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徒浪子
子时将近,牡丹苑的宴请结束了,屋外寒意浓浓,真是想不到,三月竟也有乍寒的天气。
带着三分醉意,一丝疲累,伯阳在来安的照顾下回到了丹蕊斋。
屋内,侍女已经备好了热茶与热水,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轻便而宽大的月白色长衫,伯阳又与来安挑灯夜战。
“今春,城内茶农锐减了三成。”来安拱手垂立一旁,细细与伯阳说着茶农的事情:
“虽是‘茶务司’没有正式进设锦州城,可朝廷那边的风声,似是又紧了。
二公子说,他的人探听到,赵光义似是要对锦州城动手了,且的确是从茶开始。”
伯阳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只静静听来安往下说:
“朝廷委派的‘茶务司’司务刘廉卿下个月正式上任,听说这个刘廉卿早前一直是在开封府当差,是一个难得的清廉好官儿,口碑极好。
就是为人有些耿直,不趋炎附势,是个铮铮汉子。”
通明的烛火下,伯阳笑得有些诡异,却又似是由衷地欣慰,如此,反倒让来安产生了一种错觉,伯阳的笑意竟是暖暖的。
“王爷……”似是轻声在提醒,又似是在试探,伯阳是否在听他说话。
“你继续说。”伯阳眸中波澜不兴,调整了一下他在椅子上的坐姿。
“是。”来安恭敬回道:
“二公子的意思是,怕这刘廉卿走马上任是假,来查我们的底子是真。
这太明显了,朝廷进设‘茶务司’,司务竟然选择一个外行来……”
话未完,却是伯阳的挥手制止:
“也许……事情还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
来安微怔愣,却听伯阳道:
“朝廷此举的目的,主要是在警示我们,不会真的下手的。”
伯阳起身,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笑得自信:
“还记得去岁的党项人攻城吗?”
来安忽地眼眸一亮,惊喜:
“王爷的意思是,朝廷也是摸不清我们的实力,派刘廉卿来……也只是试探虚实?”
伯阳淡淡笑笑,不置可否。
来安却似是吃了定心丸一般,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顿时喜笑颜开: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听着来安的爽朗笑声,伯阳也是由衷地欣慰,这许久以来,来安都是愁眉不展,为了“茶务司”的事情,不光来安,就是他自己也忙得有些晕头转向。
眼下终于有了回复,终于是拨云见月明了。
“安大哥,我托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伯阳坐直身子问来安。
“回王爷,已经查清楚了。”来安恭敬回答:
“那对夫妻是二公子江湖上的朋友,姓徐,京城人氏,是两日前方来到锦州城的……哦,也就是您在这屋子里见到他们的那天。”
伯阳不语,只静静听着,似是在咂摸着什么。
来安壮着胆子,继续道:
“二公子说,是因那妻子身患了绝症,丈夫无奈之下方找到二公子的。
二公子已经答应帮忙治疗,且向黑医圣借了药泉,而今,这对夫妇就暂住医圣谷。”
伯阳仍旧不语,似在细细揣摩来安的话一般。
少许,伯阳方开口问:
“就……只有这些?你没有见到他们……或者传达我的意思?”
来安微微一怔,伯阳的语气显然是对他办事的不满意,无奈之下,来安似是有难言之隐一般,犹豫间向伯阳:
“王爷,不是来安不尽心,实在是……唉……”
看到来安如此为难,伯阳禁不住微敛眉:
“是那徐相公刁难与你?”
“不不不……来安极力否认。”皱眉向伯阳一揖:
“不是那徐相公为难,是……是徐夫人她……她说要来安带话给您。”
“哦……是吗?”伯阳的心竟然有些期待,忙问:
“她要你带什么话?”
“这个……”来安似是有些为难,却又不得不说:
“她说……她说,登徒浪子之辈,还是勿要打扰他们的生活……”
话到最后,连来安自己都听不清了。
伯阳却是笑得轻狂,眸中闪现着饶有兴趣的光彩,继而哈哈大笑:
“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
来安被伯阳笑得有些莫名其妙,正待询问,伯阳却是挥手向来安:
“今日就到这里吧,不早了,我也累了,安大哥,你也去休息吧。”
来安似是还想说什么,却是只翕动翕动了唇,恭敬向伯阳一揖:
“是……”
出得屋,回望仍旧灯火通明的丹蕊斋,来安禁不住叹息:
“这又都是何苦?”
他记得清清楚楚,前日伯阳将荆钗带回丹蕊斋时,那贪恋的神情与眸底氤氲的温柔。
大家都看得明白,就是这俩当事人不明白,可真是天意弄人啊。
看着丹蕊斋内的烛火熄灭,来安才放心地离去。
只是他想不到的是,屋内的伯阳已经换了一身装束,那宽大的月白色长衫,已经换做了一件紧身的滚银边玄衣,借着照进来的微微泛白的月光,伯阳拍开了床板。
纵身跳入,他到了地宫的甬道中,自这里到霡霂林并不远,只需一盏茶的功夫。
加之伯阳脚力好,只一会儿,他便到了霡霂林。
暖屏山庄,地字院西屋,暖意浓浓,石仲月正在为涉书按摩。
“这么说……郡主还是舍不得王爷了?”涉书眸中现出了一丝隐忧:
“既然如此相爱……当初又何必……”
言未罢,石仲月却是不乐意了,嘟起了他薄而性感的唇:
“不是说好了吗?不再为这些事担忧,万事都有我……你!”
赌气一般,他竟是将头别向了他处。
涉书无奈,只能给他一个白眼,纤指戳了一下他的额:
“你呦!真是个大孩子……”
继而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似有意似无意:
“这往后啊,要是这小的出来了,可真不知道该照顾哪一个呦……”
石仲月立马来了兴趣,涎皮赖脸凑了上来,解开涉书的衣衫,亲吻着她已经不小的腹部,吃吃笑着:
“我来照顾,大的、小的,我都来照顾……”
看着他那说痴话的模样,涉书禁不住笑骂:
“真没有发现,这某某人还真是能干啊……”
言罢,两人相视,都是忍俊不禁。
笑归笑,涉书还是不忘询问:
“郡主的病,到底有没有法子医治?”
石仲月亦是肃容道: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就看她愿不愿意治。”
“这是什么傻话,哪有人不想治病的?”
石仲月不语,起身继续为涉书按摩,只淡淡一笑,这一笑却是令涉书的心凉了一半:
“郡主她……不愿意……为什么?”
“心病尚需心药医。”
只这么淡淡的一句,涉书便是了然于心,荆钗的病根,终还是在伯阳那里。
“那……忘情水……王爷真的就将郡主忘得一干二净了?”涉书着急坐了起来,蹙眉问石仲月:
“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解救啊?难道没有残留的一些记忆可以做为支撑吗?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王爷记不起郡主……那王爷岂不……”
石仲月却是不回答涉书的一连串问题,反倒将她轻柔拢在怀中,又似是在对待婴儿一般,极尽柔情地将她放回暖衾中。
看着他眼底的缕缕柔情、丝丝呵护,涉书的心漏掉了几个节拍:
“仲月……”
呢喃轻唤,涉书脑中一片空白,他的柔情她不是没有见过,只是,这样的柔情……
涉书尚未反应过来,却发现石仲月眸中的柔情已不复存在,换做的尽是戏谑。
“你!你竟然……”涉书愠色咋现,气得捶打他的双肩,石仲月却也不恼,反手抓住涉书砸下的拳头:
“看到了吧,前日,老大就是这样对待那个昏迷中的小丫头的,柔情似水。”
涉书恍悟,原来他的意思竟是在此。
如此,她更是确定了,伯阳对荆钗不是没有感觉的。
只要有这份感觉在,那记起荆钗……指日可待。
站在潮湿而阴冷的霡霂林,伯阳禁不住微敛眉。
想起那徐夫人怀中的温暖,相比现刻的阴冷,他的心禁不住暖暖的,现刻,他竟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到她。
前日上午,他将她带回了丹蕊斋,本想细细盘问她的,却是不忍打扰甜美睡梦中的她,甚至连她的面纱都不敢摘下,生怕他的任何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有可能惊醒她。
现在细想想,他也是为自己当时的举动吓了一跳,竟敢如此对待别人的妻子,难怪当时那徐公子如此激动,记忆中,除了芙蓉,他好像从未对谁做过如此“荒唐”的事情了。
最奇怪的是,他竟鬼使神差地躺在她身旁睡着了,且,这一觉他没有被那个困扰了他许久许久的梦魇所惊醒,反倒是睡得香甜而舒服无比。
只是叫人遗憾的是,醒来后,她,竟然走了,走得无影无踪,似是从未来过一般。
可事实却是,她来过,而且还留下了属于她的痕迹——一根银丝。
一根极长极长的银丝,足足有三尺三寸的银丝,是在她睡过的床褥之上捡到的。
这一定不是巧合,在他的手腕上原本也有一根几乎一模一样的银丝的。
他记得,那是在去岁那个除夕夜,一个女子留下的,那个女子好像还与他说:
“谢谢相公……让丫头……爱过你……”
那个美丽的背影,留给他这么一句叫他摸不着头脑的话,离开了。
似梦一般……
却同时,也留给了他一个夜夜相伴的梦魇:
素雅美丽的背影一步一步离去,他的心在痛,想喊,没有声音;想追,没有力气;想她转身,她却是渐渐远去,留给他的……是一个永远也做不完的梦……
起初,他以为是醉酒造成的幻觉,可下一刻,他却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的指间留下了一根极长极长的银丝,曲曲绕绕,盘于他的五指间。
之后,他方确定,是那美丽的背影留下的。
她的离开令他措手不及,他似乎曾伸手抱她,竟是只能抓住她铺泄于背脊之上的银丝,然后看着银丝根根自他指缝中似水般流走,唯余一根,时时提醒他,她的存在。
思绪飞转间,伯阳已经沿着霡霂林中流入的锦江河道行到了下游,到尽头,便是那飞跌而下的百丈瀑布——百丈练,它的斜对面,便是医圣谷。
这便是他今日的目的地,他一定要亲自来的,因为他隐约感觉到,对于这对徐氏夫妇,来安似乎不太愿意帮他太多。
如果他的直觉不错的话,这夫妻俩,不仅是仲月、赏画的朋友,且,与来安的交情也不浅。
现在,他有一个不太好的感觉,大家似乎都在刻意隐瞒着什么,而这隐瞒的似是和这神秘的夫妇有关。
展开双臂,清冷月辉下,伯阳似一叶随风起舞的落叶,自那百丈练瀑布的顶端轻轻掠下,眨眼便到了对面的药泉边。
氤氲着热气的药泉,此时正云蒸雾横,叮叮作响的水声令伯阳的心情极佳。
这里,也曾留有他最美好的回忆,因为他也曾带芙蓉来过这里,他明白解救心爱人的心情是怎样的。
是以,他现在都在想,只要徐夫人能解答他的疑问,他是可以让黑老虎出手救治她的。
定睛看去,伯阳发现,那药泉中似是有一个人,正在享受药泉水的温暖。
借着月光,伯阳看清了水中的人儿,银白的发丝以一根荆条盘起在脑后,雪肤冰肌,欺霜赛雪。
因是背对着他,伯阳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可即使是背影,亦是令人如此着迷。
正出神之际,却是发觉,不知何时,背后已有人正以利器顶着自己的背脊。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那徐相公。
也对,他如此“偷窥”人家的妻子,任是谁都不会原谅的。
无奈之下,伯阳只得开口解释:
“徐公子请息怒,石某也是凑巧……”
“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落棋冷冰冰的声音。
“徐公子请听在下一言,”伯阳依旧争取:
“在下只是想与尊夫人求证一些事情,还请徐公子海涵,在下并非有意冒犯……”
“这里没有你要的答案。”言罢,冰冷的剑尖竟是加大了力度,示意他快些离开:
“登徒浪子!快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伯阳真是百口莫辩,这夫妻俩对他的成见已是颇深的了,看来,惟有改天再来了。
思量之下,遂向身后微抱拳,致歉,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他复又停了下来,向落棋:
“徐公子可否告知,尊夫人身患何疾?”
“……”
虽然身后没有回应,伯阳还是继续往下说:
“在下与这黑医圣交情也不浅,或许能帮上公子的忙……”
“……”
等了少许,仍旧没有人回答,纳罕之际,伯阳小心翼翼回身。
再看,背后哪儿还有人?就连那药泉里也没有了那美丽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