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
“疼……”荆钗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抓住伯阳为她换药的手,伯阳心疼软语:
“弄疼我的丫头了……轻点轻点……”
言语间,轻轻送气,小心翼翼为荆钗眉心上药,荆钗却是吃吃偷笑:
“相公上当了,早都不疼了……”
伯阳却是一点笑意也没有,他心内痛着,他的傻丫头……真以为是他及时赶到救了她。
事实却是,他听到了她那一声唤,赶到艮字院时已是……
“相公?”荆钗见他不笑亦不言语,便问:
“相公你怎么了……”
伯阳强敛住心内的痛,勉强扯扯嘴角,荆钗捧住他的手撒娇:
“好相公,丫头错了,你勿要生气了,好不好?我以后去哪里都带着落棋姐……”
话未完,却是被伯阳大力揽到了怀里。
感知着他拥紧她的力度,荆钗心内起了几分歉疚:
“相公,我会听话的,我以后会听话的……”
伯阳却是越拥越紧,似要将她融入他的身体。
荆钗知他是在怕,怕她的离去。
这一次,她也以为她会永远离开,却是伯阳及时赶到救了她。
如上次中毒时一般,伯阳在她床边守了三天三夜,方等到她醒来。
她还清楚记得,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伯阳,胡子拉碴,满脸憔悴,却是双眸中满是欣喜,抱着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如此,更是令她想起了圣水池畔竹屋中,她的险些离去给他带来的那毁灭性的伤痛。
她真的很内疚,明明答应了伯阳的,不会令他为自己担忧的,至少不是这种性命之忧,而如今,她又一次食言了。
“相公,我很好……”荆钗轻轻拍抚着伯阳的背脊,试图安慰他,在他耳畔安抚。
伯阳却是哑了声:
“丫头……”
感觉他在微微轻颤着,荆钗软语:
“相公,对不起,害你担心……”
话未完,却是被伯阳牢牢封住了唇,如此如此深的吻,似是怕她离去,怕一松懈,她便不在……
落棋忍着泪悄悄退了出去,因为伯阳吩咐过了,一切照旧,知道的人,谁也不许让荆钗觉察到异样。
她却是在心内深深责怪着自己,若是她不去学石仲月的太虚幻步,早一些去荆钗的房里,陪她去艮字院请安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在地宫的甬道中,石仲月刚授完她太虚幻步,却是听到了荆钗那凄绝的一声“相公”……
本能的,她知道出事儿了。
石仲月亦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许还会超出他们的意料。
不及细想,两人便向艮字院飞奔而去。
虽是石仲月比她快一步到达艮字院,毕竟也只是一步的差距,后至的她还是看到了……光赤着身子的尤勇,是被石仲月自荆钗的身上揪下来的……
那是,荆钗的额头还在淌血……
那触目惊心的、鲜血淋淋的一幕……
却也是她今生……最不愿看到、记得的龌龊的一幕……
只要眼前一浮现艮字院屋中那不堪入目的一幕,落棋的心便生生揪得痛,她恨不能将那侵犯荆钗之人千刀万剐!
出了屋,落棋猛吸了一口凉气,欲缓解心内的痛,却是惊落一地泪。
似晨露般晶莹,落到了一只宽厚的大手中,落棋抬眸,却见石叔辰刀眉紧锁:
“原来是嫂子……”
落棋躲开他的双眸,她怎会不知晓他此言为何意?
中秋之夜,石叔辰与她一道儿守城,曾问她谁在她心中最重,她只道:“为谁落泪谁便是。”
叔辰如此发问,虽然当时他是故装漫不经心的问着,可,她岂会不知晓他的心意?
她也知荆钗有意撮合他俩,但她心意已决,此生只随荆钗。
手起刀落,落棋一手按住石叔辰清霜刀之柄,一手握着一束青丝,缓缓递与石叔辰。
一切尽在不言中,石叔辰亦是明白她的意思,接过她那一缕青丝,小心翼翼收于怀内。
池畔不远处的来瑞轻敛眉,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叔辰心中之人是赏画,他与侍琴亦有意将赏画与了他作妻,却怎料他心中之人,竟是落棋。
来瑞是看着叔辰长大的,叔辰平日里见谁都三分亲,嘻嘻哈哈的,却是心内极苦。
看似心大,对诸多事皆是不关心不过问,得过且过,实则他是有意回避。他从未忘记,他不是石家三公子,他随时都会离开。
而今真要离开了,却是如此叫人不舍。
来瑞并不打扰他们,只静静看着,相恋之人,无奈分开,生离有时比死别更苦。
这各种滋味……他焉会不知?
少顷,天下起了毛毛细雨,院中池里涟漪微微,檐下的两人静默不语,相对而立。
一种莫名的情愫,在两人间缓缓流淌着,犹豫之下,石叔辰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缓缓拥落棋入怀。
落棋默许了他,却不曾与他回应。
一会儿,落棋方缓缓抬起双臂,慢慢合拢,快拥住石叔辰之时,却是双手忽然变成了推。
石叔辰微愣,未几,伯阳自屋内出来了,紧锁眉向落棋:
“进去吧,丫头刚睡着。”
落棋点头,似平常般向伯阳福福身,再侧身向石叔辰福身,告退。
见她仍旧如此漠然,石叔辰在心内痛着,亦恨着:
“为何早一些遇见你的……不是我……”
经过伯阳身边,伯阳道:
“丫头……她很聪明,不要让她觉察到……”
落棋正过身应是,伯阳大步离开。
眼望着伯阳带叔辰离开,落棋静立门边,她在心内向叔辰致着歉。
池畔柳树下机关开启,叔辰的背影消失于地宫的入口,机关合上,落棋的心也合上。
竟是空落落的,从未有过的感觉,她心底某一处似被钝物重击着,不是刺痛,是闷痛,不能言语的痛楚……竟令她有些呼吸困难。
呆立半晌,微觉颊上有湿湿的触觉,落棋抬手抚去,毅然转身回屋。
小炕之上,荆钗并未睡着,反倒是坐了起来,明眸淡淡,却是闪着洞悉的光芒:
“相公真的及时赶到?”
落棋心内一咯噔,眼前现出不堪入目的那一幕:
荆钗已是血流满面,尤勇却似禽兽般仍是不放过……
只一闪,落棋似往常般淡淡应道:
“是。”
荆钗并不追问,反倒是望定落棋,想自她眼中捕捉到一点点蛛丝马迹。
落棋黑白分明的眸中依旧是坚定,没有任何杂色。
良久,荆钗方收回了眼神,淡淡道:
“与我说说,这几天北城门外都发生了什么……”
落棋在心内松了一口气,却仍是不动声色:
“三千虎师受挫,大王子派大军压境。”
“有多少?”荆钗微急。
“目前已到者……三万……”
“还在增援?”荆钗纤指箍紧了凤泣血。
“是。”
落棋一言惊得荆钗无力之至,手心沁着冷汗,却听落棋又道:
“三公子今日回家,去搬救兵……”
荆钗听得懵懂,反问:
“叔辰?”
“三公子的真正身份,是辽国皇族,本名耶律休哥。”落棋说得淡淡,荆钗但觉匪夷所思。
“当年,党项人向契丹借兵,欲与之左右夹击回鹘。本已谈妥,却是唐大疑心契丹势力大,夹击胜利后会私吞了回鹘,便偷劫了耶律休哥作为人质,以要挟领兵之大将军,也就是耶律休哥的父亲。”落棋稍顿了顿又道:
“王爷偷偷救走了耶律休哥,并放出风,说唐大害死了这个孩子。
盛怒之下,契丹人嫌党项背信弃义,以玩弄辽主之名撤兵,后又连同回鹘一起讨伐党项。
时值隆冬,党项险些招架不住。
是王爷,给予了大王子充分的物资补给,才使得党项得以保住少部分族人,繁衍至今。”
荆钗听得怔愣,缓缓开口:
“所以,大王子便与相公义结金兰,而那时的相公……却是只有十六岁……”
“是。”
荆钗想张开箍紧凤泣血的手,却发觉僵硬得厉害,朱唇翕动,却是不知她要问什么。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呵!
原来竟是如此,难怪叔辰那看似漫不经心的眸中,总会隐着一丝渴企,对家人的渴企。
她想待他好一些,所以新婚翌日的奉早茶,她应允了叔辰的请求,与他茶喝。
想及梅园外他的果断,那飞来的两箭,一前一后,荆钗知晓了为何唐大的毒针仍是可以伤到她,那是因为叔辰犹豫了,射向唐大手腕的那只箭方会后至。
原来他也与落棋一般,关心则乱,如此在意着她的安危。
想及日后再也听不到叔辰那一句“大嫂”,荆钗的心涩涩的。
并非因为她年长于他,而是他当她是家人,敬她一声“大嫂”。
如今,却是一个名字,耶律休哥,便更换了他的身份,令他远离了这个成长了九年的家。
她想多给他一些暖意,让他感觉到家人的关切,却是如此……来不及……
她知他喜欢落棋,便有意撮合他们,岂知……竟是如此……来不及……
透过模糊的视线,荆钗发觉垂眸静立小炕边的落棋,似是更冷漠了。
忙渗干眸中泪,荆钗细望去,发觉落棋常垂于左边心口的那一束青丝不见了。
思忖间,了然于心。
原来……落棋的心……已随叔辰而去……
耶律休哥,如今,在荆钗几人看来,只是一个名字。
事实却是,若干年后,正是这个名字,竟是对宋辽之间在雁门关的军事形势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谁也不会料到,若干年后,辽国那个年轻而智勇双全的北院大王、战名赫赫的“战神”——耶律休哥,竟然就是当年的石家三公子,石叔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