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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十二月六号都奇怪我,听说我搬了家,北城的小樱,北城的周旭,都来到我这低湿的小屋里。我笑着,有时在床上打滚,她们都说我越小孩气了,我更大笑起来,我只想告诉她们我想的是什么。下午尹弟也来了。尹弟最不快活我搬家,因为我未曾同他商量,并且离他更远了。他见着小林时,竟不理他。小林摸不着他为什么生气,望着他。他却更板起脸孔。我好笑,我向自己说“可怜,冤枉他了,一个好人!”   小敏不再向我说小茹。她决定两三天便搬来小林处,因为她觉得我既这样想傍着她住,她不能让我一人寂寂寞寞的住在这里。她和小林待我更比以前亲热。   十二月十号这几天我都见着郝林史,但我从没同他多说过几句话,我是决不先提到补英文事。我看见他一天要两次的往小林处跑,我发笑,我准断定他以前一定不会同小林如此亲密的。我没有一次邀请他来我那儿去玩,虽说他问了几次搬了家如何,我都装出不懂的样儿笑一下便算回答。我是把所有的心计都放在这上面用,好象同着什么东西搏斗一样。我要着那样东西,我还不愿去取得,我务必想方设计的让他自己送来。是的,我了解我自己,不过是一个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是只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们身上。我要占有他,我要他无条件的献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赐给他的吻呢。我简直癫了,反反复复的只想着我所要施行的手段的步骤,我简直癫了!   小敏小林看不出我的兴奋来,只说我病快好了。我也正不愿他们知道,说我病好,我就假装着高兴。   十二月十一小敏已搬来,小林却又搬走了。宇宙间竟会生出这样一对人来,为怕生小孩,便不肯住在一起,我猜想他们是连自己也不敢断定:当两人抱在一床时是不会另外又干出些别的事来,所以只好预先防范,不给那接触的机会。至于那单独在一房时的是不会发生危险,所以悄悄来表演几次,便不在禁止之列。我忍不住嘲笑他们了,这禁欲主义者!为什么会不需要拥抱那情人的裸露的身体?为什么要压制住这情的表现?为什么在两人还没睡在一个被窝里以前,会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担心的事?我不相信恋情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学!他俩不生气我的嘲笑,他俩还骄傲着他们的纯洁,而笑我小孩气呢。我体会得出他们的心情,但我不能解释宇宙间所发生的许许多多奇怪的事。   这夜我在小林处(现在要说小敏处了)坐到夜晚十点钟才回来,说了许多关于鬼怪的故事。   鬼怪这东西,我是在一点点大的时候就听惯了,坐在姨妈怀里听姨爹讲《聊斋》是常事,并且一到夜里就情听。至于怕,又是另外一件不愿告人的。   因为一说怕,准就听不成,姨爹便会踱过对面书房去,小孩就不准下床了。   到进了学校,又从先生口里得知点科学常识,为了信服我们那位周麻子二先生,所以连书本也信服,从此鬼怪便不屑于害怕了。近来人是更在长高长大,说起来,总是否认有鬼怪的,但鸡粟却不肯因为不信便不出来,寒毛一个个也会竖起的。不过每次同人一说到鬼怪时,别人是不知道我正在想拗开些说到别的闲活上去,为的怕夜里一个人睡在被窝里时想到死去了的姨爹姨妈就伤心。   回来时,我看到那黑魆魆的小胡同,真有点胆悸。我想,假使在哪个角落里露出一个大黄脸,或伸来一只毛手,又是在这样象冻住了的冷巷里,我不会以为是意外。但看到身边的这高大汉子(郝林史)做镖手,大约总可靠,所以当小敏问我时,我只答应“不怕,不怕”。   小林也同我们出来,他回他的新房子去,他向南,我们向北,所以只走了三四步,便听不清那橡皮的鞋底在泥板上发出的声音。   他伸来一只手,拢住了我的腰:“索菲亚,你一定怕哟!”   我想挣,但挣不掉。   我的头停在他的胁前,我想,如若在亮处,看起来,我会象个什么东西,被挟在比我高一个头还多的人的腕中。   我把身一蹲,便窜出来了,他也松了手陪我站在大门边打门。   小胡同里黑极了,但他的眼睛望到何处,我却能很清楚的看见。心微微有点跳,等着开门。   “索菲亚,你怕哟!”   门闩已在响,是伙计在问谁,我朝他说:   “再——”   他猛的却握住我的手,我也无力再说下去。   伙计看到我身后的大人,露着诧异。   到单独只剩两人在一房时,我的大胆,已经是变得毫无用处了。想故意说几句好人套话,也不会,只说:“请坐吧!”自己便去洗脸。   鬼怪的事,已不知忘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索菲亚!你还高兴读英文吗?”他忽然问。这是他来找我,提头到英文,自然他未必欢喜白白牺牲时间去替人补课,这意思,在一个二十岁的女人面前,怎能瞒过,我笑了(这是只在心里笑)。我说:   “蠢得很,怕读不好,丢人。”   他不说话,把我桌上摆的照片拿来玩弄着,这照片是我姊姊的一个刚满一岁的女儿的。   我洗完脸,坐在桌子那头。   他望望我,便又去望那小女孩,然后又望我。是的,这小女孩长的真象我。于是我问他:   “好玩吗?你说象我不象?”   “她,谁呀!”显然,这声音就表示着非常之认真。   “你说可情不可情?”   他只追问着是谁。忽的,我明白了他意思,我又想扯谎了。   “我的,”于是我把像片抢过来吻着。   他信了。我竟愚弄了他,我得意我的不诚实。   这得意,似乎便能减少他的妩媚,他的英爽。要是不,为什么当他显出那天真的诧愕时,我会忽略了他那眼睛,我会忘掉了他那嘴唇?否则,这得意一定将冷淡下我的热情来。   然而当他走后,我却懊悔了。那不是明明安放着许多机会吗?我只要在他按住我手的当儿,另做出一种眼色,让他懂得他是不会遭拒绝,那他一定可以还做出一些比较大胆的事。这种两性间的大胆,我想只要不厌烦那人,是也会象把肉体来融化了的感到快乐,是无疑。但我为什么要给人一些严厉,一些端庄呢?唉,我搬到这破房子里来,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十二月十五近来我是不算寂寞了,白天便在隔壁玩,晚上又有一个新鲜的朋友陪我谈话。但我的病却越深了。这真不能不令我灰心,我要什么呢,什么也于我无益。难道我有所眷恋吗?一切又是多么的可笑,但死却不期然的会让我一想到便伤心。每次看见那克利大夫的脸色,我便想:是的,我懂得,你尽管说吧,是不是我已没希望了?但我却拿笑代替了我的哭。谁能知道我在夜深流出的眼泪的分量!   几夜,郝林史都接着接着来,他告人说是在替我补英文,小林问我,我只好不答应。晚上我拿一本“poorPeople”放在他面前,他真个便教起我来,我只好又把书丢开,我说:“以后你不要再向人说在替我补英文吧,我病,谁也不会相信这事的。”他赶忙便说:“索菲亚,我不可以等你病好些就教你吗?索菲亚,只要你喜欢。”   这新朋友似乎是来得如此够人情,但我却不知怎的,反而懒于注意到这些事。我每夜看到他丝毫得不着高兴的出去,心里总觉得有点歉仄,我只好在他穿大氅的当儿向他说:“原谅我吧,我是有病!”他会错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同他好人气。“病有什么要紧呢,我是不怕传染的。”后来我仔细一想,也许这话是另含得有别的意思,我真不敢断定人的所作所为是象可以想象出来的那样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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