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段素英
听荆钗这么开着玩笑,段素善窘迫又现,忙开口解释:
“夫人身子尚未恢复,段某哪敢……”
段素英却是张口就截:
“哪里啊,大哥就是小气,平日里藏着这上好的剑南佳酿不予我们喝,今日却是大方拿了出来,只与徐公子……”
言语间,段素英起身为荆钗斟酒:
“今日若非被我撞见,怕是连我都要错过这好口福了。”
段素英也不管段素善的面色如何变换,只管斟酒说自己的话:
“知晓大哥敬重徐公子的为人,也明白大哥与徐公子是惺惺相惜,恨不能义结金兰,但,今日这酒……厚着脸皮也好、被追着打也罢,阿英我是讨定了!”
段素英又为自己斟好一杯酒,向荆钗举杯:
“嫂子,他们喝他们的,我们喝!”
言罢,又是一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完了还砸吧砸吧嘴,似是回味无穷一般。
听他这么说着,场中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没有先前的那么尴尬了。
荆钗依旧浅笑吟吟,跟着众人举杯饮酒,却是在心内对段素英刮目。
他这几句话,不仅仅是舒缓了气氛,还于无形中将荆钗与段素善的距离拉开了,如此,落棋这个“丈夫”的面上便是好过多了。
同时,也是在提醒段素善,今日这场酒宴的目的,便是要将落棋当兄弟待,自此打消对荆钗的念想。
好一个段素英!
圣水池畔竹屋内,灯火通明。
好奇之下,赏画提着灯盏掀帘进屋,却见是伯阳正在桌前练字。
感觉到有人进屋了,伯阳并没有抬头,依旧全神贯注于走笔。
赏画将灯盏置于门口,便向伯阳行来:
“王爷真是好雅兴,这会子不在府中陪新嫁娘,却是跑来这去了的人的屋子做什么?”
伯阳并不言语,只是低头继续他手中的活儿。
看着他的专注,赏画愈发得来气,上前一步,伸手就抽伯阳笔下的宣纸,却是被伯阳快一步制止了。
赏画张嘴就呵斥:
“人都没有了,你还做这没意思的……”
“明日便会回来……”伯阳淡淡打断,赏画却是听到了他语音中的喜悦。
愣愣看着伯阳,少许,赏画方反应了过来,继而哈哈大笑:
“好!好、好、好……”
此时,伯阳才将头抬了起来,眸中的神色竟真的是喜悦,禁不住的喜悦。
如此,赏画更是放肆地大笑着,直到笑得直不起腰,笑出了泪,方开口:
“终于……终于等到你这一句话了……”
伯阳却是微微敛了眉,继而轻轻一声叹息:
“丫头的归来……仿似你们谁都比我在意……”
伯阳似是被什么哽住了,竟是不能再说下去。
赏画抹了一把泪,冷笑:
“是吗?”
两人都无语。
少顷,赏画坐到了桌边的椅上,秀眉微蹙,道:
“我也晓得……你们不是不想在一起,而是……彼此都有苦衷……”
听赏画这么说着,伯阳心内咯噔一下,听赏画的话意,似是隐约证实了他的猜想,果然,赏画接着道:
“牡丹也说,她不能和你在一起,她……她的存在,会为你带来负累……”
果真如此呵!
伯阳一时悲喜交加,果真是印证了他的猜想,荆钗就是怕起兵的那一日,她会成为他的顾及。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你们的顾忌,”赏画起身,准备离开:
“我只知道,惜缘、惜福……方是此生最应该做的,莫要等没有了……方言悔。”
行至门口,赏画提起灯盏,掀帘出屋,却是与伯阳抛下了一句话:
“人,是能改变事情的……”
回味着赏画的话,伯阳复又望向桌上的字幅,依旧是那首《凤栖梧》:
绿暗红稀春已暮,
燕子衔泥,
飞入垂杨处。
柳絮欲停风不住,
杜鹃声里山无数。
竹枝芒鞋无定据,
穿过溪南,
独木横桥路,
樵子渔师来又去,
一川风月谁为主?
“我要你看陪我赏这一川风月!”
这是他的丫头说的,也是他答应的,现刻……又何必要毁诺?
翌日清晨,阳光依旧很好。
宿醉醒来,荆钗的头微微有些疼,她是一个不胜酒力的人,以往,伯阳是从不允她喝酒的。
相公……
荆钗轻轻在心内念道,一丝暖暖的笑意禁不住爬上她的唇畔,只要一想起他和煦的笑颜、温暖的眸子,她的心便有满满的愉悦,满满的……快溢出来的……
原来,每日醒来想念他一次,会是如此美妙。
“夫人早啊!”阿影的声音传来,接着,珠帘轻启,一身品月薄纱的阿影进了来:
“今日屋外阳光很好,夫人快起床,阿英带您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看着阿影神秘的笑颜,荆钗隐去了心内真正的想法,亦是不动声色地跟着她笑,继而应允。
起床,收拾妥当,用过早膳,荆钗随阿影出了门。
没有马车,没有轿夫,只是阿影带着她,俩人从皇子府的后花园上了小山,约莫一个时辰的时间,她们越过了小山,来到了山后的空旷地带。
实则,若非荆钗身子不爽,越过这座小山头,只需一炷香的时间。
放眼望去,眼前这块罂粟田,竟是有十余亩之多,所种罂粟,竟尽是红色的,此际正开得如火如荼,似一片火海。
相较于皇子府的罂粟海,这里,才算是真正的罂粟海。
身处这罂粟红海中央,别说是田边的人听到田中央的人谈话了,就是想看清楚田中人,也是很费劲的。
看着这不胜收的美景,荆钗已是了然于心,边与听着阿影的赞美边跟着她向红海的中央行去,继而她笑颜恬淡:
“果真是一个私聊的好地方!”
听到荆钗这一句,阿影身子一震,言语立时结巴了起来:
“你、你……你这话……”
“阿英兄弟,”荆钗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唤道,继而,放开阿影的手,向这片罂粟红海的中央行去:
“既是相约,你怎忍心将佳人置于此……而不现身呢?”
少许,一声爽朗的笑声自花海的中央飘来,接着,荆钗看到了在距离她百步有余的地方,一个挺拔的身影自花丛中站了起来,却是一身农夫的葛衣打扮。
待那人回身,果真是四皇子段素英:
“夫人好聪明!”
段素英拊掌赞叹,身畔立着的是一柄锄头,额间隐现细
“哪能与四皇子相比,”荆钗不疾不徐向段素英行去,今日这场景,她是早已预料到的:
“公务繁忙之余,还有心思约我这有夫之妇赏花……”
听到荆钗的揶揄,段素英也不恼,反倒又是一声哈哈大笑,继而快步向荆钗行来,扶住她向花海的正中央行去。
他不语,荆钗亦不语。
此际,不该她开口说什么的,而是该他这四皇子亮牌了。
行至花海中央,他方向荆钗一揖,郑重道:
“惊扰夫人了,还请谅解!”
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段素英,又想起昨夜那个爽朗而嬉笑玩闹的他,荆钗反倒是有些不习惯了,扑哧笑出了声。
段素英却是抬眸望向荆钗,以为是她戏谑于他,却不料,荆钗眸中的神色,竟是坦诚:
“不必用这些虚礼的,四皇子想说什么……尽管说来……”
段素英这才恍悟,她既然能一语道破在这里等的人是他,又岂会不知他想要做什么:
“夫人倒是说说看,段某相邀所为何事?”
荆钗呵呵一笑,半真半假:
“相邀?四皇子这是绑架吧?或者……算作绑架……”
又被荆钗一语道破,于常人而言,该是面上挂不住的,而他,却不是,依旧泰然自若,眸中却是隐现杀机。
荆钗依旧笑颜淡然,眸中的神色也不让他半分:
“四皇子,我们要不要试试,置身于这花海,看是你的人身手快……还是我家相公身手快?”
段素英微一愣,继而笑得了然于心,是,她既已明白他会着人将她“绑架”,就不会没有防范的。
此刻,罂粟田的某一个角落,想必她那“丈夫”正在蓄势待发。
“我承认,”段素英笑得坦然:
“我的下人,没有一个能敌得过徐公子,但……”
言语间,段素英不着痕迹地扶住了荆钗,右手却是捏住了荆钗左手的要脉。
后面的话不用说,荆钗自是晓得,他的意思是,他可以解决了她。
“不妨告诉夫人,在下师从玉面郎君。”
石仲月!
听段素英这么一说,荆钗不得不在心内一惊,他竟是跟石仲月学的艺。
想必,他的手底功夫也算是了得的,不然,怎敢惹她们?落棋的功夫他自是晓得的。
昨日落棋在皇子府后花园中露的那一手,想必,阿影已经告知段素英了,否则,也不会有今日这花田相约。
真是想不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小男孩,竟是有如此心思、如此身手。
“既然殿下身手如此了得,又何必要我家相公出手……帮你刺杀刀隶韧?”荆钗也不和他浪费唇舌,直接切入主题。
段素英似是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直接,眸中掠过一丝诧异,继而立马换上了赞许:
“若是换做夫人,会亲自出马吗?”
荆钗想问你就不怕我们失败,却是转念一想,他今日的目的,便是“绑架”她,又岂会觉得落棋会失败?
只要扣她在手,落棋即使是付出性命的代价,也会刺杀成功的。
好一个段素英!
“若是换做我……”荆钗的眸中仍旧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依旧浅浅笑着:
“我不会刺杀刀隶韧……”
段素英眸中异彩乍现,锐利的眸光直逼荆钗的双眸:
“哦?愿闻其详。”
荆钗却是一愣神,不为别的,只因为,她在他的眸中看到了作为一个帝王应有的野心与魄力。
如此……竟是与她的相公如此相像……
“徐夫人?”段素英试着唤回荆钗的神思,荆钗淡然一笑:
“没什么……想起了一位故人……”
这次,竟是换段素英怔愣了,只因他将荆钗眸底的神色看了个清清楚楚:
三分隐痛、三分温暖、三分赞赏,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无奈。
“若是我,我便来一个釜底抽薪。”荆钗淡淡开口,避开段素英灼灼的双眸:
“皇后娘娘与国丈刀隶韧的软肋为何?”
“大皇兄。”段素英不假思索,回答。
荆钗轻轻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段素英一时怔愣,却听荆钗继续:
“那只是一个象征……”
“象征……”段素英反复喃喃,微思索,继而瞳孔放大:
“夫人的意思是……”
咽了半晌儿,终究,他还是将话说了出来:
“夫人是说……我可以取而代之?”
荆钗不置可否,缓缓自段素英手中抽手,转身离开。
她能告诉他的也就这么多了,今日之所以让落棋避开,她主动“落网”,便是想帮段素善一把的,毕竟是段素善救了她。
既然段素善爱丘山,不爱江山,那么,她就顺水推舟,让段素英去费神帮段素善脱离皇后与国丈刀隶韧的胁迫。
如此,于段素善而言是解脱,于她而言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终归,皇后在意的未必是段素善,而是谁听话……谁可以成为她权利之下的傀儡。
段素英装了这么多年,皇后自是欣喜于他的乖巧的,至于是否亲生……已经不重要了。
段素英,路我已经与你指明,怎么走,就全看你的了。
荆钗这么想着,向花田边的阿影行去。
看着这个笑颜单纯的女孩子,荆钗也不免在心内一声叹息,原来,她竟是段素英的人。
看昨晚那情形,想必,她的意中人……便是段素英无疑了。
之前,阿影问她什么时候离开皇子府,她以为阿影是为了段素善而吃醋的,如今细细向来,怕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在她昏迷的那一段时间,段素英也来看过她,想必那个时候,他便是已经知晓了落棋的存在。
暗中,他必定叮嘱了阿影,让阿影注意她的情况。
那时候,他或许已想好了,刺杀人选……便是落棋。
大概,那时候,阿影是以为,段素英也是钟情于她的,是以才会问她何时离开皇子府。
段素英,好一个段素英!
荆钗又一次不得不在心内赞叹,好深的心思……
也难怪,石仲月调教出来的人……
等等!
想至此,荆钗的心猛然惊跳着。
石仲月!
她怎么给忘记了!
石仲月呵!
他既肯收段素英为徒,必定是放长线钓大鱼的……
石仲月手中握着的,是府中的线人收放权……
那么、那么……此次的刺杀行动……也是伯阳授意的?!
思绪飞转至此,荆钗的心悸愈发得厉害了。
怎么会这样的?
怎么会这样的!
伯阳……竟是也未雨绸缪,插手了大理的党争!
那么、那么……
伯阳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需要牢靠的关系人?
长久的权谋贸易者?
又或者……
傀儡?
这些心惊肉跳的话,荆钗在心内反复问着。
现刻,她却是一点点也行不动了,双腿似是灌了铅一般,重到她挪不动一分一毫……
段素英不是一个傀儡,想必,石仲月早已看透。
那就是需要一个牢靠的关系人,一个长久的权谋贸易者。
是的,段素英担得起这个,假以时日,这个孩子的成长定必会让所有人为之刮目!
届时,即使不是一道晴天霹雳,怕也是能一鸣惊人的。
那么,她与段素英提议取代段素善,是否会与伯阳的意思相违背……
想至此,又想到锦州城的安危,再想想伯阳多年的苦心经营,荆钗再也支撑不住了。
缓缓蹲坐下来,荆钗的心口烧得厉害,落棋早已奔到了她身畔,抱住了她。
狠狠抓住落棋的手,却是使不出半分的力气:
“相公……我的相公……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是我失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