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是夜,静谧而又安逸。
丹蕊斋中,温馨而又舒怡。
柔和的烛光下,小榻上伯阳正翻阅着书本,荆钗伏在他腿上扳弄着他的手指。
春茶的事情已上正轨,伯阳令来安忙剩下的事情去了,他且享受这难得的清闲与惬意。
是的,他喜欢荆钗在他身边的感觉,他甚至想时刻见到她。
虽然他不明白这是为何。
说是在看书,不如说他是在看荆钗。
古人说秀色可餐,竟是一点儿也不假,静静凝视伏在他身边的荆钗,伯阳只觉心中满满的。
当来瑞告诉他,这个偷换他新娘的小丫头是仅十二岁的牡丹公主时,惊讶之余,他也不免对她刮目相待。
她的胆大心细与聪慧,不是一般女子可比的,又何况她还这么小。
搁下书,轻抚她散落于榻边的乌发,发觉它似乎又长长了许多,他知这是她使用摄心术所造成的。再细凝视她的面容,已与洞房之夜大不相同,虽略显青涩,却是已褪去了稚气。
忽觉食指痒痒的,细看却是荆钗在轻轻啃咬着,温软的红唇就这样,将撩人的触觉传递到了伯阳的心里。
俯身轻轻吻吻她的鬓角,荆钗抬头,懵懵懂懂中冲伯阳嫣然一笑,却是这一笑,惹得伯阳怦然心动。
明眸笑靥,朱唇黛眉,一切尽在眼前,却不待伯阳看仔细了,这一切竟忽地远离。
本能得伸手去抓,却是荆钗滑如丝绸般的乌发自他指缝中流过。
“相公先回答一个问题吧?”小榻的另一头,荆钗妖娆浅笑,明眸慧黠。
伯阳哑然,真是想不到,这个小丫头竟会吊他的胃口,以这个来“要挟”他。
换了个姿势坐好,伯阳笑语:
“好啊,问吧。”
荆钗皓齿轻咬朱唇,犹豫一下,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你知道王昭远的下落,对吗?”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荆钗的问题还是令伯阳心中咯噔了一下,面上却装作无关紧要:
“是。”
荆钗只觉心中一紧,想要握紧双手,竟是指节僵硬。
微翕翕唇,竟不知要问什么。伯阳见她如此,心疼地上前轻抚她微泛白的面颊,却被她躲过: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伯阳未料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虽心内一紧,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连他黑亮的双眸也依然是波澜不兴:
“不知道。”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可这稻草却又被抽走了一般,荆钗的脑中一片空白。
看到她眼中的空洞,伯阳疼惜地揽她到怀里,却被她一把推开:
“石伯阳,这就是你给我的疼爱吗?”
看着她唇边的讥诮,眼中的冷漠,伯阳的心纠结着:
“丫头,你这又是何苦?有时候知道会比不知道更难过……”
“我愿意。”
“丫头……”荆钗干脆的回答令伯阳一时语塞。
“我不是梅若雪,不用你如此密不透风地把我保护起来。”荆钗幽深的双眸望定伯阳:
“那是我的事情,我有权知道真相,至于能否承担得起后果……不是你可以替我决定的。”
伯阳平静的黑眸中渐渐泛起了愠色,荆钗似觉自己的话说得过了火,可为了真相,她咬牙坚持着,望定伯阳不肯示弱。
深锁眉,伯阳似是无奈,似是心痛,无声叹息后,道:
“王昭远是在你娘亲进京前被人毒杀的,而那个毒杀王昭远的人叫杨幻,是个太监。”
“杨公公!”荆钗惊得脱口而出,难以置信地低喃: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怎么……”
想起父皇身边那个忠心耿耿的老太监杨幻,荆钗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这是王昭远的弟弟王祥忠说的,至于王祥忠,你明晚便可见到他,他是我的姑丈,成都府的府尹。”伯阳淡淡的说道,起身走向书桌翻阅帐簿。
是的,王祥忠的确是伯阳的姑丈,也是这石家唯一的女婿。
伯阳奉旨成婚,他因公务缠身未能亲自来道喜,故值这牡丹节前来问候。明晚,伯阳的确得在这牡丹苑设宴款待他的到来。
既然伯阳已把话说到如此地步,自是没有骗她的道理,难道她真的是当今圣上的牡丹公主?
是的,伐后蜀完毕,她的父皇是派杨幻来这蜀地传过旨,是令那些伐蜀将领不得再扰民,尽快搬师会朝的。
难道那时,杨幻已将娘亲偷偷带回了京城?
如若真是这样,那她千里迢迢来这蜀地又有何意义?
开始,她以为她姓孟,是后蜀国主孟昶的女儿,却不是。
后来,她又以为她姓王,是王昭远的女儿,又不是。
而今,兜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原来她是当今圣上的九公主,她的父亲一直就在她的身边。
忽然觉得自己滑稽得很,荆钗忍不住笑出了声,却是眼泪先落了出来。
缓缓曲膝,荆钗张开双臂环抱住自己,埋首膝上,低低泣着。
伯阳面对满桌帐簿,却无心看一眼。想要起身安慰荆钗,却不敢面对她,不敢触碰到她的伤心。
“丫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你,这个真相……都不是你我能面对得起的……”伯阳在心中向荆钗歉意。
良久,听不到荆钗的抽泣了,伯阳轻起身到小榻边,见到蜷缩在一角的荆钗,他的心禁不住地纠结着。
小心翼翼抱她到暖寝中,烛光下她面颊上的泪痕令他喉头发涩:
“不管你是谁的孩子,你都是我的丫头。”
暖暖的阳光斜照着,春日午后的阳光就是舒服。
荆钗这么想着,静坐于沁芳亭边台阶上闭目养神,忽听赏画的嚷嚷声自远而近:
“我的姑奶奶,你就不能叫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省省心?又坐这拔凉拔凉的台阶上,你不怕你家相公嗔怪,我还不想看他那‘三九寒冬眼’呢。”
这么叨叨着,赏画将荆钗拉到了锦缎蒲团之上:
“还是坐这上边吧,免得你屁股被冻得开花。”
赏画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说着,安顿好她,赏画便走进牡丹丛中采摘花瓣,以备香料之用。
感受着蒲团暖暖软软的触觉,荆钗只觉心头热热的。
她自幼养成的习惯,喜欢蹲坐于石阶上,伯阳怪她这样会生病,赏画便做了这棉絮锦绸的蒲团随时带着,免得她随时会席阶而坐。
赏画所言的伯阳的“三九寒冬眼”,则是指伯阳生气时寒光慑人的双眸,恰似那三九寒冬的天气,冷得人发瘆。
赏画这么说,是因昨晚见了伯阳生气的样子。
昨晚本是伯阳宴请姑丈王祥忠的,结果却闹得大家不欢而散。
荆钗因前日夜里问她身世之事,与伯阳说话语气重了些,心内对伯阳也三分歉意,因而昨晚的宴席,她便精心梳洗了一番,盛装出席。
所谓盛装,也就是比平日多戴了些手饰,微施了薄粉,淡晕了胭脂,着了那套侍琴与涉书精绣的白底水红纹印的越罗衣。
出门时只听赏画夸道: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白里晕红,红中印白,好一个九天仙女下尘凡,可是妖娆明丽得很哪!”
荆钗只当她是在与自己玩笑,便也没往心里去,只浅笑着带落棋出了门。
岂料刚到沁芳亭,荆钗未举步上台阶,便听得有人叫嚷:
“美人、美人……来,让八爷亲一口!”
一抬头,却见是一个锦服青年在乱喊着向荆钗扑来,他身边的几个丽装少妇连忙拉住他,哄他坐下。
此情此景,荆钗已猜得七七八八。
入席前,伯阳曾告诉荆钗,石老太君此生只有石将军一个儿子,另有一女取名石秀,乃是长石将军十岁的姐姐,便是嫁与了这成都府尹王祥忠。
只可惜,这石秀生了七胎都是女儿,到了第八胎才产下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取名王圭,全家人都将这个八子当心肝一般养着,岂料七八岁时竟发现这王圭是个傻子,心智不全。
猜到这乱叫嚷的是王圭,荆钗倒也不以为忤,淡淡一笑置之。
哪知这一笑,却将那刚被姐姐们按回座位的王圭看得傻了眼,跳起来就往荆钗这边扑。
人没扑到,却把王圭给差点煮了火锅。
不知是王圭用力不够,还是有他的姐姐们拉着,他那一跳正好跳到了席桌之上,再向前一扑,竟把那滚烫的火锅搂到了怀里。
当场烫得王圭哇哇乱叫,四肢乱舞,将那满桌的肉、菜甩得四下乱飞,众人脸上、头上、身上都挂了菜啊、肉啊,连老太太的额头上也飞粘了一块红烧肉,可是把众人魂儿都吓飞了。
伯阳知这种场合,落棋不便显了身手,便快一步护住了荆钗,才免了那菜肴的袭击。
众人手忙脚乱救那王圭,伯阳便护着荆钗离开了沁芳亭。
回到丹蕊斋,赏画见到伯阳背上的汤汤菜菜,禁不住想多问几句,却见伯阳眸中的神色寒得吓人,当下便没再多嘴。
伯阳走后,赏画便编排出了这“三九寒冬眼”,时不时拿来打趣荆钗几句。
荆钗倒也不恼,因为她知道这是伯阳在意她,呵护她。
轻轻摊开手掌,阳光下的白玉凤泣血,更是显得温润莹泽,真真似那剔透的凝脂般白净。
荆钗凝视着掌中的凤泣血,心内不觉间满满的,她要好好护着这块白玉,因为这是石家的镇宅之宝,是石伯阳妻子的象征。
今早二管家来安向伯阳禀事时,说是城中贴出了告示,皇上宣布他的九女儿牡丹公主坠河死了,他甚为悲痛,令举国上下为公主斋戒三日。
她的父皇终究还是放弃找她了,所以她没有退路了,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