏画如此道,迪鸾也不做辩解,只是小心在一旁帮忙。
良久,屋内气氛似是有些凝滞,赏画有意无意开口,似是在与他闲谈:
“听说,很多达官贵人为了得到营丘师傅的画,不惜高价求购,且,还有不择手段的。”
“是的,”迪鸾识趣应口:
“曾,有精于鉴赏的直史刘鳌,见到先师的画,爱之不已,还曾为之作诗,亦曾以高价求购,且,邀请先师为府中食客,先师拒绝了。”
“‘六幅冰绡挂翠庭,
昆峰叠嶂斗峥嵘。
却因一夜芭蕉雨,
疑是岩前瀑雨声。’”赏画吟出诗,继而问:
“可是这一首诗?”
迪鸾应是,赏画淡然一晒:
“你家师傅的脾性与我家师父倒是有几分相像的,当初,父……父亲为了让我跟着师父学画,可是费了一番周折的。
若非那上好的百坛杜康,师父可是如何亦不会收我的。
再回头想想,你家师父又岂会为了你这个王子而驻足留步?”
迪鸾亦是表示赞同地点点头,却是在心内奇怪,他是王孙公子,听赏画的口气,似是她的身份也非常尊贵一般。
觉察到迪鸾的闪神,赏画在心内偷着乐,她怎会不晓得,要引起眼前这“王孙公子”的注意,她的容貌,还是勉强可以起作用的。
但,要牢牢套住他,便是需要别的东西的,是以,她要使尽浑身解数。
老早儿,她就晓得的,女子若是美貌,没有脾性、没有才能、没有品行、没有身份背景,再爱你的男子,时间一长,也是将你不当人看的,红颜终有老去的一天。
若是貌美,又有才能、有品行,但,没有身份背景,于这个男子而言,亦是不能长久的,顶多一句知己而已。
若是你有不凡的身份、背景,那,于一般的男子而言,便是比美貌、智慧、才能更来得重要,这个世道,便是如此。
要牢牢锁住这个男人的心,她要靠的是她的身世,
现刻,所有的一切方刚刚开始,好戏,走着瞧!
午时将近,门外的小厮双脚都站得麻木了,却是依旧不见屋内有动静。
想进屋,却是没有人敢动。
“落棋!落棋……”听到屋内的主子大叫了两声,门外的小厮忙以生硬的汉语问怎么了,是否能进来,屋内之人却是急急奔了出来:
“有没有看到落棋公子?”
小厮被问得懵懂,这里是六公子的卧寝,哪里来的落棋公子?
“落棋公子一行人,今早已拜别……”
“谁放走的?”
“是我……”一个声音响自廊头,众小厮忙向来人行礼,口中呼:
“二王福安。”
“二哥……”休哥欲语,却是他二哥的挥手制止,徐步行来,耶律舒哥屏退所有的下人,方眸光炯炯道:
“休哥,你该长大了。”
“二哥!”休哥不满:
“这与长大有何关系?”
“看看你的样子,成何体统?”
休哥因出来得急,便是没有穿外袍,现刻穿着的还是睡袍,耶律舒哥一声叹息:
“归家已然半年了,你本族语言还是未学会,还得下人们学汉语,还……”
耶律舒哥平日里习惯了教训休哥,但,此刻看到他的失落,便也没有再继续,转口:
“落棋公子有话要我带与你……”
“快说!”
“他留有一样东西与你,说,你莫要挂念,睹物思人即可……”
看着自己手腕上缠着的那一缕乌发,休哥眸中神色复杂。
荆钗与他捎信了的,要他留住落棋,说,落棋的心不是那么铁硬的。
终究,他还是留不住她……
又是一缕青丝,似是他能对着的……就永远都是一缕青丝……
“答应我,不要离开……不要再离开我……”
昨夜,床第枕畔,他几乎是在乞求她,希望缠绵中的她能动心,为他留下。
终,她都是不说一句话。
但,他能感知到的,她对他的反应明明白白告诉他,她是爱他的……
可,她仍旧不愿为他留下,竟还狠心点了他的睡穴,让他至今才醒,怕是此刻,她已到了锦州城的北门边。
现刻,掌心残留的,还是她身体上柔腻的触觉,却是人走心凉……
如此决然……
“姑娘之画,似是与居然和尚的颇为相似……”仔细凝视赏画所作之画,迪鸾小心翼翼道:
“在下有幸得见过居然和尚的画,亦是知晓,居然专画江南山水,所画峰峦,山顶多作矾头,林麓间多卵石,并掩映以疏筠蔓草,置之细径危桥茅屋,得野逸清静之趣……”
见赏画抬眸定定看着他,迪鸾忙住口,却见赏画眸中神色复杂,似是有恨,也有苦涩……
“姑娘……你……”迪鸾一时间有些慌乱,少顷,赏画淡然一晒:
“长披麻皴画山石,这个手法……许多画者都会的,又岂是他居然和尚一家之专?
再者说了,彰显江南山水清秀、灵动者,多得去了,那岂不是万般众人皆效法居然了?”
赏画语气中的不悦丝毫不加掩饰,再回望一眼赏画作到一半的画,迪鸾虽是心间疑窦多多,却是口中应着赏画的话:
“笔墨秀润,能生动体现江南气候湿润者,自是多了去了,又岂会是居然一人……”
听他这么说着,赏画要发作的火气便是生生被压了下来,她倒宁愿迪鸾和她争辩到底的,明明,他就是看出来了,她的画风与居然大同小异。
“得了、得了,我也不和你掖着,”赏画搁笔,似是没有心情了:
“我不是董源先师的徒弟,我算是徒孙,我是居然的徒弟。”
听赏画这么说着,迪鸾微微有些摸不着头脑,赏画搁笔:
“时辰也不早了,今日你便留在这里用午饭吧……”
迪鸾致谢,赏画继续与他解释:
“五岁跟从董源先师学艺的不是我,是我姐姐,我只是将她的经历杜撰给了自己。”
迪鸾眸中现出饶有兴趣的神色,赏画爽朗一笑:
“我的画……启蒙之人是姐姐,至于说稍有所称……却是拜师居然之后的事儿了……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讨厌居然。”
言罢,赏画出屋,说,迪鸾自便,她去准备午饭。
留下一头雾水的迪鸾怔愣在当场,既然是她的师傅,又何来讨厌之说?
居然的生平,迪鸾是知晓的。
太祖灭南唐,后主李煜被掳往汴京,南唐翰林图画院自然解体,不少画院画家被胁迫到汴京,在宋的翰林图画院里供职。
居然,便也是被掳来者之一,不过,如今的居然倒没有入翰林院,是居开宝寺为僧的。
虽是僧侣之人,居然却是一个有功名趋向之人,不但为名人雅士、大夫达官作画,且,如今在汴京,算是声名鹊起之辈了。
如此,与那入了宋廷翰林图画院者又有何区别?
听赏画的话,居然乃师承董源。
对于居然的师父,迪鸾不是不了解。
只是平日里,石仲月说与他听,都是以“董北苑”称呼居然之师。
却原来,这“董北苑”便是董源。
董源之所以被称为“董北苑”,乃是因南唐李璟时曾任北苑副使,字号叔达,不仅世人称许其大设色山水景物富丽,宛有李思训风格,连石仲月亦是赞许“董北苑”之画乃大家之作,其人,也堪称南派山水画的开山大师。
而他迪鸾敬仰的,不是董源的画,是他的人。
众多南唐画者入了宋廷的画院,唯独董源,即使太祖、太宗两位亲自去请,他亦是不为所动。
如此气节,自当受到世人敬仰的。
而居然……
思绪不由自主飞转到居然,迪鸾竟是隐约觉察到,赏画厌恶于居然,似是有这层关系的。
莫非,赏画会是南唐之人?
又或者,还是不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