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琴音袅袅,歌声萦绕,赏心亭中侍琴正在抚琴吟唱。
荆钗知她心中难过,定是想起了她已逝的丈夫。往日,侍琴总是唱这《长相思》曲,追念他的亡夫。
春意浓浓,海棠树下落英缤纷,赏画似感受不到侍琴的难过一般,独自一个人开心地踢着毽子。
百无聊赖,荆钗躺到秋千椅上,闭目养神,任凭秋千荡来荡去。
这秋千椅是伯阳几日前为她搭建的,说是怕她在府中闷坏了。
荆钗倒乐得自在,反正无事,整日里除了玩就是睡,倒也乐得清闲。
比起宫中步步为营、提心吊胆的日子,现在的日子,荆钗更愿意过。
至少,她确定她是安全的,她还有时间和精力应付发生的事情,不会似以前那般,发生的事情总是令她那么措手不及。
说来倒也怪,她就是有睡不完的觉,许是春困吧。
伯阳每日早出晚归,忙得紧,说是在忙春茶的事儿。
但听侍琴又唱道:
“深画眉,浅画眉,蝉鬓鬅鬙云满衣,阳台行雨回。
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琴音未收,却听有人喝好,且掌声连连。荆钗听出来了,是二公子石仲月:
“好一曲《长相思》,只唱得这满园春色皆黯了三分。”
石仲月这么夸着,人却轻挥折扇向赏心亭对面海棠树下的荆钗走来。
赏画没好气地拦住了他:
“二公子今日好清闲,不去万花楼、怡红院,跑来这王府东院作什么?”
正想着没事儿呢,这事儿就来了,荆钗心内这么想着,却并未起身,只装作睡着了。
对于这个长得似那俊美的兰陵王一般的二公子,她是有心防范的,妖艳以至于妖冶的石仲月,浑身上下的邪魅,令荆钗本能的对他起了戒心,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危险气息。
她知道赏画还惦记着上次石仲月在大门口给的难堪,果然听赏画道:
“二公子不必惦记,那玉钗已叫我家郡主当了银子,分了府中下人了。”
“如此说来,你也拿了那银子?”石仲月这是在提醒赏画,注意她的身份,赏画哪会不知这个?但听她又道:
“那是自然。我家郡主向来不喜戴钗饰物,莫不是那玉钗,是哪家楼子里某位姑娘的,送与二公子作定情物,今日没了钗二公子不好交待,又跑来索要了?”
言罢,赏画自袖中取出些碎银子递与石仲月:
“只剩这么多了,余下的……赏画改日送与二公子。”
石仲月不恼也不接银子,只妩媚地笑着,轻摇折扇欲向荆钗走去,却被赏画拦住了。他不屑地道:
“好狗不挡道。”
“你!”赏画气得跺足,拦住他就是不让开:
“赏画是人,自然要站在这里。何况这东院,我爱站哪儿就站哪儿。”
“你算个什么东西?”石仲月语气中的薄怒不言而喻,赏画不吃这一套:
“赏画只是个小丫环而已,二公子自然是个东西,哦,不不不,二公子不是东西。哎呀,这更不对了……”
“赏画。”对面亭里赶过来的侍琴忙制止赏画,赔笑向石仲月:
“不知二公子前来,有何吩咐?”
石仲月并不搭理,又只向荆钗走去,侍琴忙出声:
“二公子请留步,郡主刚睡着……”
石仲月并不在意侍琴的话,径直走到了荆钗的秋千椅旁。
居高临下的就这么看着“熟睡”的荆钗,石仲月的心中禁不住赞到:
“好一个丽质天生的美人胚子!”
秋千椅中的荆钗,一袭浅绿裙裳,乌发如瀑,自椅上垂下,随着秋千轻轻荡着,似千条万条风中柳丝绦一般。
都说是海棠盛放,美人春睡,乃是赏心悦目之事,而今这美景都在眼前,他石仲月的心中竟是那么的不是滋味。
忽地,一瓣海棠自树上缓缓飘落,眼见到了荆钗面颊之上,却被一只修长白净的素手接住。
顺势,石仲月蹲下身,荆钗比海棠花瓣还细嫩的面庞,令他庆幸他接住了那一瓣海棠,仿似她白净的面庞不胜那花瓣的飘落,吹弹可破。
荆钗越是如此美好,他就越是心内不是滋味。
妩媚的桃花眼中渐渐现出妖治,他凑近荆钗的耳边,粘粘低语:
“知道吗……你应该是我的……”
言毕,他优雅地起身,优雅得轻掸掉身上的落花,轻摇折扇离开。
经过侍琴身边,他淡语:
“过几日是一年一度的牡丹节,奶奶吩咐了,收拾行装,明日出发……去牡丹苑小住几日。”
芳香郁郁,芳影绰绰,牡丹苑中花繁人更盛。
今日是锦州城一年一度的牡丹节,因而,这牡丹苑中便是人山人海。
不过,达官贵人来的倒不多,反倒是平头百姓将这牡丹苑拥得比肩接踵。
那是因为,今日苑内的牡丹是免费供他们观赏的。自明日起,凡是赏花的都得交纳相应的费用。
而这费用则是按照所赏的牡丹的档次决定的,当然,还包括纳凉、歇息的会馆,更有茶酒果品之类。
收钱的东家,自然是这锦州第一富的石家。
牡丹苑,乃是石家大公子石伯阳,十年前一手经营起来的,理所当然他收钱。
锦州城妇孺皆知,石家大公子乃是个经商奇才,可没人知道石家的不易与伯阳的艰辛。
这些日子以来,荆钗听伯阳说了一些,赏画自府中人那里听到的,再加上她自己平日里观察到的,如今,对于石家以及伯阳还是了解得较多的。
当年,石老将军被太祖“杯酒释兵权”后,便举家来到这后蜀国的临城襄阳,本是一家人安居乐业的,怎奈太祖伐蜀,安乐日子即宣告结束。
伐蜀成功后,太祖便将他信任的石老将军封了个节度使,遣到了蜀地锦州城。
伯阳便借家族之势,与这锦州城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做起了茶叶买卖,且招揽到了二管家来安、三管家来运、四管家来瑞这样的得力助手。
十多年间,石家的势力已不单单是囊括茶叶生意这一行,业已渗入到米、棉、布匹、丝绸以及马匹、古董、玉器等行业中,如今势力可谓如日中天。
而今正值朝廷多事之秋,对各国征伐连连,战争劳民伤财自是不在话下,伯阳却也因这战争赚取了更多的钱财,各国军需物资的买卖,一直是伯阳这些年经营的重要生意之一。
只是这生意除了石家的自己人知道,旁人是不得知晓的。
荆钗看着眼前接受施舍打赏的百姓,一声叹息落于心间。
吵闹声、呼喊声、祝万福长寿的声音不绝于耳,对于这些平头百姓来说,今日石家老太君给他们的打赏则是更为诱人的。
衣服、手饰、碎银两、布匹、小瓷器、吃的……都会打赏的,这些不甚富裕的百姓,自然是争先恐后地向这沁芳亭拥来,石老太君更乐得做个大善人。
荆钗对于这些,则是冷眼旁观,她一向不相信什么慈悲为怀,她只知弱肉强食是这个世道不变的真谛。
即使伯阳答应帮她查身世,她也是怀疑,因而落棋仍再继续着。
接受完众人的跪拜呼好祝长寿,老太君带着满足的笑意,在她众多外孙女的簇拥下,起身回仙寿馆。
这架势让荆钗想起了德妃娘娘,那个所谓的“抚养”她长大的女人。明明贪慕虚荣,却装得一副菩萨心肠朴素无华。
伯阳辛苦挣得的钱,老太太却充好人挥手散了出去。
想至此,荆钗一抹嘲讽浮于唇边。
起身欲随老太君离开,却被众人拦住跪拜谢恩。
无功不受禄,荆钗向赏画挥手,示意她把首饰盒中的东西都散了吧,反正不出逃,这些东西又不当了,留着也用不着。
赏画倒也不心疼,尽管往出散。
百姓们越聚越多,只把个沁芳亭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都是郡主赏你们的,不要挤,慢慢来,都有、都有……”赏画忙得额头都渗出了汗,荆钗见人太多了,便也上前帮忙。
百姓一听是郡主,便纷纷跪地向荆钗请安、拜谢。
亭边的轰动不免引来老太君等人的回头,荆钗见她们眼神古怪,便觉好笑。
似是故意的,荆钗向百姓示意道:
“请起,大家都请起,要谢你们就谢王爷吧,这些都是他平日送与我的……”
百姓听这是郡主的饰物,更是感激涕零,长跪不起。
荆钗有些着慌,正手足无措间,却见远远的,伯阳带着石叔辰与二管家来安几人向这边走来,这下她算是吃了定心丸。
伯阳远远见她被围于亭内,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带人过来。
入得沁芳亭,伯阳挥手叫石叔辰把带来的银两分与众人,他自己反倒拉荆钗坐到了亭内石桌边。
“相公怎么有空来这里?”荆钗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该不会是专程帮我解围的吧?”
伯阳浅笑不语,只定定看着她。
荆钗有些莫名,摸一把自己的脸,问:
“怎么了?是我脸上……”
“丫头,感受到了吗?”
“嗯?”伯阳问得荆钗有些迷惑,但听他又浅笑道:
“百姓的爱戴,感受到了吗?”
言毕,伯阳回望亭外谢恩的百姓,荆钗竟在他的眼中发现了怜悯与体恤。这让她想起了她的父皇,他也曾如此动容地告诉她,要以慈悲体恤之心对待天下百姓。
荆钗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莫非真如落棋所猜测,她的相公确有称王成帝之心?
残阳斜照,牡丹苑内人影轻晃,赏花已毕,三三两两的行人结伴离去。其实,此时夕阳笼罩下的牡丹丛,才是别有一番韵味儿。
荆钗与赏画匆匆进了牡丹丛,似是并未留意到这些。
“郡主……”落棋给荆钗请安,荆钗忙扶住她,关切地问道:
“一切都还顺利吧?”
“幸不辱命。”落棋应道。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没有被人发现身份吧?”
落棋轻摇摇头,荆钗松了口气,舒心一笑问道:
“那查得如何了?”
落棋认真答道:
“乾德三年,太祖派六万人马征蜀,大军分两路入蜀,一数为栈道,一路为溯江。
栈道将领为忠武节度使王全斌,副将是武信节度使崔彦进,枢秘副使王仁赡为都监。
溯长江西的将领为宁江节度使刘延让,将军曹彬为都监。
只可惜,平了蜀的军队,不但在这富饶的天府之地大肆劫掠,且屠杀降军及无辜百姓……”
听至此,荆钗抚摸牡丹花瓣的素手不禁顿了顿,但听落棋又肃然说道:
“太祖大怒,当即决定将这些将领监军正法。结果,赵普等人以天下尚未平定,军心不可动摇为由,将这些人保了下来。
待征蜀归京,皇帝赏功罚过,将王全斌改任崇义军留后,王仁赡为右卫大将军,崔彦进为昭化军留后。”
“怎么不杀了他们?”一旁听得愤愤的赏画脱口而出。
荆钗淡淡一笑,云淡风清地说:
“胜者王侯败者寇,杀与不杀全凭胜者的意愿。”
“难道就没有天理了吗?”赏画急得直跺脚。
荆钗示意落棋继续。
“我查过了所有伐蜀将领的手札,也用了一些方法,但从他们那里得到的线索都是一样:自始至终,他们都未曾见过夫人。”
荆钗的心绷得紧紧的,怎么会没有了呢?
“看守这牡丹苑的老太监,不是说夫人与孟昶被隔离开了吗?怎么可能没见过?他们是不是在撒谎……”赏画按捺不住急问道。
荆钗明白得很,落围棋的“一些方法”可不是什么好方法,被用了这些“方法”的人是绝不可能说谎的,除非他不想活命了。
她曾亲眼见过落棋对一个小偷略施“方法”。
那小偷偷了荆钗的钱袋,被落棋抓到了,她便将那小偷扒光了衣裳倒挂于菜市场的老树上,直至那人祖宗奶奶地喊,嗓子都哑了,并保证此生绝不再偷,她才放了他。
的确,荆钗也明白,落棋做的是过了火,可效果却是让人无话可说的。
荆钗并不急着询问,她知落棋定是查到了什么。望定落棋黑白分明的双眸,荆钗静待她开口。
落棋迟疑了一下,说道:
“我去请教那看守牡丹苑的老太监,他只说了三个字。”
“哪三个字?”赏画急问。
“王昭远。”
“王昭远?是个人名吗?还是……”
“他是当年后蜀孟昶的宠臣,孟昶当年派他去迎战伐蜀的大军,结果他不但投了降,还将大军引进了城。”
落棋这么说着,荆钗静静听着,她幽深的明眸忽地微眯:
“所以,娘亲当时是被这个叛徒带走了?”
“不知道。”
落棋这利落的三个字不但令赏画大吃一惊,就连荆钗也忍不住惊异望着她。
“你不知道谁知道?”赏画随口一句负气话。
“王爷知道。”落棋认真应道。
“嗯?”
别说赏画,连荆钗都觉震惊,艰难地质问:
“相公?”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被府中探子跟踪,不明究里,我也不敢贸然动手除去他们。
直到几日前在这里见到那老太监,他刚说出王昭远……便被毒杀了。”
“是府中探子干的?”赏画忙问,落棋点点头。忽听赏画惊道:
“那你不也中了毒?”
荆钗只觉心跳在加速,她几乎是用乞求的眼神望向落棋,落棋仍是给了她一个令她难过、甚至揪心的答案:
“是断魂散。”
荆钗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响,眼前发黑,险些栽倒于地,赏画忙扶住了她。泣不成声,赏画哽咽: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不是哪里、哪里弄错了……”
荆钗强敛了心神,竭力保持镇定:
“解药……是不是在相公那里?”
落棋犹豫了一下,回道:
“没有解药……”
“郡主!”赏画的惊呼声中,荆钗栽坐于地,落棋也忙凑上前来,低唤:
“公主……”
有多久,她没有听到落棋这么唤她了?
荆钗透过泪水望向落棋,但见落棋已眼圈微红,单膝跪地道:
“公主,三年前是您救了落棋,才使得落棋免遭杀身之祸,落棋的命是您给的,自当为公主效命,至死不悔……”
荆钗轻轻掩住了落棋的口,敛住心神,止住泪水,明眸变得幽深而决绝:
“你的命是我的,谁也休想拿走!”
是的,落棋是跟着父亲、哥哥受雇进宫刺杀皇帝的,怎料失手父兄被擒,她是被荆钗偷藏起来才逃过了劫难。
受伤的她,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时,她的父兄已然被斩首于刑场。
落棋一向男儿装,被荆钗救后,她便换回女儿装,成了荆钗身边的丫环,一直以来才得以安然无恙。
自那时起,落棋便一直贴身保护着荆钗,而荆钗则是将自己的命交给了她。
而今,竟有人要取了落棋的性命,这个人,还是她想要信赖的相公!
原来他说会帮忙查她的身世,就是这样查——杀人灭口。
“石伯阳,这就是你所谓的疼爱,可真令我大开眼界!”荆钗在心中暗暗嘲笑着。
一股恨意涌上心头,荆钗握紧落棋的手,唇畔勾起一抹冷笑:
“你不会有事的,因为有石伯阳的命为你抵着。”
落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