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
残月挂中天,荆钗悠悠醒来,缓缓睁开眼,辨清了地方,才知自己在暖衾中。
头昏昏的,转向桌边,却见桌上的蜡烛燃得只剩一点点,满桌的书本帐薄,伯阳正颐支着右臂熟睡着。
许是真的累了吧,这近一个月来,伯阳日日在府中,只为看住她这不听话的丫头,二管家只能每晚将帐薄送来,伯阳秉烛查阅。
想着这长久以来她对伯阳的态度,荆钗心中起了些许歉意,反倒是伯阳不嫌她的冷冰冰,宠着呵护着,搜集些奇珍异玩与她,为她解闷,讨她的欢心。
因此,锦州城中关于镇南王宠爱荆钗郡主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石家大少待妻如至宝,宠溺得不像话……
微敛黛眉,荆钗皓齿轻咬朱唇,心内歉意加深。
说是伯阳留她在府中是强人所难,可事实却是她先偷换了人家的媳妇儿,但她不明白的是,伯阳为何要杀真正的荆钗郡主,真有必要做得那么绝吗?又或者是为了她的安全?
样做的确是一劳永逸,可她就是不明白,她之于伯阳,真有那么重要?
这个似那霡霂林一样神秘的男人,一如外界传的那么神秘,她,即使如此靠近他,亦是看不出多少关于他的蛛丝马迹。
有时,她似乎又觉得,她现在看到的只是他的表面,真正的他究竟是怎样的……
轻轻起身下床,蹑手蹑脚走到桌边坐下,凝视他熟睡的面容写满倦意,荆钗竟禁不住想要抚摸。
缓缓伸出手,却在将触及他那棱角分明的面庞时,驻于空中。
她怕惊醒他,有多久他没好好睡了?
收回手,就这么静静看着他,荆钗脑中空空,心中却是满满的,至于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至少,这种感觉令她不想离开了,莫名的,她贪恋这个男人给她的安全感与全心全意的呵护。
“不管你是谁,我都会照顾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耳畔就这么响起了他那夜的承诺,一生一世,那要多久?
与他这样的男人一起生活,一生一世相必也不是件坏事儿。
既然要一起过一生,那她岂不要为他生儿育女?
她……会吗?
荆钗反复在心中问着,会,好像又不会,她与他之间似乎少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荆钗喃喃自语,习惯性地将食指放在唇边轻啃,半晌却发觉手指没有感觉,回眸,竟发现是在咬伯阳的小指。而他现刻已醒转过来,正定定望着她,黑亮的眸中,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正蔓延开来。
感觉有些尴尬,荆钗浅浅一笑,逃开了他的眼睛。
伯阳略粗糙的大手顺势回执她的手,微嗔怪:
“夜深寒气袭人,怎么这么不小心,手都冻冰了。”
虽是嗔怪,语气里的关心却是掩饰不住,轻轻呵着气,热度就那样自伯阳温厚的掌心传来。
这一刻,荆钗的心在颤栗。多年前,她曾见过她的父皇为她的八皇姐呵手,因为她们一起玩了雪,手都被冻得生疼。
而她则被很礼貌地给予了一个精致无双的小金暖手炉。她也很客气地接过,并受宠若惊地感恩戴德,天知道她当时多想她的父皇可以给她呵手。
那一年她八岁,也是从那时开始,她萌生了要查出她亲生父亲究竟是谁的念头。
而眼前这个男人,竟这般容易,满足了她藏于心中多年的渴望。
视线渐渐模糊,喉头似是堵了铅一般。
“丫头,这是怎么了?”伯阳轻轻拭着她白皙面庞上的泪珠,关切地问。
荆钗双手紧紧握着他拭泪的手,努力笑着,哽咽着问:
“这……父亲的呵护……是不是……就是这样?”
伯阳的心被重锤击了一下,钝得生疼,似是呼吸都被阻隔。他哑声道:
“丫头……”
拥她入怀,却发觉她单薄得似不经用力,却听她在他耳边低低泣道:
“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伯阳喉间哽得慌,发不出声音,荆钗却以为是他不愿意,忙挣扎着起身说道:
“只要你答应我,我一定会留下,不再离开……”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伯阳微沙哑的声音,就这么坚定地飘进了荆钗的耳内。
荆钗心中一喜,破涕为笑,忽地站了起来,说:
“我要你像父亲一样疼爱我!”
荆钗脆朗的声音令伯阳微讶异,却是立时反应过来,由衷欣慰着,爽朗地应了声:
“好!”
荆钗格格笑着,纤细的十指翻飞,收拾了伯阳的帐薄,拉起他的手便往床边走。伯阳不解,欲语,却听她道:
“冷,帮我暖被窝。”
伯阳哑然,原来成为“父亲”要做的第一件事,即是暖被窝。
“快嘛,相公……”荆钗晃着他的手撒娇,伯阳却回头不明所以地瞅着她坏笑。
荆钗正纳闷间,只觉腰间一紧,天旋地转后,待她反应过来,已到了床上锦被中。
抬头,是伯阳暖暖的笑脸。
浅浅落在她眉心一个吻,伯阳宠爱低语:
“睡吧……”
暖暖一笑,荆钗埋首他怀里,嗅着他怀里淡淡的青竹气息,安心合眼睡去。
华灯初上的锦州城,热闹非凡,尤其这城中的主大街——锦玉街,名字喻示着锦州城家家户户锦衣玉食。
锦玉街上,卖小吃的、耍杂技的、秦楼楚馆、洒肆茶舍……真可谓灯红酒绿,好不热闹。
当然,最热闹的还数那城中的几家妓院,妓女们的拉客声、嗲嗔声、嬉笑声此起彼落。
大胆的万花楼,仗着有伯阳撑腰,已经将那朝西开的大门改了方向,变成朝北的了,正对着锦玉街。
伯阳带着荆钗一路就这么逛着,虽已换了男儿装,但公子如此俊俏,貌胜潘安,神比宋玉,赛过慕容冲,媲美宋文公。
如此美男子,难免会招人多看几眼,荆钗倒也不在乎。
以前穿着男儿装溜出宫上街,也不免被多看几眼,也曾有姑娘上前与她这个俊俏的假公子搭讪。
而今,身边有了伯阳,别说搭讪了,就是有人想靠近,似乎都是一件挺难的事儿,他总是护着她。
荆钗不止一次揶揄他:
再这么着,别人还以为你石大公子喜好娈童呢……
伯阳却是不以为忤,仍然全心全意护着她。
幸而,伯阳平日里并不喜在市井出现,所以出来至今,还没有人认出他们就是镇南王和荆钗郡主。
到了万花楼前,却是再也藏不住了,似是炸了锅般,本就是公子姿容欺子都,香喷喷的姑娘们怎会不红了眼?
再者,一瞧伯阳在跟前,更是肆无忌惮地向着荆钗冲了上来。
荆钗不急不恼淡淡笑着躲到了伯阳身后,看看伯阳如何收场。
奇怪的是,姑娘们不拉伯阳,反倒绕过来又拉扯荆钗。
荆钗讶异,心内苦笑,自己难道真如那苦命的卫玠一般,亦会死于众人的围观堵看之中?或者说,长得俊俏比有钱更吸引女人?
荆钗这么想着,忙抬头向伯阳求救,伯阳微皱了皱眉,伸手挡住了那些女人。
“哎呀!这不是我们的王爷吗?您大驾光临,真是我们万花楼几世修来的福分啊!”花枝招展的老鸨以难以相信的速度扭了上来,边说边挥手驱散了一群妓女。在刺鼻的香味中,她笑得花枝乱颤:
“睡莲姑娘刚刚沐完浴,早已在阁中等候您……”
伯阳不言语,只轻揽着荆钗离开,习惯性的,老鸨知道伯阳生气了。
她自信,在伯阳告诉她不准这里的姑娘拉他时,她便告诉她楼里的每一个妓女,皇帝都可以去拉,石伯阳绝对不能碰。
一直以来,她的话都很管用的。今日伯阳不高兴,倒令她纳闷了,她确定没有人碰到他。
望着伯阳与他臂弯间的白衣小公子谈笑离去,老鸨恍悟,她的姑娘们是冲着那俊俏的小公子去的……
啊!莫非……莫非那是……
可不?让王爷宝贝到如此地步的,不是那倾国倾城的荆钗郡主,还会是谁?天底下除了石仲月,哪还有长得如此俊美的男子?
可这个结论,却也吓得老鸨冷汗涔涔。
看来,她得再告诉她的姑娘们,不是王爷带来的每一位客人都得发狠地热情迎上去,使劲拉。
像今天这一位,就算拉了王爷也别去拉她。
因为拉了王爷,这万花楼有可能关门,可拉了她,万花楼定是准保关门大吉。
万花楼,可是她香妈妈一生的心血啊!
伯阳带着荆钗拐进一条安静的小巷,没走几步便在一家茶楼门口驻足。
荆钗抬头,却见三个飘逸的大字镶在楼头牌匾之上:
烟雨楼
原来伯阳神神秘秘带她出来,就是来这烟雨楼。
听赏画说过,烟雨楼算是这城中最雅之地了,这里能煮出天下最佳的烟雨茶。
荆钗与伯阳一道进了楼,楼内并没有多少宾客,稀稀拉拉的。
跟着伯阳上了雅间,伯阳便净手开始煮茶。
荆钗就这么静静坐于对面,看他熟练而优雅地取茶、入壶、添柴、扇火……
如非今日亲眼所见,她是怎么也不会相信,似伯阳这般叱嗟风云的男子,竟也有如此温雅的一刻。
是否,当年的唐明皇也曾专注地为杨玉环画黛眉呢?或许,吴王夫差为西子画过吧。
荆钗这么想着,专注地看着伯阳的每一个动作,但见他抬头浅笑:
“烟雨茶煮得最好的是我。”
荆钗有些忍俊不禁,刚想打趣他两句,但听伯阳继续说:
“以后想喝茶了,就相公来给你煮,不许去喝别人煮的……”
透过袅袅升腾的热雾,荆钗看到了伯阳的双眸中有淡淡的寒意。
她以为是茶的热气造成的错觉,便将头微偏了偏,细看去,他眼中的寒意是真不是假:
“仲月煮的……更是不许去喝。”
荆钗有一些困惑,但她不想去深究,因而若无其事地笑着应道:
“好啊。”
“还有……”伯阳依旧肃然说道:
“不要单独去祖母那里……至少得有落棋陪着。”
这一句,荆钗更觉得难以理解,落棋向来不在府中多呆,又怎能日日陪她去向老太太请安问晚。
“只是去请安而已……”
“府中许多事……”伯阳打断荆钗的话,轻叹了一口气,微敛眉,似有太多的无奈:
“是你不明白的,日后我自会告诉你。”
伯阳眼中的认真,令荆钗意识到了不寻常,她浅浅一笑应道:
“喔。”
伯阳的话语与神情,令荆钗想起了老太君。对于她,老太君似在刻意亲近,且每次她去,老太太总会似有意似无意地提到石仲月,仿似伯阳与叔辰不是她的孙子一般。
而伯阳,似也与老太太“井水不犯河水”。他从来不去向老太太请安,也不曾陪她看戏,更不曾时常去探望,似是陌路人一般。
她是怎么也不会忘记,那日清晨,她这个新媳妇向长辈敬茶时,那奇怪的场面与怪异的气氛。
她与伯阳都未向老太君行跪拜礼,只是恭敬地奉上了茶。而当时二公子石仲月竟不知了去向,老太太问了丫环两遍,还差人去了北院寻了一回,丫环回说没人,她便脸色难堪地离开了,只说自己身子不适。
接着,其他的人也陆续地称自己有事,都离开了。
唯有三公子石叔辰多留了一会儿,向荆钗讨要一杯茶,还打趣道:
“喝大嫂的茶,味道就是不一样,香!”
言罢,似喝水般一仰头,咕咚喝干,喝完随手一抹嘴,大大咧咧笑了。
说实话,荆钗倒是挺欣赏石叔辰的豪爽的。
这个不到弱冠之年的三公子,生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甚是壮实。
在外人看来,石家这位三公子,应是与石老将军最相像的了,毕竟统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者理应是粗犷豪迈的。
可荆钗却知道,石老将军不似这粗犷的石叔星,也不与阳刚俊朗的伯阳相像,反倒是个美须髯的谦谦君子。但眉目间却自是有一番威严在其中,与二子石仲月颇为相像。
只可惜,老将军的那份威严,石仲月是没有继承。
要说荆钗何以作出这么个比较,那倒是缘于她偷换真正的荆钗时,在晋王府外看到了老将军与晋王两人说话,也就那么一面之缘。
当时,她还担心半路会否被这个公公发现,而今看来,倒是大可不必了。
起身轻轻走到窗前,望出去,窗外已不是喧闹的大街了,而是一片普通的民宅,在夜幕中只见黑压压的一片。
远处微微跳动着的星点,荆钗知道,那是南城门外的渡口正在连夜装粮食的人点的火把,那是石家的船队,粮食是要运去更南边的,这个青黄不接的春季,产粮地缺粮有时都会发生,更别说去年闹过蝗灾的大理了。
很难想象,如今这个沟通东西南北的米粮、丝绸、茶马、瓷器的锦州城,在十二年前是被战争与杀戮洗劫过的。
这座城池的繁荣,当然是离不开石伯阳的。
是的,这里也曾是她娘亲的家。或许,就在此处还曾留下娘亲的身影。
想至此,荆钗禁不住喃喃:
“五云楼阁风城间,
花木长新日月闲。
三十六宫连内苑,
太平天子住昆山。”
这首诗曾是她娘亲为后蜀国主孟昶所作,听说那时的街头巷尾,孩子们口中唱的就是它。
而今,物是人非事事休。
轻轻叹着,荆钗回过了头,却见伯阳端了茶碗向她走来。
“煮好了?”她问。
伯阳浅笑点头,将茶碗递与她,柔声叮嘱:
“当心烫……”
荆钗接过茶,轻轻吹着,却是一股清香缭绕于鼻息间,她禁不住问:
“怎么与府中常饮的味道不一样?”
伯阳浅笑,轻刮她的俏鼻:
“算你识货。这是刚采的春茶,那是贮藏的,是去年的秋茶。”
“秋茶?”荆钗讶异,微蹙眉问:
“竟还有秋茶?”
“是啊,那是咱们家特有的。每年秋日霜降之后,只采摘一少部分,经杀青、烘干、焙炒、碾揉……反反复复三十六道工序制成,再用专门的紫釉陶贮藏,只供自家饮用,别人不曾有它。”伯阳仔细说与她听,荆钗细品手中的茶,果然与那秋茶味道相异。
“这茶没有那秋茶味浓,似是有些甜味儿。”荆钗这么说着。
“这是自然,秋茶采摘的是那经霜寒后仍鲜嫩不焉的茶叶,再经严格制做,自是香味浓郁,即使煮上三道,依旧味浓色亮。”伯阳耐心解释。
“那真该是茶中极品了!”
“可不,不然,我那日可就错过你了。”
伯阳这么说着,温厚的大手轻轻摩娑荆钗白净的面颊,眸中满是珍惜。
荆钗有些怔愣,却听伯阳解释:
“那日出逃,你们在船上煮茶,刚巧安大哥在城南渡口清点要装船的粮食。
安大哥出身商贾之家,可以说,自打娘胎开始,他便接受辨识茶叶的训练。各种茶叶别说尝尝了,就是闻一下,他便能辨识出来它的好坏优劣、品种年份、做工煮具,这极品烟雨茶便是他们家独创的。
自他们家出了事儿之后,这极品烟雨茶便只在我府中出现,俗世之中……再也没有它了。
所以,他一闻便知那是极品烟雨茶。
当时,他还以为是小贼盗了我的茶,便放了信鸽与我,我猜是你就赶了过去。
果然,真是你这小贼,盗了我的极品烟雨茶。”
伯阳嗔笑宠溺地轻点她的小俏鼻,荆钗却是啼笑皆非,她那么缜密的出逃计划,竟然败给了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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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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