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背受敌
见荆钗行来,诸葛晨似笑非笑,亦迎了上来:
“委屈您了,在平民家的陪嫁箱中憋闷了那许久。”
荆钗明眸幽深,恨得切齿,方才自牛车上向那装陪嫁物什的箱中爬,擦伤的双膝现刻愈发疼得钻心。 忍住怒意,与他周旋:
“先生可否回答荆钗一个问题?”
与诸葛晨相距三尺,荆钗勒马,诸葛晨亦止马,微微一笑,似是明白她想问的。右手执羽扇向荆钗微抱拳,道:
“这一战再所难免,十二年了,现刻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耳。”
荆钗听得背脊冒冷汗,树欲静而风不止,伯阳不想战又能如何?不想霸有一方为王又能如何?
“如此说来,我便是那东风?”荆钗亦笑得淡然,却是心中恨得厉害。诸葛晨不语默认,荆钗反诘:
“难道先生不知,相公已无了称王之心?”
诸葛晨微愣,他想不到眼前这小女子竟会如此直白说出。他便也不遮掩: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只为复国雪耻 ……”
“复国后又如何?狡兔死,走狗烹!”荆钗打断,诸葛晨不以为忤,仍道:
“十年磨一剑,只为出鞘这一刻。眼下绝佳时机,岂肯错过?”
“是出这一剑重要,还是锦州城百姓的安危存亡重要?”荆钗忍不住怒道,原来诸葛晨扣她在山谷内,便是要伯阳迎这一战,迫他为王。
“一剑出鞘,天下必定五分。北有契丹、南有大理、西有吐蕃、中是大宋,即使中原王朝再强大,只要假以时日,莫说锦州城百姓安危,待这江山一统之时,天下百姓的安危,便都会掌控于少主手中……”
“住口!”荆钗喝斥,隐隐上翘的眼尾,将她现刻的威严呈现得淋漓:
“如此居心叵测,亏你还为贤臣良相之后!”
诸葛晨不怒,却也不见了悦色:
“正因为我乃诸葛家后人,才更应为少主尽此绵薄之力,助他复了柴氏江山……”
“柴氏江山?”荆钗冷言,丹凤眼似冰霜般漠然:
“天下乃百姓之天下,岂能属了一家之姓?
赵钱孙李,百家姓氏,百年间,各方之主,你方唱罢我方上,涂碳生灵,你们这些贤臣良相,不觉心内有愧!”
廖廖数语诘得诸葛晨结舌。任是如何,他也想不到,他最怕的问题,竟是如此简洁,被这个小女子道破。
似有无奈,诸葛晨微敛眉,似是有些无能为力:
“请郡主见谅,这个江山……必须一统,方能长久保这一方百姓安危。”
荆钗又何偿不知?与朝廷如此暗中对峙,自然不是长久之计,要么反了自立为王,要么归降朝廷由人作主。
事实却是,反与不反,眼下都不是时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任是如何,朝廷都不会纵容了锦州城。
“天下……自有人去一统,”荆钗驱马缓缓向后退去,明眸幽深,冷冷:
“但绝不是我的相公!”
暮色已浓,又一批豹师进入锦州城无了音信。
大王子心内急切,回首欲问唐大,城内机关果真如此厉害,竟是如何也找不到唐大的踪迹。
心内骂唐大狡猾,却是禁不住犹豫,如此深不可测的锦州城,他悉心经营了十多年的将士,岂能毁于这一夕间?
思忖间,但见石仲月又现身谯楼之上,大王子握住马缰绳的手,青筋凸现。
多年来,他虽不算熟读兵书,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他岂会不知?
银花花的徽章,自城楼之上哗哗倾泻而下,大王子已隐约觉察到了身后诸军的怯意。
眼见城门大开,却是可望而不可及,大王子将心一横,拔转马头,欲言撤,但见唐大急急迎了上来:
“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唐大满面冷汗,气喘吁吁:
“殿下……去路,去路被阻断了……”
“谁人?”大王子微急。
“石家的……银面铁骑……”
“哼,十三骑……能奈我何?”
“不,殿下……”唐大青了脸:
“不是十三骑,是……是上百人……”
大王子微有些头皮发麻,银面十三骑向来是以一敌百,仅那十二骑已令他上千人命丧,眼下竟现身百骑,这可如何是好?
即使突围回得族部,已是只剩残兵伤卒,无论如何,终究是他吃了亏。
抬眼望向城楼之上,一弯新月下,伯阳依旧伫立不语,眸中寒意不减。
大王子知晓,伯阳是在等讯息,等搜救荆钗的线人与他飞鸽回信。
只是大王子不知,这是最后一批了,伯阳心内急切盼望着回信,却也害怕着回信。
在这个楼头,他接了多少信鸽,均是搜寻无果。
大王子现刻也盼望着,那个女子真能似九尾狐一般活着回来,否则……耳畔响起伯阳的恨语:
“丫头若回不来……你与你的虎狼之师……谁也休想离开!”
西城门外,荆钗静坐马上,头巾面饰皆已取下,满头银丝铺泄,寒月下竟似冬日之雪。再由她所着的红嫁衣一衬,竟是分外惹眼。
不远处的诸葛晨看得怔愣,世人皆言,荆钗郡主,倾国倾城,现下亲眼所见,心想那月中嫦娥亦该是如此吧。
她的真正容颜,诸葛晨在心中想象了多少遍,不是因为他好色,是因为好奇,他好奇伯阳喜欢荆钗,究竟有多少是因为这张容颜?
那夜远远的看着她从水潭中爬出来,当他走近的时候,竟发现,她的容颜已然是精心掩饰过了的,那时,他便晓得了她的身份,更明白她有意掩饰她容颜的目的。
往后的每日,看她那么精心地包裹着头,不要他看到一丝一毫,他就确定,这个女子没有那么简单,她对伯阳的吸引不单单是容颜上的。
他以为他不会为她的容颜所动,而今亲眼看到了,竟是叫他如此吃惊,这个女子的容颜是很出众,但这不是关键,最令他惊骇的是,虽然她的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憔悴,但,眸中的那一份坚定与冷傲,配上此刻的绝世容颜,却是无与伦比的。
“郡主找到了!郡主找到了……”城楼上戍城卒的惊喜唤声,令诸葛晨回了神,原来她退到旷地上,便是要守成卒认出她。
诸葛晨驱马到城墙边,未稳住身形,城门已大开,十多人鱼贯而出,奔向荆钗护卫着。
眼见着荆钗被众人护拥着回了城,诸葛晨心内愤闷,挥了羽扇回头,却在不经意间瞥到了城墙上所贴的告示。
借着灯笼昏暗的光,他看清了原来告示所言,便是荆钗郡主遭歹人所害,青丝换白发,见者救回郡主,重赏云云。
诸葛晨恍悟,她那一直不曾取下的头巾,竟是因此方摘除。
失声哑笑,他竟是功败垂成,且败于一个女子之手。
北门外,伯阳接到飞鸽,犹豫间打开纸条,竟是不敢看。
一旁的石仲月扫了一眼,淡淡笑语。
“找到了,已送回了府……”
未言完,伯阳却是大步流星向楼下去。
城下大王子,见伯阳眸中寒意渐褪,自是松了口气,那个女子……果真活了下来。
一口气尚未喘匀,但见城楼之上,去而复返的伯阳,挥剑削衣,将那断袍自城楼上抛了下。
伯阳眼中的决绝,令大王子心内悔恨,朋友之妻不可欺,汉人这句话的份量他现刻算是明白了,伯阳与他割袍断义,他无话可说。
紧皱眉闭眼,大王子策马回身,眼下要紧的,是他须突围回族部,是他低估了锦州城,亦低估了伯阳。
方睁开眼,却有一人来报:
“禀殿下,契丹大军昨日清晨,已兵临城下,老太妃请求殿下速速回师援救。”
大王子听得乍舌,急问:
“有多少人马?”
“三万。”
“领军者谁?”
“耶律舒哥与其弟,耶律休哥……”
“什么!”大王子惊呼,回望唐大,唐大嗫嚅:
“石家三公子……石叔辰,实为……当年那个幼童……耶律休哥……”
大王子啼笑皆非,不战而屈人之兵,他与石伯阳,竟是相去甚远矣!
如此腹背受敌的事情,是他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他更想不到的是,当年的事情,竟然是伯阳在中间动了手脚,不费一兵一卒,周旋在他与契丹之间,保全了锦州的安危不说,十多年后的今天,竟然发挥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如此远见、如此谋略,真真是他不能企及的。
又或者说,是他不能想得到的。
汉人的谋略,他今日是领略到了。
汉人女子的厉害他这一次也是领教到了,原来真的有外柔内刚这东西,原来它真的是杀人于无形的,原来它的力量真的是不可低估的。
看来,兵强马壮并不是真正的强大,他要入主锦州城、要入主中原,需要的是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更需要有谋略的人。
他的王国并不是需要一群蛮力之人,需要的是兵将与臣子,更需要全面地强大起来!
但,这一次的兵败至少让他明白,锦州城的水,果真是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