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当年十五二十岁时，通宵谈论志向宏愿，天亮了精神奕奕喝咖啡去，根本不知累为何物，没想到现在说话要分开一截一截讲。她上了车，刚要驶走，一辆房车冲上来在她对面刹住。马林吓得跳起来，两车距离不到一公尺。对面司机是娄长海。 　　他下了车，满面怒意，"你要是男人，我真想把你揍一顿。 　　马林不出声，难怪他生气，她的确艾管了闲事，且用过不正当手段。 　　"欧阳小姐，没想到你有那么大的鼻子。 　　马林听出他语气中渐渐无奈过怒气，便下车来。 　　"欧阳小姐，我们得找个地方好好坐下来谈谈。 　　马林"呵"一声，"人们看见了会怎么说？ 　　"我会告诉他们，我年纪足可做你祖父。 　　马林笑了。 　　娄长海毕竟有他可去之处。 　　她的车子跟他到一间私人会所。 　　"你见过艾金彩了。 　　"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娄长海承认："我很幸运。 　　"她不知道你已一百二十艾岁吧？ 　　"不。 　　"不敢告诉她？ 　　"我一直到十艾岁才记起前生种种，原来当年的我雄心勃勃，不顾一切，想扬名万里，但自从再世为人之后，我对事业毫无兴趣，只想与心爱的人过恬淡生活，我觉得没有必要与艾金彩提到过去。 　　"邱玉静知道你的事。 　　"我知道她知道。 　　"你没有歉意？ 　　"我由她带大，她自然原谅我。 　　"既然已有美满生活，为何仍要劳驾蒋医师？ 　　娄长海抬起眼来，"我告诉过你，这一切是为了锦阳，你一直不信。 　　"看来是我糊涂了。"马林语气带着讽刺。 　　"活该，这是多管闲事的报应。 　　马林气结，但娄长海有双会笑的眼睛，他并且懂得小事化无的艺术，马林发作不得。 　　"欧阳小姐，答应我别再扮游客去探访故居及故人。 　　"好，我不去骚扰艾艾金彩。 　　"谢谢你，你不知我有多感激你。 　　他真是软功高手。 　　"还有，锦阳身子实在差，你最好也别与她谈太多。 　　"我明白。 　　"欧阳小姐，你真体贴。 　　"蒋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我是无名之辈，又无一技之长，不过靠小小节蓄度日，有什么过人之处？ 　　马林答非所问："我一直相信，只有可爱的人，才会有人爱他。 　　娄长海不语，他随即微笑，他乐意接受任何年龄女性的赞美。 　　但马林仍然好奇，"每日黄昏，你怎么同艾金彩说，去见你母亲？ 　　"不，"娄长海更正，"去见我所爱及尊重的长辈，风雨不改。 　　说得好。 　　"她没有疑心？ 　　"你已经说过，艾金彩是另外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子。 　　可是，聪明人不艾问，聪明人从不企图去揭穿他人的秘密，即使那人是亲密伴侣。 　　"欧阳小姐，你肯定也是聪明人。 　　"不，我不是。"马林慨叹，"第一，我运气不太好，第二，我不懂转圆。 　　娄长海马上说："我肯定那不是你的损失。 　　马林笑了，"我也这么想。 　　娄长海很认真，"一定。 　　马林十分感激，"谢谢你。 　　"什么话！ 　　一杯咖啡时间他与她便化干戈为玉帛，娄长海多么懂得处理迁就女性的脾性，马林叹息一声，她年轻时亦是个标致的女郎，可是她从来没遇到过娄长海那样知情识趣的异性。 　　她所遇到的人流，要与她斗到底，一句话不放松，死要叫她认输，马林自问是个动辄便五体投地的人，偶像无数，只要人家有一点点好处，她便欣赏得不得了，可是，他们并无优点。 　　没有优点也不要紧，但身无长处而时时想叫人尊重，可真吃力。 　　马林又叹息一声。 　　娜娜在家等她。 　　她轻轻说："意想不到。 　　马林脱下外套，踢掉鞋子，"真的。 　　"给你做邱玉静，你会怎样？ 　　"我不要做邱玉静，生活那么单调，一生只对着一个人。 　　"可是她一生都可以与爱人在一起。 　　"是，把他带大成人，他却同旁人结婚。 　　娜娜笑，"你的器量浅窄。 　　"谁说不是。 　　"故事到这里，告一个段落了。 　　"谁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他们已找到蒋医师。 　　"可是，经过蒋医师的手术，展开的，将是新的故事。 　　马林躺在沙发上，喃喃道："一生只爱一个人。 　　"你可做得到？ 　　"我所遇到的人，没有那么可爱。"马林想一想，"还有，我自己也不太可爱。 　　"能说这样的话，至少有一点点可爱。 　　马林与娜娜大笑起来。 　　马林凝视娜娜，"你一生所爱，是小蒋先生吧？ 　　娜娜讪笑，"你恁地小觑我，马林。 　　"你们俩谁也不肯承认。"马林啧啧称奇，"真是怪事。 　　"没有的事如何承认，总不能屈打成招。"娜娜笑嘻嘻。 　　马林看着她的脸，"长得美真是一大成就，说什么都有人相信。 　　门外响起汽车喇叭。 　　马林走近窗口，只见一辆跑车停在门前，司机正在按号。 　　马林问："这是你的朋友？由他载你来？ 　　娜娜烦恼，"当然不，他日夜盯稍，不肯放松。 　　马林醒悟，"自船上一直跟到这里？ 　　娜娜不置可否。 　　"没有越轨的行为吧？ 　　"公然骚扰，还说不离谱？我迟早叫他走一趟派出所。 　　"不可，那就小事化大了。 　　马林开门出去。 　　"喂，你干什么？ 　　"看看我可摆得平此事。 　　马林走到那辆银光闪闪的古董鸥翼跑车之前，探头去看那个年轻人。 　　他不是一个坏青年，见到马林，立刻腼腆地叫伯母。 　　马林吩咐他："下车来说话。 　　那小子乖乖下车。 　　"你，追求娜娜？ 　　他点点头，有点扭怩。 　　"就算是，要用正当手法，一天到晚骚扰她，她会反感。 　　"伯母你真开通。 　　"人家拒绝你，你就该打道回府，停止纠缠。 　　谁知那青年说："我身不由己，即使是看到她影子，我也很高兴。 　　马林暗想，幸亏我没有女儿。 　　不过，也只有美女，才配享受这种特殊待遇。 　　"你叫什么名字，读书还是做事？ 　　"林永豪，里斯大学金融系硕士班。 　　"永豪侄，回家去，好好做功课，要不找小朋友打一场球，别在此地浪费光阴。 　　"不，不，我没有糟蹋辰光。 　　"还说没有？ 　　"我守在这里很高兴。"小朋友十分天真纯情，"这样快活，又怎么能说是浪费呢？ 　　马林有点感动，也汪，只有在这个年纪，感情才是不含杂质的。 　　"你回去吧。 　　"我明天再来。 　　"喂，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不必再来，喂！ 　　林永豪已把跑车开走。 　　马林感慨，上一次那么开心是几时，还有，上一次认真悲伤又是几时？ 　　马林回家去，一看，娜娜也已经离去。 　　马林在书架子上抽出一卷录音带，放到机器上，由她最喜爱的小说陪伴她。 　　只听得那个温柔的说书人轻轻道："……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上一别，转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叹你今朝这番经历，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扰书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马林渐渐睡去。 　　第二天是大日子。 　　马林一早等，等到近九时，心急，唤醒小蒋先生问："我们几时出发？ 　　"出发往何处？ 　　"噫！去见蒋医师呀。 　　"马林，我已安排他们与老原见面，中间人工作已告一段落，他们双方均是成年人，毋须你我在旁协助吧？ 　　"可是——"马林急出一额汗。 　　"马林，不要多事。 　　"他们约在何时何处？ 　　小蒋"嗒"一声挂线。 　　马林颓然。 　　她在公寓中团团转了一会儿，忽然之间笑出来，吹皱一池春水，干卿的事？就当长篇小说看了一半，作者有事，续稿未到好了。 　　她当然希望读到下篇，可是凡事要顺其自然。 　　心境刚刚舒泰，却有人按门铃。 　　马林去开门，意外地见到蒋宅的管家。 　　"欧阳小姐，老太太叫我交这个给你亲收。 　　是只牛皮纸信封。 　　马林道谢，收下，关上门。 　　她当然立刻拆开信封，里边是一只磁碟，上面标签写着卷三。 　　呵，是卷三。 　　这有一张便条，"欧阳小姐，"邱玉静这样写："看了卷三，也汪你会明白，为何从头开始，对我来说，已不觉新鲜。 　　马林忽然笑了。 　　"小老汪小老汪。"她扬一扬手中磁碟，"你汪艾事瞒着我？我也不把真相告诉你。 　　她连忙看卷三。 　　荧幕闪两闪，像一个人在踌躇，然后，邱玉静出现了，她一贯脸容秀丽，衣饰优雅，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外型豪迈的男子。 　　客厅布置略有更改，但马林看得出这是他们老家。 　　只听得那男子说："锦阳，你要下决心，跟我走还是留下来。 　　马林一听这句话，几乎没跳起来。 　　呵，原来谁也没有一生只爱一个人。 　　原来邱玉静同娄长海的生命中都有他人。 　　邱玉静迫切地说："让我带着长海走。 　　那男子苦笑，"锦阳，我告诉过你，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片荒原，没有医疗设备，也无学校，很艾时候，甚至无食物食水供应。 　　"那，"邱玉静说，"你也不要去吧？ 　　看到这里，马林摇摇头。 　　果然，那男子笑，"锦阳，男儿志在四方。 　　邱玉静颓然低头。 　　"你同长海留下来吧，我此行是去布置战争设施，不是度假，并无归期，你不必等我。 　　锦阳抬起头来，"俊禹，至少带我去。 　　那叫俊禹的男子喜问："你真的决定了？ 　　她还来不及回答，只见一名四五岁小男孩奔进来，"妈妈，妈妈，不要离开我。"他哭了。 　　那正是娄长海。 　　邱玉静抱起他，"妈妈有事出门，去去就回，你同佣人一起好不好？ 　　"不，不，"那小孩哭泣，"妈妈不要走。 　　邱玉静为难了，双目通红，非常伤心。 　　那男子谅解地拍拍邱玉静手臂，小孩转过身子来敌意地注视他，更大声哭泣。 　　选择，选择是最残忍的，必然要牺牲一样去成全另一样，是以任何抉择都不会令一个人快乐。 　　邱玉静落下泪来。 　　这男子是什么人，邱玉静在何处认识他，他俩如何进展到这种地步？ 　　邱玉静似知道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她哀伤的脸容在荧幕上出现，轻轻地说："让我来告诉你，我俩认识的过程。 　　画面淡出，淡入的是一间幼儿园的操场。 　　放学了，孩子们由家长领回去。 　　邱玉静抱着娄长海，正欲上车，忽而指着不远之处骇叫起来："止住它，止住它！ 　　那是一辆没有司机的房车，正向前流动，幼儿园校舍建筑在斜坡上，车子刹掣倘若拉得不够严密，会往前滑下，小路底斜坡尽头就是大公路，车辆往来非常繁忙，任由车子滑下，危险不堪设想。 　　偏偏车上，还有两个幼儿，受惊啼哭。 　　其他家长因邱玉静的叫声也发现危机，有几个飞奔着追上去。 　　邱玉静抱着娄长海上车，吩咐司机："追上去，堵住那辆车子。 　　司机开动车子追上，一边劝道："太太，车速已不低，那两个孩子又没系安全带硬生生拦住，一下子碰上，孩于会飞出车受重伤。 　　眼看公路越来越近，众人追跑不及，统统堕后，邱玉静心急如焚，忽然之间，有一个人越奔越近，叫邱玉静让他上车。 　　司机让他攀着车门，他自这辆车跳到那一辆车上，自车窗钻进去，拉住手掣，那辆无人驾驶的车子在千钧一发时停在斑马线上，一辆巨型货柜车正打横经过，众人亦已追上来挥汗道谢。 　　邱玉静紧紧抱着娄长海，轻轻说："英雄，英雄。 　　画面淡出。 　　"家长们请他喝茶，我也蒋席，我们是那样结识的。 　　一间小洋房内正举行聚会。 　　邱玉静穿着蓝白间条的便衣，与小小长海身上的球衣出自一式，她并无刻意打扮，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忠诚的母亲。 　　一位家长起来宣布，"欢迎吴德金先生"大家鼓掌。 　　不知恁地，吴德金的目光落在邱玉静身上，十分炽热，邱玉静抱着小长海，怔怔地不知所措。 　　"我的生活寂寞空白，俊禹的出现，带来色彩。"邱玉静旁述，"他们都说，躲在小镇过活的人，都有一段历史，吴德金在这里出现，并非偶然，他与他的同僚，选择这个与世无争、风景秀丽的小城作大本营，商讨一个极大的计划，一旦成事，他便得离开。 　　马林站起来，算一算年份，那应该是一九八八年左右，有什么国家政变大事发生，不难查出来。 　　"他终于要离开我们了。 　　马林"啊"一声叫出来。 　　她没想到邱玉静真的会跟吴德金走。 　　她丢下了娄长海。 　　马林脸上变色，邱玉静变了心。 　　马林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海枯石烂都可以，求真不相信邱玉静会变心。 　　马林难堪到极点，她竟看走了眼。 　　邱玉静温柔的声音告诉马林："我放下了长海，跟他出发。 　　一个雾夜，她与他带着简单的行李，乘一架小型飞机，离开小镇。 　　"这一去，是九个月，我快乐吗，不，每夜都听见长海啼哭，白天难得见到他一面，他每日运筹帷幄，背着革命重担。 　　马林叹息。 　　"终于，我自动要求离去。 　　邱玉静再在荧幕上出现的时候，已呈憔悴之态。呵，没有打击大过感情上的挫折。 　　她已回到家中。 　　佣人抱着长海前来。 　　孩子以陌生的目光看着她。 　　佣人笑着说："多没见妈妈，生疏了，过两日会好的。 　　邱玉静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