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丫头!”
一声惊呼,伯阳猛地坐起,粗重的喘息声中,他辨清了是在做梦。
松懈一口气,他以手撑额,触手竟都是冷汗。
重重一声叹息,他起身下床,走到窗边向外望,江面一片暮霭,沉沉欲垂。
耳畔是秋雨敲打芭蕉之声,如泣如诉。
想起方才梦里那凄清的歌声,他锁紧了双眉。
摊开手掌,是温润莹泽的凤泣血,他喃喃低语:
“丫头,那个迷雾里的歌者……是你吗?”
心中想着那个凄迷的梦境,伯阳忍不住吟出了那梦中之词:
“帘卷曲阑独倚,
江展暮云无际。
泪眼不曾晴,
家在吴家楚尾。
……”
吟至此,却是心头涩得难受。
“家……”伯阳苦涩喃喃。
握紧凤泣血,他的眼前浮现荆钗无力泣语的模样:
“既然不爱,何苦留我……”
“丫头,究竟是你不暖不热我的心……还是我暖不热你的心……你真的……不曾感受到我的心意?”心头涩得慌,深吸气,却是凉意灌满胸。
想起临下山前怀中所拥的荆钗,伯阳竟是如此担心,一场秋雨一场凉,相较以往清瘦了许多的她,能抵住这寒意吗?
强克制着想要上山的冲动,伯阳闭上了双眼。
他怕他上得山,见到荆钗就会由不得想抓住她不放手,就如下山时那般,匆匆拥住她,匆匆一吻,便匆匆离开。
任是如此匆匆,却也险些令他折回庄内。
可一想到荆钗眸中对自在日子那向往的神色,伯阳便强忍住了心内的冲动。
“丫头,只要你过得好,我一切……都好……”伯阳在心内告诉荆钗,眼前现出荆钗往昔的笑颜:
牡丹苑沁芳亭暖阳下,那浅浅而娇憨的一仰头……
层层柳丝后,秋千椅边那嫣然一回眸……
引诱他时那妖娆笑靥……
想到这些,他也禁不住现出一抹笑意,而伫立窗前的背影却是如此孤寂。
幕雨潇潇,寒意浓浓。
望江楼内画屏后,两个火辣缠绕的身体,却是滚烫火热。
喘息声、嘤嘤呻吟声、情欲高涨时的含糊呢语,交织着楼外此起彼落的雨击芭蕉声,竟似春盛之时开得如火如荼的花海。
将近夜深人静时,雨驻了,画屏内的狂乱亦渐渐平息。
“你终究还是对我好了……”石仲月啃噬着涉书的耳背,娇喘微微。
“只要你听话,我会待你更好……”涉书向他的掌心呵气,不急不徐道:
“若是不听话……”
话未完,她忽地推开他,滚向另一边颐支起上身,紧紧拢住修长纤瘦的双腿。
石仲月微急,忙向她扑来,却被她以双膝抵住了腰腹。
涉书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开口,让他这几天消停一些,她必须上暖屏山庄一趟了,伯阳的情绪如此不稳定,这次问题似乎出大了。
看着石仲月修长的双手攀过她的背脊,如此不安分地游移着,她依旧抵紧不放手。双手缓缓摩挲着他细腻光洁的胸膛,她酝酿着火候。
她在等待时机,她需要把这个煞星安顿好,万不能让他跟上山去。
眼见石仲月双眸中欲火喷薄,她却是依旧挑逗不叫他得逞。
是的,食过腥的猫比饥饿的猫更容易对付。
直到他全身火热,涉书方搂住他的脖项,呢喃道: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
言语间,她的一条腿轻轻移开,擦着他的腰际往复摩挲。
石仲月试着动了动,依旧不行,急急道:
“你说……”
“我要出门几天……”点点他的唇道,复向他脖项呵着气:
“你……不许跟着……”
石仲月僵了僵,回道:
“三天后,我要见到你……”
“好!”
语落,涉书撤膝。
猛然而来的力道,令涉书纤瘦的身体似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剧烈地颠簸起伏着。
而她却在心内狂笑着,放纵着他的行为,因为她知道她对他的放纵,定会使他很快便觉与她如此,索然无味。
三天后,他或许连她是谁都不曾记得。
秋高气爽,暖屏山庄内,赏画正在院中玩毽子。
忽听大门有节奏地被拍了三声又两声,最后是四声,门吱呀一声开启。
赏画回头,但见涉书浅笑走来。
“涉书姐,你怎么来了?”赏画欣喜奔来,接过她手中的大包小包:
“这是什么?”
“王爷给大家伙儿备的御寒衣物……”
听涉书如此说着,书房正练字的荆钗,执笔之手顿了顿,心头暖暖,继而又是一涩。
听着涉书的脚步声入得屋来,荆钗将准备已久的笑容展现给涉书,继而又装作若无其事的写着字。
涉书却是呆立当场,几日不见,荆钗憔悴而苍白,却依旧在强颜欢笑,似风中弱柳般。涉书禁不住哑了声:
“这究竟……是怎么了……”
荆钗早已无心于练字,浓墨在纸上晕了一大块的黑。
强敛了心神,荆钗回道:
“没什么,只是又使过摄心术……”
软了的尾音令涉书禁不住奔了过去:
“傻孩子……”
与涉书相拥,荆钗似是找到了一丝依托,轻哭出了声:
“涉书姐……”
感受着涉书轻柔的抚摸,荆钗似孩子般啜泣,仿似回到了以往,这个似半个娘亲般一手将她带大的姐姐,总能在她受伤时呵护她。
涉书轻柔地抚慰着荆钗,哄道
“不哭……我在……我在……”
是的,不管摄心术刺激她的身体,成长得多快,在涉书眼中,荆钗终究是需她呵护的小女孩。
进了屋的侍琴、赏画,见到这一幕均是忍不住淌下了泪。
素来硬朗的落棋,双眼亦是泛满泪水。
屋外檐下锁眉的来瑞,在心内深深叹了一口气,毅然转身出了庄。
他要回王府一趟,就是绑也把伯阳绑上山来。
毕竟,他欠荆钗的。是荆钗将他挚爱的妻子带与了他,这份恩情,他岂能不报?
镇南王府马场,盆火通明,人影绰绰。
一声冲天的马嘶鸣,伯阳自人立起的血风骍上被弹飞了出去。
一旁捏汗的侍卫忙上前接住了伯阳。
“大哥……”石叔辰急急奔过来,伯阳却是不管侍卫的阻拦、石叔辰的制止,毅然冲那血风骍走去。
场中家丁、侍卫、来安、石叔辰均是提心吊胆,生怕伯阳伤在那血风骍蹄下。可也是无奈之至,伯阳似是同这两匹神驹动真格了。
家丁手中所牵的那匹高大壮硕,通体乌黑的骏马,正是已被驯服的骊驹。
而现刻场中火盆旁,正哧哧喷着鼻气的枣红马,则是那挥汗似血的追风汗血宝驹,血风骍。
据说,一年前神驹部的捕马者便已发现了它,只可惜因其速度太快,无人能追上它,便是迟迟未能将之擒获。
只至数月前,神驹部出动所有捕手,设下层层陷井,才将其捕获。
任是如此,仍有数十名捕手命丧它的迅蹄之下。
也正是这样的两匹神驹,换取了神驹部两百多人十年的温饱。
伯阳答应,将会供应他们十年的粮食、衣物、茶叶。
这样的代价未免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但这却未招来府中人一句怨言,他们早已习惯惟大公子之命是从,且这样的命令从未出过差错。
神驹要换,自是有他的道理。
“来瑞哥……”石叔辰向刚进马场的来瑞招呼一声,来瑞微颌首,两人不约而同望向马场。
来瑞见那血风骍已然戴上了辔头、鞍韂,眉宇间露出了几分欣喜,当目光落在伯阳鲜血淋淋的双手上时,却是皱紧了眉头。
再看那血风骍,也是伤痕累累,血红的双眼昭示的依旧是不驯的野性。
前蹄刨刨地,一声鼻哧,微低头作好了冲刺与伯阳拼命的准备。
伯阳小心周旋着,伺机从侧面上马。
马场静寂,惟有盆中篝火噼啪作响。
就在这场中人屏息凝神之时,但听一个小厮跑来禀:
“王爷,北边特急传书。”
伯阳方转身,向场边走来。
接过信,伯阳挥手示意,石叔辰、来瑞均跟他上了悦目楼。
暖屏山庄,北屋内。
荆钗躺在涉书的怀中,呆呆望着跳动的烛焰出神,侍琴伴赏画在小炕边坐着,赏画微有些困意,时不时会打盹点头。
落棋则依旧抱剑立在门边,似是戒备万分。
此情此景,令荆钗想起当初逃出宫,随迎亲队伍一道儿嫁到这锦州城时的情景,竟与此时一般无二。
她们五人一路是那般小心谨慎,生怕出一丝丝纰漏。
之后是一波三折的查身世,再到……
心隐隐作痛,荆钗合上双眸在心内告诉自己:
“绕了一圈,终于……又回到了原点了……”
深吸一口气,她向众人:
“夜深了,都回屋歇着吧,我这里留涉书姐就可以了。”
“……李继迈与回鹘暗中私自买卖粮草、衣被的证据,已送与他们,但老太妃就是不信她的儿子会与回鹘勾结,党项部内的王亲们也支持老太妃的判断。
而今,我们还没有李继迈与唐大狼狈为奸,私吞购粮草、衣被之金的证据。
大哥,放走唐大,会不会纵虎归山啊?”石叔辰分析道。
伯阳似在想什么,却又似是在听,淡淡道:
“唐大只是个小角色,关键是看老太妃想干什么。”
“大哥的意思是……”
“我们忽略了老太妃,”伯阳依旧淡语:
“没有她的授意,李继迈是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的。”
“如此说来,多尔带人偷袭,也是她怂恿的?”石叔辰急问。
“是。”伯阳语音中波澜不兴:
“这个女人非常有自知之明,也够聪明。”
“大哥是说,来偷袭的人之所以是多尔统领的鹰师,而不是李继迈帐下的虎师,原因便是,老太妃的目的并不是避嫌那么简单……”石叔辰皱眉。
来瑞隐约感到了情况的严重性,似乎要开战了。他向叔辰解释:
“大王子与多尔乃一母所出,怎奈多尔出生时其母难产死去,多尔系老太妃一手带大。相较于大王子,多尔与她更亲近。
而老太妃怂恿多尔来攻城,目的是坐收渔翁之利。”
“来瑞大哥的意思是,多尔若偷袭成功,老太妃大可出来说是她授意的。”石叔辰禁不住红了眼:
“若不成功,多尔命丧于此,她大可以死无对证。同时又试出了我们的实力于她们而言,究竟如何。”
石叔辰拍桌骂道:
“这个女人太毒了!”
“也怪我们将她逼到了极点,”来瑞接到:
“她本出身高贵,却不及大王子的母亲早诞王子,未能封后。
而她惟一的筹码李继迈,却是死于我们手中。
博弈者手中没了子儿,怎能不疯狂反扑?”
“幸而我们没有杀了多尔,否则,与大王子之间的梁子怕是结下了。”石叔辰庆幸道:
“老太妃抓不到我们杀李继迈的证据,出师无名。再者,大王子与大哥指天结义在先,想必大王子会出面给个公道说法的。”
“那也未必……”伯阳略带讥讽道。
“嗯?”石叔辰有些迷惑:
“大王子一向义字当先,岂会袖手旁观?”
“这么多年来,大王子养精蓄锐,目的就是挥师南下,吞掉锦州城这块嘴边的肥肉,继而东进。
当初结义,是为了得到充足的粮草、衣被,以便休养生息。”来瑞解释。
“那如今壮大了族部,我们岂非养虎为患?”石叔辰急了。
“没有爪牙的虎,哪来的杀伤力?”
“嗯?”石叔辰懵懂,继而晃悟:
“这就是为什么,大哥一直不肯与他们做兵器买卖的原因……”
来瑞点点头,赞许地看了石叔辰一眼。石叔辰又隐忧:
“那我们截杀了他们的三百鹰师,大王子如此爱惜羽翼,会不会以此为借口出兵?
多尔的鹰师可是号称族部中最精锐的骑兵,如此便屈死于我们山庄的暗器之下,岂不……”
“这恰恰使他出师无名……”
来瑞这一句,石叔辰思量间才悟道:
“多尔是带人去抢大嫂的……”
语落,禁不住后悔了,忙看向伯阳,但见他似在思索着什么,又似在回味。
石叔辰与来瑞互视,均是不明所以。
忽听伯阳道:
“叔辰,带人去北城门严守,若遇来犯,格杀勿论!”
淡定的语气,却是不容违逆。
“是!”
石叔辰爽利回道,转身出屋。
“山庄你仍旧守着,多尔势必会去而复返。”伯阳向来瑞,语气虽淡淡,眸中却多了几许复杂的神色。
来瑞应是,稍犹豫,却忍不住道:
“去看看郡主吧,她的泪……都快淌尽了……”
伯阳攥紧了依旧渗血的双手,锁眉闭上了双眼。
耳畔回响着那首《江亭怨》的唱词:
“……泪眼不曾晴,
家在吴家楚尾……”
心中痛到:
“我该拿你怎么办……丫头?”
来瑞轻叹息,出得门去。
如此铮铮男儿,血雨腥风闯得过,官际周旋应得来,遇事沉着冷静、临危不乱,却是对自己心中所爱,无能为力……
这是否,就是古语所云:
英雄难过美人关?
伯阳心头酸涩,耳畔依旧萦绕着那凄清的唱词:
“帘卷曲阑独倚,
江展暮云无际。
泪眼不曾晴,
家在吴家楚尾。
数点落花乱委,
扑鹿沙鸥惊起。
诗句欲成时,
没入苍烟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