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蓉一般
愣愣望着那白皙面颊上微红的五指印儿,涉书翕动着唇,却是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愣愣望着那白皙面颊上微红的五指印儿,涉书翕动着双唇,却是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疼不疼?”石仲月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靠近涉书:
“你可知,你每每如此不顾及自己……我的心,便是与你现刻的感受一般……”
看着他眸中的疼痛,涉书的心亦是疼痛难当:
“仲月……”
黯哑的气声轻唤,涉书缓缓伸手,轻颤着抚上他颊上那清晰的绯红指痕: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石仲月却也不怪,微微一声叹息,将仰躺下的她轻轻抱在了怀中,让她舒服得靠在他胸膛之上:
“你明明白白知道是伤害……却是偏偏不能克制自己……”
听着他话音里的无奈与微凉,涉书方回过了神。
终究,他并非不能将她如何,而是不舍。
自医圣谷回来,一路上他都不曾与她说一句话,冷战,想必是他早已想好的。
却是因为她的哭泣、她的无助,令他又改变了心意……
他的宽容,竟是可以到如此地步……
“仲月,”涉书柔声唤道,石仲月回眸,望进她柔似水的眸中,待她开口:
“你变了,真的和以往不一样了……”
听她这么说着,石仲月却是笑得爽朗,继而摇摇头:
“非也!”
听着他这么干脆的否决,涉书微怔,他却是说得透彻:
“并非是我变了,而是你没有看清……”
没有看清?
没有看清!
涉书似是被一语惊醒,回想着往昔他的种种所为,此时,她方反应了过来:
“是呵,都说人在变,可,又有谁是真正了解谁的……”
石仲月亦不语,静静听涉书将话说完:
“原来,所谓的变……真的是不了解……”
“现在……”石仲月轻柔吻着她的面颊:
“你了解也不迟……”
涉书却是呛出了眼泪,转脸,吻住他的唇,低低喃语:
“仲月,知道吗?方才那一下……真的是吓坏我了……”
想起刚刚那一下恶作剧,石仲月亦是禁不住呵呵笑着,涉书却是吻住他的唇,将声音闷在了他的喉间。
长长的深吻,许久,涉书方放开他,却是依旧不睁开眼:
“那一刹……那后仰的一刹……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的孩子……”
说到这一句,涉书的泪遏制不住自紧闭的眼睫下渗了出来,微微轻颤的眼睫令石仲月动容: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涉书柔软的指肚封缄了他的歉意,深吸一口气,她缓缓睁开了眼:
“若是、若是孩子有什么闪失……我、我也不要活了……”
这一次,是石仲月将后面的话封缄在了她的喉间,他的吻,浓烈而炙热的吻。
不用她再说什么,他都了解的。
以往他的吃醋、他的耍赖、他的故意、他的小心眼儿……她都可以原谅,她明白他的用心,他对她终究还是没有安全感。
可,经历今日这一次,他终于明白,他们之间是有牵绊的,扯不断的牵绊——他们的孩子。
是他太心急了,涉书对荆钗的关心不亚于一个母亲对女儿,他不能如此强迫她。
十三年如一日的关心、呵护、牵肠挂肚,他怎能要求她这几个月便将心思全部转移到他的身上?
说是她戒不掉对荆钗的不顾一切,他又何尝能戒掉对荆钗的吃醋?
他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般,任性地要求她、强迫她……
她需要的是时间,他能等,他还可以守候。
春日的雨,永远都是淅淅沥沥的,如泣如诉。
此际,于段素英而言,那丝丝蔓蔓的揪心疼痛,似是已经感知不到了。
耳畔嗡嗡不绝的诵经声、超度声、木鱼敲击声,混合着殿外那敲打着芭蕉的雨声,竟是如此凄厉。
现际是天龙寺的高僧为母亲超度,明日……便是出殡的日子了。
缓缓开启棺椁,母亲恬静淡雅的面容呈现在了他的眼前,母亲的容颜并没有因那一碗毒药而改变分毫,他的母亲,永远是这般整洁。
似是不染尘的仙子,更似是误落凡尘的冰肌天女,她,就似不应来到这个世间一般。
望着母亲安详的“睡颜”,段素英甚至产生了错觉,仿似她并非离去,只是像往昔一般在午间小憩。
只要他上前偷偷在她的耳畔咬耳几句悄悄话,她便会自浅浅的睡眠中笑着醒转:
“真是个孩子,就你知晓这些乐事儿啊……”
每每他说与她听那些宫女太监的趣事儿,她总是又疼爱又好气,会佯嗔他的孩子气,而他便会撒娇耍赖躲过她的责罚。
每每他如此,她的眸中总会有一丝丝的隐忧,起先,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直到有一次,她无意中喃喃:
“这般孩子气,往后可如何守护想守护的人……”
那一次,他将这句话放在了心间。
不是他真的孩子气,是他想她开心,她不想她夜晚被噩梦惊醒,白日在他的跟前还强颜欢笑,不让他看都她的辛苦。
他想守护的人,便只是她一个,仅此。
后来,他还是知晓了,他的肩膀上担负的,是大理的未来、吴越的未来。
看着段素英痴痴凝望钱贵妃,正在焚烧纸钱的阿影缓缓起身:
“殿下,您……您去进些食吧……您、您都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现刻,于阿影而言,该是最幸福的,十年,大皇子府十年的线人生计,如今,她终于回到了段素英的身边……
但,看到他如此失魂落魄,她倒是宁愿还继续在段素善的身边做线人。
至少,这个悲剧会来得晚一些……或者,不会有。
她不明白贵妃娘娘的死于段素英而言有什么价值,但,她能明白的是,贵妃娘娘的决定从来都是正确的。
就像当年贵妃娘娘收留她,并让她去做线人一般,这些年来,她也的确帮了段素英很大的忙。
“母亲的女儿家时光……是幸福的,”段素英淡淡述说着,似是在说别人的事儿,一件和自己不毫不相干的事儿:
“她是家里的长女,锦衣玉食、穿绫着罗、倍加呵护……皆不足以言及她的尊贵、她的受宠。”
阿影呆呆看着眼前这个冷静如冰的少年,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殿下……”
“春日采兰,幽香馥郁;夏季弄荷,清新怡人;秋煮菊花酒,冬赏梅花雪……”即使是说如此美好闲雅的事儿,段素英依旧是冷冷冰冰:
“那是她的专权……那是上苍给予她最好的……那是她今生今世最美好的时光……”
听着段素英的话,阿影却是眼泪止不住再次淌了出来,钱贵妃的美好闺中时光,阿影也是无意中听过她说与段素英。
那个时候,段素英只有六岁,而钱贵妃说与他听的意图,并非是要他向往她曾经的生活。
她是要段素英知晓,他是男子汉,将来有自己的女人要保护,还有自己的国家要守护,他拥有最美好的这一切,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要保护的人和守护的人拥有这些。
是以,打小儿,为了他的守护,他忍受着一切、接受着一切,即使这些他从来都不愿意。
“母亲说,我应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段素英的声音仍旧冰冰,却是透出了些许的疲累:
“母亲……您常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闻言,阿影的身子猛然一震,一个支撑不住,载倒在地。
“不!殿下……”阿影惊落的泪垂到了面前正焚烧冥钱的铜盆中,她却是爬将着向段素英而去:
“您不能这样的!您不能这样……您要是放弃、放弃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泉下有知……该是、该是多么得伤心……”
她不能让他怀疑他的坚持,她不能让钱贵妃的牺牲成为枉费……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他的目的是守护他要守护的人,呵护他要呵护的人,而今,却是连自己的娘亲都守护不了……
他的娘亲……永远……没有了……
他要放弃的念头……竟是如此强烈了……
爬将到他的身边,阿影抱住他的腿,哭诉:
“殿下,您不能放弃的,不能!我们、我们没有回头路了……殿下……”
猛然,一道闪电划亮天际,照得灵堂雪白瘆人,本就是白幔满满的灵堂,风起,猎猎飞舞,如今,却是更加惨白、凄白。
“我们?回头路……”段素英喃喃自语,也似是与阿影说:
“哪里会是终点?哪里又曾是起点……”
一声炸雷响自头顶,阿影的身子不由得激烈颤抖着,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
这个她曾像天一般对待的男子,如今……竟也迷失了……
她将她的一生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他岂能迷失?
根源……
对!让他产生这个根源的人……
是了,是了,便是那个妖精一般的女子。
那个阿芙蓉一般的女子,是她的出现让她的一切都为之改变。
是她的出现打乱了她的一切,也打乱了这许多年以来各位皇子间的格局。
一定是她!
一定是她在那罂粟田中与四皇子说了什么!
若非她,大皇子就不会去出家……
若大皇子不出家,皇后娘娘就不会看中四殿下为扶持之人……
若四殿下不成为皇后娘娘手中的权力棋子,贵妃娘娘就不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若贵妃娘娘还健在,四皇子就不会如此心灰意冷……
若……
似是找到了一条线,阿影抽丝剥茧,揪出了问题的症结:
“都是她!都怪她、都怪她的……是她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是她!”
听着阿影疯一般的恨语,段素英似是有些清醒了,细看去,此刻抱着他的阿影,面容竟是因忿恨而扭曲着,加之此时数百盏超生灯烛在风的作用下摇曳晃动着,投在她面上的影子竟是斑驳得狰狞。
“该死的人是她、该死的人是她……”阿影豁然站了起来,瞪着眼便往外面狂奔: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段素英虽不能明确知晓她的意思,却是能隐约感知到她口中的那人是谁:
“回来!”
一声凌厉的喝斥,阿影奔到门口的身形顿时顿住,却听身后是往日那不带任何情感的淡漠之语:
“若不想事情再出什么差池,就给我乖乖回来守灵!”
阿影身子震了震,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那个平日里永远自持的四殿下……真的还在?
那个地蹦山裂均不变色的四殿下……真的还在?
僵硬回身,看到的依旧是段素英似笑非笑的双眸,冷冷冰冰,面上虽是微微泛了白,憔悴立现,却是看不到方才那一丝一毫的心灰意冷。
“你还想这件事让多少人知晓?”段素英站直了身子,依旧挺拔而颀长,他一手付于身前一手付于身后,往昔那淡定而拒人千里的气质便又恢复了:
“好好守着母亲,能陪伴她的……就着一会儿了。”
虽是淡淡告知阿影,但,语气中透出的,却是完全的不容辩驳。
背过身,段素英不想任何人看到他的孤独与惧怕,即使是他除了母亲唯一信任的阿影。
现际,他的耳畔响起的是母亲的话:
“女人,天生便是诱惑男人的。
聪明的女人是带刺的玫瑰,美丽的女人是有毒的阿芙蓉,温暖的女人则是蛊。”
他还清清楚楚记得,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虽是淡淡的,四十与他拉家常一般,但,眸中的神色,却是告诫:
“有刺的女人,会在爱上一个男人之时,为他拔下她的刺,即使遍体鳞伤,亦是在所不惜。
有毒的女人,会在爱上一个男人之时,让他中了她的毒,甚至她自己也不能逃开她的剧毒,且,会因她的自负而不能治愈,至死不悔。
唯有温暖的女人,方是最蛊惑人心的,她身边的男人、女人都逃不开她的柔情,她就是蛊,惑人心智,比毒药更令人防不胜防。”
那是很多年前他的母亲给他说的,还是孩子的他根本不懂这些的。
但是,他知晓的,他的母亲便是温暖的,否则,他的父皇也不会如此多的年月只宠爱她一人。
所有人都是喜欢她的,没有人说她的不是,甚至是皇后娘娘,都不曾与她为难。
但,母亲却说,她不是这样的女子,她若是……那个男子就不会离去。
也只是一个提及。
他知晓的便是这么多,母亲的心内埋藏着另外一个人,那个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晓的男子。
但,他知道,母亲喜欢一种茶,一种苦苦涩涩的茶,听说是秋季采摘的,想必,这茶……与那男子有关吧……
他也常常想,被母亲爱着的那个男人是幸福的。
在没有遇到荆钗之前,他觉得,这世上的女子没有能与她母亲相媲美的,他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女子是母亲说的那样——温暖的女子。
第一眼看到荆钗,是在那病榻上,那时看到的是沉沉昏睡的她,美丽,不可方物。
他第一次承认,这世上,有女子可以与她的母亲媲美,荆钗的美……终究是将他征服了。
但,他知道那是毒药,不能靠近,即使昏睡,依旧可以致命。
第二次看到荆钗,便是在他大哥的后花园。
那弯上弦月之下的徐夫人,置身冷艳的罂粟海之中,美丽、冷傲,倾国倾城,不仅仅是那惊世骇俗的容颜,让人不敢逼视,还有那浑身上下透出的丝丝神秘气息。
那一刻,他的直觉告诉她,她绝对不是一个江湖侠客的妻子,那是属于皇家的雍容与华贵,那不是常人可以模仿得来的。
是以,他更是确定了,她与他而言,将会有更大的帮助。
果然,第二日,他的猜想便得到了印证,她不仅仅是有毒的阿芙蓉,她还是带刺的玫瑰,娇艳却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与她一番交谈,甚至是一番周旋,他终于确定,那个静静躺在病床上的素面女子已不复存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魅惑女子:
聪明,美丽不可方物,令人艳羡。
就像服用阿芙蓉一般,她,能令人上瘾,戒不掉,令你甘心为她付出一切。
彼时,他方晓得,母亲的话没有错,世间竟是真的有如此女子。
他更怕的是,荆钗会印证了他母亲的最后一个定义:
一个温暖的女子。
那个阿芙蓉一般的女子,真的会是毒药?
或者……就是蛊……是惑……
令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至死不悔……
亦或是,察觉不到悔,不知悔,不能悔,不该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