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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十二月一号我不知道那些热闹的人们是怎样的过年法,我是只在牛奶中加了一个鸡子,鸡子是还是昨天尹弟拿来的,一共是二十个,昨天煨了七个茶卤蛋,剩下的十三个,大约总够我两星期来吃它。若吃午饭时,尹弟会来,则一定有两个罐头的希望。我真希望他来。因为想到尹弟来,所以我便上单牌楼去买了四盒糖,两包点心,一篓橘子和苹果,是预备他来时给他吃的。我是准断定在今天只有他才能来。   但午饭吃过了,尹弟却没来。   我一共写了五封信,都是用前几天尹弟买来的好纸好笔。但我想能接得几个美丽的画片,却不能。连几个最情弄这个玩艺儿的姊姊们都把我这应得的一份儿忘了。不得画片,不希罕,单单只忘了我,却是可气的事。不过为了自己从不会给人拜过一次年,算了,这也是应该的。   晚饭还是我一人独吃,我烦恼透了。   夜晚小敏小林却来了,还引来一个高个儿少年,我只想他们才真算幸福;小敏有小林情她,她满意,他也满意。幸福不是在有情人,是在两人都无更大的欲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的过日子。自然,也有人将不屑于这平庸。但那只是另外那人的,却与我的小敏无关。   小敏是好人,因为她有小林,所以她“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她去年曾替玛丽作过一次恋情婚姻介绍者。她又希望我能同尹弟好。因此她一来便问尹弟。但她却和小林及那高个儿把我给尹弟买的东西吃完了。   那高个儿可真漂亮,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美上面,从来我是没有留心到。只以为一个男人的本行是在会说话,会看眼色,会小心就够了。今天我看了这高个儿,才懂得男人是另铸有一种高贵的模型,我看出那衬在他面前的小林显得多么委琐,多么呆拙……我真要可怜小林,假使他知道了他在这个人前所衬出的不幸时,他将怎样伤心他那些所有的粗丑的眼神,举止。   我更不知,当小敏拿着这一高一矮的男人相比时,是会起一种什么情感!   他,这生人,我将怎样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却还另外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来煽动你的心。如同,当我请问他的名字时,他是会用那种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态度递过那只擎有名片的手来。我抬起头去,呀,我看见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深深凹进的嘴角了。我能告诉人吗,我是用一种小儿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两个小东西。但我知道在这个社会里面是不会准许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来满足我的冲动,我的欲望,无论这是于人并不损害的事,所以我只得忍耐着,低下头去,默默的去念那名片上的字:   “郝林史,新加坡……”   郝林史,他是能那样毫无拘束的在我这儿谈话,象是在一个很熟的朋友处,难道我能说他这是有意来捉弄一个胆小的人?我是为要强迫的去拒绝引诱,从不敢把眼光抬平去一望那可情慕的火炉的一角。并且害得两只从不知羞惭的破烂拖鞋,也逼着我不准走到桌前的灯光处。我并且生气我自己:怎么我只会那样拘束,不调皮的在应对?平日看不起别人的交际法,今天才知道自己是还只能显得又呆,又傻气。唉,他一定以为我是一个乡下才出来的姑娘了!   小林同小敏两人看见我木木的,以为我不欢喜这生人,常常去打断他的说话,不久带着他走了。这个我也能感激他们的好意吗?我望着那一高两矮的影子在楼下院子中消失时,我真不愿再回到这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声音,和那人吃剩的饼屑的屋子。   十二月三号这两夜通宵通宵的咳嗽。对于药,简直就不会有信仰,药与病不是已毫无关系吗?我明明已厌烦了那苦水,但却又按时去吃它,假使连药也不吃,我更能拿什么来希望我的病呢?神要人忍耐着生活,便安排许多痛苦在死的前面,使人不敢走拢死去。我呢,我是更为了我这短促的不久的生,所以我越求生的利害;不是我怕死,是我总觉得我还没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我要使我快乐。无论在白天,在夜晚,我都是在梦想可以使我没有什么遗憾在我死的时候的一些事情。我想我能睡在一间极精致的卧房的睡榻上,有我的姊姊们跪在榻前的熊皮毡子上为我祈祷,父亲悄悄的朝着窗外叹息,我读着许多封从那些情我的人儿们寄来的长信,朋友们都纪念我流着忠实的眼泪……我迫切的需要这人间的感情,想占有许多不可能的东西。但人们给我的是什么呢?整整又两天,又一人幽囚在公寓里,没有一个人来,也没有一封信来,我躺在床上咳嗽,坐在火炉旁咳嗽,走到桌子前也咳嗽,还想念这些可恨的人们……其实是还收到一封信的,不过这除了更加我一些不快外,也只不过是加我不快。这是在一年前曾骚扰过我的一个安徽粗壮男人所寄来,我没有看完就扯了。我真肉麻那满纸的“情呀情的”!我厌恨我不喜欢的人们的荩献……我,我能说得出我真实的需要是些什么呢?   十二月四号事情不知错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为什么会想到搬家,并且在糊里糊涂中欺骗了小林,好象扯谎也是本能一样,所以在今天能毫不费力的便使用了。   假使小林知道了索菲亚也会哄骗他,他不知应如何伤心;索菲亚是他们那样情惜的一个小妹妹。自然我不是安心的,并且我现在在后悔。但我能决定吗,搬呢,还是不搬?我是不能不向我自己说:“你是在想念那高个儿的影子呢!”是的,这几天几夜我是无时不神往到那些足以诱惑我的。为什么他不在这几天中单独来会我呢?他应当知道他是不该让我如此的去思慕他。他应当来看我,说他也想念我才对。假使他来,我是不会拒绝去听他所说的一些情慕我的话,我还将令他知道我所要的是些什么。但他却不来。我估定这象传奇中的事是难实现了。难道我去找他吗?一个女人这样放肆,是不会得好结果的。何况还要别人能尊敬我呢。我想不出好法子来,只好先去到小林处试一试,所以吃过午饭,我便冒风向东城去。   小林是瓦卡大学的学生,他的住房便租在一家间于瓦卡大学一院和二院之间青年胡同里。我到他那里时,幸好他没出去,小敏也没来。小林当然很诧异我在大风天出来,我说是到德国医院看病,顺便来这里。他也就毫不疑惑,又来问我的病状,我却把话头故意引到那天晚上。不费一点气力,我便已打探得那人儿是住在第四寄宿舍,位置是在瓦卡大学二院隔壁的。不久,我于是又叹起气来,我用了许多言辞把在北城公寓里的生活,描摹得怎样的寂寞,暗淡。我又扯谎,说我唯一只想能贴近小敏(我已知道小敏已预备搬来小林处)。我要求小林同我往近处找房。小林当然高兴这差事,不会迟疑的。   在找房的时候,凑巧竟碰着了郝林史。他也陪着我们。我真高兴,高兴使我胆大了,我狠狠的望了他几次,他没有觉得,他问我的病,我说全好了,他不信似的在笑。   我看上一间又低,又小,又霉的东房,这是在小林的隔壁一家叫大元的公寓里。他和小林都说太湿,我却执意要在第二天便搬来,理由是那边太使我厌倦,而我急切的又要依着小敏。小林无法,也就答应了。还说好第二天一早他和小敏过来替我帮忙。   我能告诉人,我单单选上这房子的用意吗?它是位置在第四寄宿舍和小林住所之间。   他不曾向我告别,所以我又转到小林处,我尽所有的大胆在谈笑。我把他什么细小处都审视遍了。我觉得都有我嘴唇放上去的需要。他不会也想到我是在打量他,盘算他吗?后来我特意说我想请他替我补英文,小林笑,他听后却受窘了,不好意思的在含含糊糊的回答,于是我向心里说,这还不是一个坏蛋呢,那样高大的一个男人却还会红脸?因此我的狂热更炎炽了。但我不愿让人懂得我,看得我太容易,所以我就驱遣我自己,很早的就回来了。   现在仔细一想,我唯恐我的任性,将把我送到更坏的地方去,暂时且住在这有洋炉的房里吧,难到我能说得上我是情上了那果果人吗?我还一丝一毫都不知道他呢。什么那嘴唇,那眉梢,那眼角,那指尖……多无意识,这并不是一个人所应需的,我着魔了,会想到那上面。我决计不搬,一心一意来养病。   我决定了。我懊悔,我懊悔我白天所做的一些不是,一个正经女人所做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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