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之如饴
“乖,听话,再喝一口……”石仲月端着瓷碗,追着涉书的嘴:
“红豆粥,于你现在的身子最有益了……”
涉书扭过头,秀眉紧锁:
“不想了……真的不想了……”
看着她难受的样子,石仲月也不勉强,这几日她的干呕又渐渐露了头角,吃不下、睡不着,双腿的水肿似是越来越厉害了:
“那躺下休息一下吧……”
搁下粥碗,他抱住她轻柔放到暖衾中。
“仲月,今日不去瞧郡主了?”涉书忍住心头的不舒服,勉强可以开口。
“不用了,有老大照顾着,不会出问题的。”石仲月边为她掖被角边回答。
“唉……这又都是何苦呢?”涉书无奈一声叹息,复又担心问道:
“王爷,真的会记起来吗?”
石仲月不回答,眸中是不满,知晓他的意思,遂,涉书告饶:
“好好好,不管人家的闲事儿了,先管好我自己,晓得了……晓得了夫君大人……”
话未完,涉书却是立马挣扎着要起来,石仲月急了: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心口……难受……”涉书紧锁眉,纤细的双手死死抓住他的双臂,借力起身。
“不舒服就起来吧……”石仲月将她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再拉来暖被与她盖好:
“让你遭罪了……”
听到他这一句满含歉意的话,涉书仰头望着他疼惜满满的双眸,禁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是我们的孩子……我甘之如饴……”
涉书的面容微微泛着白,可眸中的神色却是满足,石仲月还是忍不住的心疼,深吻她的脸颊,他歉意:
“若是能替代你……多好……”
“呵呵……”涉书忍不住笑出了声,爱意满满地抚摸着他无暇的俊脸:
“又说什么傻话呢,哪有男子孕育孩子的……”
石仲月偏过头,温软的红唇捉住涉书摩挲他脸颊的手,一根一根吻着她的手指:
“海马不就是这样的吗?娘亲的种会种到爹爹的腹中……来生,我们就做海马可好?”
涉书呵呵笑着,口内嗔怪着傻瓜,却是忍不住眸中泛出了泪花,他的心……她真真切切摸得到:
“只是这些日子罢了,过几日……说不定就没事儿了,侍琴不也有几日呕得厉害吗?没多久就好了,不必如此担心的。”
听着涉书的宽慰,石仲月却是勉强一笑,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涉书这才刚六个多月,就出现了这么多本不该有的症状,水肿、又一次干呕吃不下饭,本是还得一个多月才会出现的症状,却是都提前来了。
“傻瓜,莫要再担心了。”涉书捏着石仲月的脸:
“这说明我们的儿子有本事,还没出生就这么会折腾人……”
听涉书这么开着玩笑,石仲月也放松一笑,给涉书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让她的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他的胸膛:
“睡吧,你这几日都没有好好睡……”
“那你呢?”涉书急急打断,看他这架势似乎是想她就这么靠着他睡一夜:
“你明日还要去城里看那天花疫情,这么着可怎么是好?”
“睡觉!”石仲月佯嗔,修长洁白的玉手捂住了涉书的眼睛,柔情款款:
“不要为我操心,为你……我甘之如饴……”
圣水池畔,竹屋内,荆钗正在喂锦儿喝奶,锦儿的小脸上面已经出现了红点点,似是水痘的前兆。
荆钗要时时照顾好她的小手儿,生怕她一个手快会抓伤小脸儿,这会正是痒的时候,锦儿的指甲又很锋利。
荆钗很庆幸,她们都已经生过这病了。
那还是在宫里的时候,是她先染上病的,之后是涉书,再然后是落棋。
后来,她们就被送出了宫,在城郊的一座庄园里养着。
三个重病之人,相濡以沫,度过了那艰涩而几近绝望的七天。
幸而,那一次的天花疫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汴京城并没有死多少人。
是以,现刻,她才能放心地照顾锦儿。
反倒是赏画,似乎真的被传染上了,这几日好像是严重了,床都起不来了,锦儿只能她来照顾了。
听说城中好像也有人患了这恶疾,伯阳今晨早早就出去了。
喂锦儿喝完羊奶,荆钗轻轻将她放回摇篮,为她盖好被子,轻柔拍抚着她,哄她入睡。
锦儿似是不瞌睡一般,睁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眨巴眨巴看着荆钗。
“乖,快睡觉吧,都快丑时了……”荆钗这么说着,轻抚着锦儿细滑的小脸儿:
“快睡了,锦儿乖乖,是要干娘给你唱歌吗,嗯?”
锦儿却是咧开嘴格格笑出了声,小手兴奋得来回挥舞,试图抓住荆钗自背脊滑落下来的一缕白发。
看着欢欣的锦儿,荆钗也忍不住格格笑出了声:
“你这小捣蛋,那干娘就来给你唱一曲《长相思》吧,虽然比不上你娘亲,但,干娘保证你会喜欢的……”
屋门口珠帘后的伯阳,看着荆钗那与锦儿一般的笑颜,也忍不住绽开了一个舒心的笑容。
却见荆钗轻轻摇晃着锦儿的摇篮,清了清嗓子,朱唇轻启,低低唱到:
“左一摇,
右一摇,
摇到天际鹊搭桥,
璨星点点绕。
思了了,
念了了,
思念如线将人扰,
宝贝娘亲抱。”
屋内的荆钗反反复复轻声哼唱着,珠帘外伯阳身后的来瑞却是再也忍将不住了,轻轻啜泣着。
伯阳也禁不住深锁眉,来安的心情虽不是他能完全理解的,但,来安的痛苦,他还是晓得的。
幽兰离开的这些日子,来安似是苍老了许多,虽是每日跟着伯阳忙得焦头烂额,但,一闲下来,来安总会默默出神,呆呆愣愣。
好一句“摇到天际鹊搭桥”,伯阳在心内反复默念,复又向上苍祈愿,真希望会有鹊搭桥这一天,让来安一家团圆。
“相公,回来了?”听到荆钗的轻唤,伯阳回过了神,向荆钗浅浅一笑,掀帘进屋。
“安大哥,你来吧,锦儿这会儿还没有睡着。”荆钗挣扎着起身,如此说与来安。
来安向荆钗行完礼,方走向锦儿身边,荆钗则在伯阳的搀扶下出了屋。
荆钗说过许多遍了,都是自己人了,不必再行礼了,来安却依旧是如此恭敬,是以,荆钗也不强求。
出得屋子,夜风轻轻撩过,荆钗尚未有凉的感觉,伯阳的衣服却是先行披上了她的身来:
“夜凉了,当心身子……”
抬眸看进伯阳的双眸,是关切,淡淡的,不浓。
与往昔真的不一样,若是往昔,他会直接把她抱进怀里,用他的体温为她暖着,还会与她咬耳:
“小丫头,当心着凉了啊……”
而今,却是多了一分陌生,一丝隔阂,还有几分拘束。
荆钗的心莫名的一阵儿落寞,转而又在心内嘲弄:
“是你将那个爱你爱得霸道的相公送走了,而今……你又何必?”
“怎么了,不舒服吗?”看到荆钗唇畔那一抹淡淡的苦涩,伯阳试探性问道,荆钗不答反问:
“相公,恨我吗?”
伯阳被她的话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恨?
他何来的恨?
不是她应该恨他的吗?
看着伯阳眼中的懵懂,荆钗惊觉,她是大意了,她怎么能问这样的问题,如此不是引伯阳怀疑吗?
不管是梅若雪还是诸葛晨,都是伯阳不愿伤害的人,也是她不愿牵累的人,即使这俩人曾刻意为他们之间制造麻烦。
是以,荆钗才会默认了伯阳所言的,她是因为得不到伯阳的爱才离开的。
看到荆钗眸中的一丝闪躲,伯阳的心咯噔一下,好像,她还是有什么在隐瞒着他。
是以,他也不语,只静静等待荆钗的下文,若是她有什么隐瞒的话,定会开口补充她的问题,或者解释她如此发问的原因是什么。
只要她开口,他就能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知道为什么昨日是我的生辰吗?”荆钗淡淡开口,想将问题掩饰过去,若有意若无意道:
“因为,我的娘亲生我的时候……就是在一个牡丹飘落的时节。
偏生……她去了,我不能在她去的那一日庆生,是以,每年的牡丹凋落之时,都是我的生辰。”
伯阳却是接着荆钗之前的话茬儿,淡淡一笑:
“我不恨,但……我很生气。”
“恨我……对你使下三滥的手段?”荆钗却也不客气,直接道。
看着眼前的淡淡明眸,伯阳却也是忍不住在心内叹一句:
好聪明的女子!
轻轻一笑,不置可否,搀扶着荆钗,伯阳不疾不徐:
“虽然不知道当初我为何会答应你离开,但,你是一位好姑娘,更是一个合格的女主人,只是我……”
看到伯阳眸中的歉意,荆钗的唇畔禁不住浮现一抹嘲弄:
“王爷觉得我会是陈阿娇?”
听到荆钗这么一句话,伯阳辨识出来了,这不是出于盲目的自尊心的一句负气话,而是一句自信满满的回答,意思即是:
你爱着我
如此,伯阳更是确定了自己的感觉都不是空穴来风,明显的,是她设计了他,或许……他失去的,于他而言……更为珍贵……
“王爷想知道什么?”荆钗不疾不徐,淡淡问了这么一句。
闻言望向她的明眸,却是看不出任何的情愫在里面,他不知道她如此问的意图是什么,一时间,竟是怔愣住了。
关键是,即使让他问,他也不知道要问什么。
问她:我是不是爱你?
又或者:我们是不是相爱?
“相公,丫头是爱你的……”荆钗轻轻道了这么一句,继而上前一步,缓缓张开双臂抱住伯阳,在他耳畔呢喃:
“爱与不爱,相公问问自己的心……”
伯阳顿时僵住,原来……原来她竟晓得他的想法!
这个女子,不是聪明可以定义的,是他喜欢的类型,是他一直想要的……
不!那芙蓉呢?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你总不能守着一个死人过一辈子吧?”
几日前玛娜愤怒的控诉声响自耳畔,伯阳禁不住刀眉深锁。
是啊,他真的要守已故去的芙蓉一生?
当时,他还为了这一句话呵斥了玛娜,以至于玛娜气愤告别,回了巴辛部。
若是他的直觉是正确的,那……荆钗真的曾取代了芙蓉在他心中的地位?
不对,荆钗给他的感觉与芙蓉不一样,可,具体是什么……他终究还是不能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微闻屋内有叮咚之声,伯阳恍然回过了神,想起来荆钗行动不便,想是出什么事儿了。
奔进屋,果然,看到的是荆钗费力地弯腰捡脸盆儿,似是方才把它打翻了,此时流水正在屋内漫延。
而来安与锦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看到伯阳进来了,荆钗有些尴尬:
“本来是想……洗脚的……”
伯阳浅浅一笑,搀扶荆钗坐到床上:
“我来吧……”
自小火炉上的水壶里倒取了水,伯阳试了试温度,刚刚好,便端着水到荆钗身边:
“我来吧……”
荆钗也不拒绝,只含笑静静看着伯阳蹲在床跟前,为她脱了鞋袜,然后将她的双脚放到水盆中。
直到伯阳温厚的双手轻轻搓着她的纤足,她方忍不住:
“相公一定在奇怪,为何我对于你如此举动会不加制止?”
听荆钗这么说着,伯阳终于忍不住抬了头,却见荆钗眸中三分戏谑、三分暖意、三分娇憨,还有一丝苦涩。
“是过去的我……对于伺候娘子这种活儿……甘之如饴?”伯阳半开玩笑半认真。
“是。”
如此一个回答,竟是叫伯阳愣住。
再仔细看向荆钗的双眸,却满是认真,不像是有半分的作假。
伯阳的心禁不住紧了紧,难道……
“哈哈……”荆钗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着捏捏伯阳的脸:
“傻相公!”
知道是被戏谑了,伯阳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是也跟着无奈一笑,伸手轻刮刮她的俏鼻:
“你个鬼丫头……”
如此,屋内的气氛似是缓和了许多,伯阳正要为她擦脚,荆钗却是制止:
“再泡一会儿,我脚冷……”
伯阳微微有些诧异,却听荆钗道:
“是老毛病了,天微有些凉……就会血气行不到四肢……”
伯阳却是不待她说完,给她擦干净了脚,顺势放到了暖衾中。
虽不明白他此举意为何,但荆钗还是静静待他将水盆儿挪向一边,坐到了床尾。
“这么泡着暖得不快,”伯阳这么说着,便将自己的衣衫解开,露出小麦色的结实胸膛,将荆钗的双脚捧到了他怀里:
“暖一暖,很快就会好的。”
脚心感知到的是他胸腔内强而有力的心跳,荆钗的鼻头酸酸的,曾几何时,眼前人……也曾如此为她暖手、暖被子……
往昔幕幕浮上心头,眼前他暖暖的笑脸却是越来越模糊。
终归,还是没有忍住,泪,大颗大颗溅落。
看着她的泪,伯阳一时竟是手足无措,不知要说什么,也不知要做什么……
“相公!”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荆钗不顾一切扑到了伯阳的怀里:
“相公、相公……”
伯阳着实被这一下给镇住了,更是手足无措了,他只是凭借着零碎的记忆如此做的,他隐约记得,他曾如此为她暖手……
耳畔是荆钗孩子般的哭嚷声、唤声,怀中是她轻轻颤抖着的娇躯,滚烫的热泪在他的胸膛之上肆意横流……
现刻,她已经顾不得他是在试探她什么,或是真心想给她暖着,她只想紧紧抱住他。
这是她的相公,一切,她都甘之如饴。
伯阳终是忍将不住了,紧紧拥住了怀中的人儿,轻轻吻着她的香鬓:
“乖,不哭,不哭……
却哪知,荆钗哭得更厉害,似是要把积攒了许久许久的委屈与苦楚都哭出来一般,撕心裂肺。
莫名的,他的心竟是酸痛难当:
“丫头,我的丫头……”
现刻,他不能为她做什么,唯有紧紧拥住她,给她一个怀抱,给她温暖。
如此而已,他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