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
沁芳亭中,荆钗在石阶上坐着,伯阳枕着她的腿熟睡,浓浓的倦意写满他沉睡的面庞。
暮春时节的阳光,如此温暖,打在人身上惹来阵阵倦意。
亭口静立的赏画,忍不住哈欠连连,落棋虽也静立一旁,却时刻注视着荆钗的举动,听候着吩咐。
因为她刚刚从城中回来,且带来了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梅若雪要绣球择婿。
荆钗静静凝视着纤纤玉手中的羊脂玉凤泣血,纤长浓密的睫毛似美丽的蝶翼,一下一下扇落。
是的,这是来自昆仑山的一块宝玉,它是千年的瑰丽,更是万世的传承。天地精华滋润过它,而它也见证过这天地间沧海桑田的变迁,古朴与奢华于它而言竟可集于一身,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因而,她需好好把握住它!
温润莹白,散发着诱人的魅惑。可惜,她就是捂不热它,就算她日日将它握于掌中,它依旧是冰冰凉凉的。
似这玉一般,伯阳的心她也看不透,似是被一层迷雾笼罩着,看似与她这般亲近,却是她终究靠不近、琢磨不到的。
不过,她不会放弃的,她相信终有一日,她是可以将这凤泣血捂热的。
她也相信,她是可以将伯阳的心暖热的。
所以,她的相公,她岂能拱手相让?
荆钗纤纤五指缓缓收拢,似圣洁的白莲花花瓣层层倒绽,将凤泣血牢牢握于掌中,纤长浓密的睫毛一下一下,清晰地扇动着。
“落棋姐,把涉书姐唤来,我来告诉你们该怎么做。”荆钗明眸幽深迷离,一丝浅笑浮上她醉人的红唇边上。
落棋应是,向丹蕊斋而去。
荆钗回望怀里熟睡的伯阳,虽有一万个不忍心,却也不得不推醒他。
伯阳缓缓醒转,活动活动肩膀,看到日头也不过午时将近。
“相公睡得可好?”荆钗浅笑询问,伯阳也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浓浓的倦意写在伯阳的脸上,荆钗知他困着,毕竟他方才也只睡了一个时辰,料想他昨夜定是一宿未合眼。
是的,她的相公总是如此忙,每日早出晚归,含辛茹苦,她为何不能为他分担一些呢?
“相公,我想告诉你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荆钗碰碰伯阳的额头,笑问:
“相公想先听哪个?”
伯阳宠溺地轻点她的俏鼻:
“那你想先告诉哪个给相公?”
荆钗微偏首,细凝神,似是很困难般作出决定:
“那好吧,那就先说好消息。”
伯阳眨眨仍有些困意的双眼,状似很“认真”得在听。
“万花楼的头牌,梅若雪梅姑娘今日绣球择婿,我预备去夺花魁。”
荆钗云淡风清得说着,伯阳却是听的心中怒火燃起,顿时困意全无:
“若雪真是会胡闹!”
起身欲走,却发觉右手被牢牢抓住。回头,但见荆钗一双纤纤玉手箍着他的右手:
“相公还没有听坏消息……”
“若雪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绣球择婿……还会有比这更坏的消息吗?”
言毕,伯阳甩开了荆钗的手。
“有!”荆钗干脆抱住了伯阳的腿不撒手,仰起脸道:
“我的相公落入别人的圈套,自此……我将与另一个女子分享相公的疼爱……”
回望抱着他右腿不撒手的她,伯阳微锁眉,却不得不狠心离开。
“相公……”是荆钗带着哭腔的叫唤,望着牢牢抱住他右腿的荆钗,伯阳的心犹豫了。
但见一颗晶莹的泪滴,自她的面颊缓缓滑落,暖阳下晶莹剔透,却也深深刺疼了伯阳的心。
缓缓蹲下身,伯阳抚干她的泪。
是的,她的丫头是聪明的,若雪的用意就是想逼他出手抢绣球,若雪是赌定了他不会对这件事置之不理的。
“相公不要去。”荆钗含泪的眸中满是央求,伯阳不忍拒绝她,却又不得不去。
虽然明知若雪的用意,可他就是拿她没办法,那是他向芙蓉的承诺。
“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好不好……”荆钗双手紧紧抓住伯阳的手,试着用商量的口吻小心地询问着。
自手上传来的力道令他的心纠结着,一声叹息落于心中,伯阳轻颔首。
荆钗莞尔,终于松了一口气。
放开伯阳的手,荆钗向赏画:
“赏画,我们走。”
呆立亭口看了半晌的赏画,迷迷糊糊应了是,便小跑着跟荆钗回了丹蕊斋。
伯阳紧锁的双眉缓缓舒展开来,却在见到他右手上细密通红的两排纤指印时,他又微微锁了锁眉:
“她在紧张……”
伯阳右手背上荆钗留下的冷汗,在阳光的照耀下似碎了的水银,微微刺着眼,刺得伯阳的心微微轻颤。
原来她是如此在意他。
万花楼后院的赏荷亭。
“规矩就是在座的每一位都出对,只要你都对得上,就算比文这一关你过了。听明白了吗?”一个白衣儒冠的才俊乜斜着眼向涉书宣布着规则。
一身男儿装的涉书低垂着眼帘,只轻轻勾勾嘴角。
书童装束的赏画,实在看不惯这才俊的态度,白了他一眼:
“这里没人是聋子。”
那才俊欲出言反驳,却又被赏画抢了先:
“赶紧出对吧,哪来这么多废话。”
“黄口小儿,不与你一般见识……”
“你骂谁呢?”赏画欲上前,却被落棋拦住了。
那才俊轻哼一声道:
“王书圣的《兰亭序》读过吗?”那才俊轻摇折扇如此说道。
“三岁的时候就读过。”赏画没好气地回道。
“哼,信口雌黄。听好了,我的上联是:
一亭尽揽山中趣。”
“幽室能观世外天。”赏画张嘴便来,那才俊一愣,想不到被他骂作“黄口小儿”的少年,竟对出了他常常引以为傲的上联。
“好,下一位谁出?”赏画脆声道。
“慢着!我这里还有一联。”才俊喝道,欲张嘴,便听赏画不耐烦道:
“喂,你是不是姓没啊?”
听到这一声不客气的喝问,才俊有些丈二和尚,随口答道:
“我等虽是答应帮梅姑娘来守这比文一关,可本公子并不姓‘梅’,而是姓‘尤’………”
“还姓‘尤’呢!依我看啊,你迟早改姓‘没’,叫没规矩得了!”听得赏画这么一说,尤公子顿悟自己一时冲动,竟忘了方才那一人出一对的规矩还是自己立的呢,自觉无颜再坚持,便悻悻退回了坐上。
“幽兰姐姐,这尤公子也是你们‘梅园八奇’里的吗?”静坐窗前望着赏荷亭的荆钗问道。
“不是。”不待幽兰回答,一旁献殷勤的老鸨抢道:
“尤公子是这锦州城知州的长子,名叫尤勇。他的娘亲便是你家王爷的大表姐,算起来他还得喊你一声舅母呢……”
荆钗轻哦一声,原来这尤勇的母亲便是那王圭的大姐,怪不得她觉得面熟,想是在牡丹苑伯阳宴请王祥忠一家人时见过。只因那日王圭搅了宴,她便不曾一一知晓那日到场的谁是谁了。
老鸨还在讪言、巴结,无非是说些石家势力大之类的话。荆钗却总觉她是在说,尤公子的父亲能做了这锦州城父母官,是全凭岳丈王祥忠的裙带关系,更是仰仗了伯阳的护佑。
其实老鸨之所以如此小心翼翼地奉承着,荆钗是明白她的用意的。
方才落棋轻易夺得绣球,荆钗料想梅若雪必会再出招。果然,她差老鸨来告诉荆钗一声,还有比试。
哪知,老鸨一见荆钗,不但舌头打了结,连手都抖了起来。
荆钗知道,那夜伯阳带她去烟雨楼品茶,途经万花楼,这老鸨是认识她的。再者,这老鸨阅人无数,想是已猜到了荆钗的身份,是以才会表现得如此紧张。
荆钗也不隐瞒,直接向老鸨说明来意:
夺花魁。
老鸨自是精明,便告诉荆钗,梅姑娘说还有四关:
比文、斗琴、对弈、赏画。
荆钗说,她家的书童才艺双绝,可否代她闯关。
老鸨点头如捣药,说梅姑娘没说不可。
荆钗暗笑,梅若雪明摆着在赌,赌她们这几个夺花魁的是伯阳派来的。
不过可惜,还是差那么一点点,荆钗是代伯阳来的,但她打的旗号是自己:
京城来的徐公子。
荆钗要老鸨给她找个方便观战的屋子,老鸨便将荆钗带到了这幽兰轩。
一进屋,荆钗便向幽兰亮明了身份,幽兰一见荆钗纤纤素手中的凤泣血,便知她眼前这俊俏小公子,是石家大公子宠爱至极的荆钗郡主。
当下,便应荆钗要求,引她来这靠窗的位子坐下。
这谷幽兰,果真是人如其名,空谷幽兰,怎一个雅字了得。
“菜籽榨油油炒菜。”一个农夫模样的人出对。
“棉花织布布包棉。”赏画对对。
“处处飞花飞处处。”渔夫装束的老者出。
“纷纷落叶落纷纷。”赏画对完对还不忘解释:
“你这对子看似乎淡无奇,难就难在它是个回文联,正着倒着均可读。可比那‘没’公子的有趣多了。”
“休得无理!本公子姓尤……”
听着赏画与那尤勇斗嘴,荆钗也不免在心中叹道:
“赏画这张嘴……”
“那请小公子再对一联。”一个中年儒士,羽扇纶巾,浅笑向赏画:
“风送花香红满地。”
赏画微蹙眉,接道:
“雨滋春树碧连天。”
“好!”中年儒士轻击掌赞道。
“小公子好俊的文采,贫道也来领教领教。”一个老道佛尘轻挥道:
“一心守道道无穷,穷中有乐。”
赏画水灵灵的大眼扫了道士一眼,总觉眼熟,却不知是在哪见过。恍神间但听那尤勇道:
“数三声,要是对不出……便算你们败下阵来……”
“万事随缘缘有份,份外无求。”赏画没好气地对道。
“份外无求?”亭对面的暗香阁中,梅若雪喃喃念道:
“石伯阳,你与我当真是有缘无份吗?”
屋内香榻上翘腿躺着的石仲月也喃喃道:
“你与我……算不算也有缘?”
他专心看着手中折扇上的“翠微图”,脑中满是涉书清清淡淡的样子,这个对他不正眼相看的女子,她眸中的沧桑与淡漠令他好奇异常。
看她的年龄也就与他相仿,双眸中怎会有如此多的沧桑……似是看透世间百态一般。
自那日牡丹苑沁芳亭一别,石仲月便四处打听涉书的下落。他一直以为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丫环,岂料老太太竟说没有这么个“长得似雨后清荷”的丫环,只恨他当时连那女子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老太太还以为他是看上哪家的闺秀了,便张罗着与他重提相亲的事宜,为了躲清闲,他便跑来了这万花楼。
细细品赏着手中折扇上的“翠微图”,仔细回想着涉书看这“翠微图”时的专注与恬静,石仲月吃吃得笑着。
岂知,他思念的这位清淡女子,与他近在咫尺,就在楼下赏荷亭中。
此时,亭内比文已结束,众人开始离亭,那道士却向涉书:
“姑娘请留步。”
涉书微惊,一抬头,但觉这道士甚是眼熟,却听那道士道:
“姑娘才是真人不露相,那日牡丹苑沁芳亭,姑娘解那‘璇玑图’可真叫贫道大开眼界。今日在此,老番……”
涉书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几人是那日与石仲月一起玩味“璇玑图”的,怪不得她男子装束,他们还是能认出她来。
随着那道人的唤声,那羽扇纶巾者微向涉书抱拳:
“姑娘,老番在此讨教了……”
“你这怪老儿,比文我们都赢了……”
不待赏画说完,那老番道:
“南南北北,文文武武,争争斗斗,时时杀杀砍砍,搜搜刮刮,看看干干净净!”
幽兰轩内,欲离开的荆钗又驻足回望亭内。
老番是在概括唐亡以来这你方唱罢我方上的政治形势,也是在指责这连年的战乱。
“家家户户,女女男男,孤孤寡寡,处处惊惊慌慌,哭哭啼啼,真真惨惨凄凄。”涉书淡淡对道。
语落,亭内静悄悄的,众人似都沉浸在这凄苦的情境中。
或许,是沉浸在各自不堪回首的过去当中吧。
这个混战、杀伐的年月,为他们原本美好的回忆,抹上了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终于,还是涉书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她清淡一如既往,缓步离开。
窗前凝视这一切的荆钗,心内却是打翻了五味瓶……
涉书自幼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十二岁那年被人所骗,卖入宫内做了宫女,尝尽人间辛酸疾苦,怎会对不出这一联?
亭内众人禁不住赞好,却听赏画道:
“我这里也有一联,诸位对对看。
赏荷,荷立,立赏荷亭久立赏荷影,影绰绰,赏赏赏。”
语落,还故弄玄虚挥手指向荷塘中,塘中此时已是荷叶点铺,绿意盈盈。
众人果真被这一下给糊弄住了,面面相觑。
赏画偷笑着离开。
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