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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不久前那可怕的一幕似已在记忆中隐退,世界又恢复了惯常的面目,那山岭,那野地,那树木都使她生出一种亲近之感。大山迎面而来的气息使她心胸鼓涨,连她自己都感到无限奇异:她竟然有种归家的感觉,那家便是强人占据的山寨,是二爷那宽敞的后帐。在那里发生的一切,尚完好如初地储于她的心胸,那一日中她经历了一个女人所能经历的最极度的悲伤与最极度的欢乐,就像走过了地狱又走过了天堂二爷的队伍已抵达山脚,与放哨的小崽会合。这里是山寨的“门槛”。   正这时,一股罡风忽地由天而降,只刮得周遭飞沙走石,昏黑中眼睁睁见一只大雁扎到二爷马前,毙命而僵。俄顷,风息沙止,夜空又变得清朗,待二爷再向马前看时,那死雁已无影无踪。二爷诧骇不已,似觉是一种不祥之兆。然转念一想,此番省亲巳历重重险难,俱已为往。眼下已到山寨跟前,还会有何蹇难?这一想也便释然心安,纵马上山。,夜宴初时二爷便感到事情不妙。   依照山寨规矩,任一位头领从山下归来,不论时辰早晚,都要设宴接风,今日回山的是瓢把子二爷,自应有一番更盛大的庆贺。七爷及众头领在山门迎候了二爷及新夫人。   鉴于路途中的劳累,二爷让新夫人回后帐歇息,并吩咐小崽送去些她愿吃的饭菜,尔后是否参加夜宴请新夫人视情致自定。这样二爷便与大家一起步入山寨议事大厅。大凡隆重的宴会都在这里举行。小崽们正在忙碌摆菜倒酒。已近二更时分,十几只松明子将大厅内外照得一片通明,二爷情绪高涨。   一如往常,入席前二爷他兴冲冲给众头领讲述此次下山的经过:如何遇险,又如何化险为夷,怎样拜见岳丈岳母,又怎样博得他们的欢心,以及这五日中种种趣闻奇事,不一而足。这一切经过二爷的舌头搅拌,便有了声色,有了兴味。若在往常,随二爷滔滔不绝的讲叙,众头领便爆出热烈的反响,或惊叹,或开怀大笑,或破口大骂(骂官府的可恶混仗……),这是每回宴会的序曲,是二爷赐于众弟兄的广道上佳珍惜。可今日二爷忽然觉得情况有点不同往常,有些蹊跷,任他讲得怎样起劲,讲得怎样妙趣横生,听的人俱反应冷淡,不声不吭,没听见般,好像他今番讲的全是一文不值的废话。二爷怏快,及早收了话头。   如果仅此而已,大概也算不上什么。可后面的事就有些石破天惊:入席时二爷走向自己惯常的坐位——那是瓢把子一成不变的坐席,却见七爷已端坐之上,见他过来,视而不见,不理不睬。二爷刹时怔了,不知所措。也就在那刻,他明白自己此时的境地:有种七爷,以这般直截了当的方式公布了他的取而代之。他侧目再看看别的头领,也个个面目不善,不阴不阳,有的手按刀把,一派杀机。二爷心里又添一层明白:他手下人已结成同盟,与七爷沆瀣一气,从他手中篡夺山寨。   二爷的心一下子悬空。   然而二爷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见过世面,历过大波大折,何况内心又十分聪慧乖觉,运筹帷幄皆在转瞬之间。他煞是心明,事情已到这种地步,按说已没有余地,这是一个你存我亡的仇杀时刻,七爷已将他逼人死地。可他并没有完全绝望,因他从未将七爷放在眼里,觉得他只是一介有勇无谋的匹夫,只要得以缓兵之计,就能够扭转局势,平定这场谋反。问题只在眼前,吉凶皆在毫厘之间,一言一行都须严加把持,一不可以刀枪相对耍瓢把子威风,那将即刻遭到杀身之祸;二不可贪生怕死臣服于逆贼,丧失了寨主的威严,其后果将不可收拾。   二爷感到自己像站在刀刃之上.眼下能够拯救自己唯有一种伎俩,那就是以往他曾战无不胜的唇舌之功。他装出无事一般,如同一点也没看出七爷的叵测用心,朝七爷笑笑,笑得极其友善深情,一如往日七爷归山将弄来的财物、女人交于他时的那般,道:“记得我下山之前,七爷曾说过山寨不可一日无主,无主的山寨如同无王的蜂巢岌岌可危,此言极是,可见七爷已渐成将帅之才,更可见七爷对我的一片兄弟情谊。常言道: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对七爷的厚道笃诚我心中有数,所以在我偕新夫人下山省亲之前,便将山寨托付于七爷掌管,对此我一百个放心。回来一见又知,七爷果如我之料断,将山寨大小一应事体掌管得井然有序,不负我心,不孚众望。今山寨固若金汤,七爷功不可没,我在此向七爷拱手称谢了,望七爷莫要推辞,这是其一。其二,鉴于此次下山凶吉莫测,我曾对一班弟兄说过:若我在山下遇难,或被官府捉拿,或死于非命,你们一不可鲁莽行事,二不可做树倒之猢狲,只可拥戴七爷做山寨瓢把子,听从他的号令,如此山寨才能久安长治。也是我命大,此次下山虽险象丛生,危难叠起,然终归平安归还,又与众弟兄相聚在山寨。这也是天数,吾命不当绝,有上苍护佑,官府歹人都无法加害于我。其三,我下山时说过如不遭非命七日可归,让七爷代劳七日,今虽我五日返归,但决不食言,所余二日,还由七爷掌管,只当我不在山寨,一应事物七爷可自行处置,有敢违命者重责不贷。今日七爷仍在其位,当仁不让,夜宴还由七爷主持。众弟兄协助七爷守护山寨,方使山寨安然无恙,亦功不可没,改日定论功行赏。今晚畅饮庆功,来个一醉方休。说来惭愧,我本应与众弟兄一起共饮,一同尽兴,怎奈在山下受些风寒,身体不适,恕不能奉陪,就此告退,回帐歇息,反正都是自家弟兄,无须客气。时辰不早,请诸位入席罢。”说毕将手向众人一拱,昂首阔步出厅。   二爷这一说一走,不软不硬。不明不白,一时弄得这伙起事头领懵了,眼瞪眼地相望,忘记了今晚要成就的大事。直到二爷快走出厅门,七爷方如梦初醒,心中一悸,差点叫出声来。他晓得险些中了二爷的蛊惑。只要二爷走出门去,他的好事就会破灭。只须半个晚上,二爷那三寸不烂之舌就会将山寨所有的头领小崽降服,他七爷就成了孤家寡人,就成了乱臣贼子。二爷会饶所有的人,却唯独不会饶他,明日日出便是他头落之时。想到这七爷就出了一身冷汗,张口向守卫门口的小崽高呼一声:“妈个巴子,还不快下手将那色魔拿了!”这是既定的号令,小崽们朝二爷一拥而上,终是二爷命中有蹇,做了阶下囚。   新夫人回到后帐就感到一阵困顿袭来,身子软软的,抽去骨头一般。小崽们并没按二爷的吩咐送来吃食,她并没在意,也没多想,就是送来也吃不下去。她倒在床上,不久便迷糊过去,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这后帐与议事厅有一条甬道相连,那边的声响影影绰绰传来,掺人她的意识之中,于是她就看见自己的夫君正与山寨众头领们猜拳行令,精明的夫君各方面都胜别人一筹,将众头领赢得人仰马翻,她看见夫君那得意扬扬的面庞透出异样的英俊……后来她就醒了,翻身坐起。二爷尚未回帐,议事厅那边也不再有酒宴之声,山寨的夜晚陷入惯常的寂静。这寂静又使她再次感到困顿,可她尽量克制,使自己免于入睡,她想等二爷回来。她有话要说,至于究竟要说些什么,她倒不十分清楚。   如果此时她神志清醒,不被困倦所扰,或许她能将自己的心思理出个头绪,她欲向二爷诉说的又恰是难以诉说的心中情愫。自二爷不屈不挠费三夜口舌最终将她占有,尔后又与二爷一起度过数十个难以言说的夜晚,她觉得自己来到天地之尽头,无法返回了。   二爷犹如一头无可抵挡的拉车公牛,拉着她向前疾速飞奔,使她受尽颠簸又享尽快乐。   但这快乐又只是一层薄薄的窗纸,有火光照耀便灿烂明亮,一旦移走火光,一切又恢复往常,苍白无光。这火光便是她与二爷的交欢。然而这次省亲归来,她有了另一种感觉,那火光已不仅伴随交欢之刻出现,而是无时无刻都在她眼前照耀,这是她的内心之火。   这内心之火究竟是何时燃起?她说不清。她只知道当他俩双双站在爹妈面前,当他们双双行过跪拜之礼,在那一刻她才在心中接受了她的新夫君。她“归位”于二爷新夫人的角色中。家居的二日,她感到十分的快活,她带领夫君观瞻自己的故里,在村外的河边,在山上的松林,她跑前跑后,指指点点,诉说个不休。   有一桩事她现在想起还不由脸红心跳。那日傍晚她与夫君走进一座茂密的树林,四周静悄悄的,夕阳透过树梢照着地上厚厚的落叶,落叶五光十色,美丽至极。她欢快地在上面踏着脚,说道这多像铺了花被褥的大床呵!夫君笑笑,附和道这确是一张大床呢。   随之便将她揽在怀里,在她的额上、眼上、唇上亲个不停。接着又将她托起稳稳放在松软的“大床”上。那时她一下子明白他要做啥子孽了,羞窘至极。她拼命地护卫着自己,口中“不不”地唤个不停.二爷只是笑,任她在落叶上兽样地翻动,直到她累得动弹不了,方动手给她解衣宽带,嘴里轻轻呼唤:“老婆,你是我老婆,知道么,你是我老婆……”奇异地也就在这一刻,她身体中有了自己的欲求,她完全放弃了反抗,热烈地附就,任夫君为所欲为。那是怎样的时刻呵,他们就像两只不知羞耻的野兽,在天地间翻滚、扭动、撕咬,这一天地之合使她感到一种透澈心身的快乐,整个身体被这快乐托起,飘浮在半空……这内心之火也许正是产生于那一刻。   拿下了二爷,七爷的心方落进肚里,想想着实有些后怕。至此大事已成,他才蓦然明白自己是何等对二爷充满仇恨,这仇恨也许早就埋在心底,只是缘于二爷的威慑,自己不敢正视罢了。现在取代二爷做了一山之王,本性恣意,伪去真存,原先心中那些隐秘之念便无所顾及地浮现。七爷不免有些疑惑,说来二爷待他不薄,让他坐山寨第二把交椅,一人之下众人之上,金银财物也尽其所求,也算得有头有脸富贵尽享了,可又怎的无端对二爷仇恨至深?想来想去,最后只归结到一点,就是二爷好色的德行为自己所不齿。   二爷平日所作所为,九长一短,这一短便是他的好色无度。他恨不能将世上所有的女人占全。而经自己手送他消受的女人便是无计其数。他一边迎合着二爷的喜好,一边就积下了怨恨。说起来七爷在这方面却是检点的。岂止检点?而是极其清白。已三十有二,尚未沾过女人身上的一根须毛,仍是童子身。这在山寨诸头领中是独一无二的,他引以为荣,觉得唯自己才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七爷的严以守身出自师承,他少年丧父,家境贫寒,只读了两年私塾便辍学。母亲见他体格浑实,情性粗鲁,平日里又喜欢弄枪舞棒,便为他想出一条出路,送他到村外一座寺庙里跟一个武和尚学习武艺,那武和尚教授的是童子功。以武艺的招式而论,这童子功与其它武功也没有多少不同,而唯有一点,修炼童子功必须远避女色,永守童贞,以使元精不泄。倘若心性不坚,破了童身,将前功尽弃。和尚练童子功,无妨无碍,相辅相成,而一般人就不那么容易了.青壮之躯,有几人能按捺住心中的欲火?他跟师傅修炼了八载,学得一身功夫。然后开始闯荡江湖。说来也奇,师傅教导的许多为武之道比如不以艺欺良、不滥杀无辜,他都无意遵守,而唯独不近女色这条却牢记在心,恪守不懈。这就与二爷好色的德性黑白分明,就像回子不喜见别人大吃猪肉,他对二爷的愤恨亦在情理之中了。   七爷没立即将二爷杀了。杀人须先行审问,开列罪状,叫人死个明白,这是黑道处置自家弟兄的规矩。可这就给七爷出了个难题。审讯自不能不叫二爷说话,他一开口就让人难以对付。刚才宴会之初他的舌尖三转两转,就差些将他和众弟兄转得头晕目眩,险些一败涂地。七爷担心审讯会招致不测,他苦思冥想了好久,方想出个对策。   审讯在夜宴之后进行。筵席撒去,议事厅又变成惯常模样,阴森而空荡。七爷坐在中间那把交椅上,其余头领也依次而坐。苦只苦了二爷,从关押处带来,便站在大厅中间,等候发落。往日他审人的地方,今夜却由别人审问自己,此一时彼一时也。   七爷抖抖精神,厉声问道:“二爷(他自己也不晓得怎仍以二爷相称),你可知罪?”   二爷没有立即回话,顿顿,向七笑一笑,道:“不知,正等着七爷开列。”   七爷道:“那好,听我数列你的罪状。其一,自古而今,历来是文人治国,武人占山,你一介公子哥儿,吊么武艺不会,只凭一副唇舌,花言巧语,满嘴喷粪,将整个山寨弄得臭气熏天。而你久占寨主之位,又不思谦让贤良,此罪不浅;再者,你身为一山之王,本该励精图治,修身养性,以德服人,而你却只知吃喝玩乐,糟践民间良女,使老者失女,青壮失妻,害得山下百姓妻离子散,此罪不浅;其三,你身为一山之王,只顾自己,不管弟兄,每次劫来女子,你相得中便留,相不中送走。七爷我自幼练的是童子功,视女色为粪土,可众弟兄并没这番修炼,皆凡俗之躯,久居深山,干柴烈火,而你视而不顾,有了女人自己享乐,众弟兄连边也沾不上,此罪亦不浅。总而言之,你所犯罪行累累,非我之口舌所能列数完全。今日我等以山寨前途为重,将你拿下,也算是为山寨除害,为民伸冤,看你有何可说?   二爷听毕,道:“七爷此言差矣,且听我细细道来七爷打断道:“想必你又要没完没了地罗嗦,这些个年月,弟兄们已听够了你的罗嗦。那时节你为王居大,放个屁弟兄们也得好好听着,还不敢说个臭字。而今,你个有罪之人,谁有耐心听你那套废话!”   二爷道:“听七爷的意思是不准我开口了。”   七爷道:“那倒也不是,有话就说,但不可超过三句。”   二爷一笑,道:“既然七爷已听够了我的罗嗦,三句话也多了,我只说一句。”   七爷一怔,有些不摸头脑:“当真只说一句?”   二爷点点头。   七爷道:“行,我倒要听听你这句话又怎能说得地动山摇,能救下你的性命。”   二爷道:“我倒不想救自己性命,既然七爷杀心、已起,别说一句,即使万句也全无作用。”   七爷道:“不为救命,那你究竟要说个什么?”   二爷道:“七爷,你我弟兄一场,终归有些情份,我死之后,只为我做一桩事。”   七爷道:“说。”   二爷道:“送新夫人归乡。”   七爷听罢一声长叹:“好个死不改悔的色魔,死到临头心里装的还是女人。”   二爷道:“那女人可怜。”   七爷哼一声道:“你霸占女人何止百千,为何只知这女人可怜?”   二爷神色黯然,道:“七爷一向洁身自好,自不谙男女之道,我即使说尽其中之缘由怕也难晓究竟。不如不说,一来省惹众弟兄心烦,二来我也少费些唇舌。我这人一生话确实说得太多,至今已说到了尽处。”   七爷一时无语。   这时三爷于座上开言道:“七爷,叫他说,看他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叫他说!”   其他头领亦附和:“七爷,叫他说,叫他说。”   七爷道:“既然众弟兄想听,你说是了。只是不得蛊惑。”   二爷道:“不知七爷指向,何为蛊惑?何不为蛊惑?”   七爷道:“今只许说女人,不许说及其它。”   二爷道:“世界磅礴,大者山岳河流,小者沙砾尘粉,灵者为人,愚者为兽,大千之内,各当其位,各显神通……”   七爷不耐烦,打断道:“又在咬文嚼字,卖弄口舌,叫你只说女人你就只说女人,不许东扯西拉。”   二爷道:“说女人总不能一张口就脱下她们的衣裙,叫人一眼看个细致,乳有多高,臀有多大,脚有多小,嘴唇怎样,大腿怎样,私处怎样……况且我已是要死之人,不想嘴臭,伤天害理,弄得来世不得好报。”   七爷忿忿道:“总是你有道理,哪个让你脱下女人的衣裙,那般我拔腿就跑,省得反胃。你只说糟践那么多女人,为何只新夫人一个可怜。”   二爷道:“七爷说我糟践女人此言差矣。二爷我一向光明磊落,仁慈为怀,从不强迫女人行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何有糟践一说?再者七爷有所不知,上天初造人类,便分男女二界,男为女生,女为男存,缺一不可。可见男女之事,并非丑陋邪恶,并非鼠窃狗偷,而是上应天意,下顺人心。男欢女爱乃人生之极乐极美极善之事,只因七爷无入其境,便不解其味。七爷若是不信,可向众弟兄探个是非。”   不待七爷说话,五爷插言道:“七爷,算他说个实在,叫他快往下说。”   七爷道:“说”。   二爷道:“说到女人,不免又要岔出些枝蔓,还望七爷拿出些耐心。不知七爷可会写个“女”字?圣人造字,其妙无穷,造“女”字为洞穴之状,潭渊之态,像形为女人之私。这一字便为女族之界,小自囡妮,老至妪婆,尽其包容。然世间万物万象,虽同族同类,亦有千差万别,不可同日而语。同为禽兽,上者龙凤,下者猪狗,清浊分明:同为人者,上有人杰,下有败类,贵贱迥异;女人亦如此,以相貌论有姣美丑陋分,以心性论有高贵粗俗别,然世事多有蹉砣,难尽如人意,有仙娥之态而伴之蛇蝎肚肠,妲己可证;有丑恶之貌者又赋之高洁之心性,宛其可证。优劣相交,良莠不齐,此便为大众。而集形美心怡为,身者为女中尤物,芸芸众生,尤物难求。想我二爷风流一世,历女无数,可视尤物者寥若晨星,归结起来多不过二人,一为小夫人,二为新夫人。小夫人开其先,新夫人断其后。人不可不知足,今番我就是死了,亦算是善始善终,不枉一生了。话再说回来吧,七爷问我为何只可怜新夫人,回答也很简单,只因新夫人可我心意,让我爱之至深,爱字当头,怜字随后,合之便为爱怜。话再说过去吧,当初是七爷为我将新夫人带上山来,我死后,还望七爷能将她送下山去,这也算是七爷的善始善终了。我深知七爷为人一向宽宏旷达,所以才将新夫人做生死之托,望七爷应允。”   七爷沉思片刻道:“这事应你无妨。不过我再问你一句,除此之外真的再无话可说?”   二爷道:“再有也是无望之求了,只怕七爷不会答应。”   七爷道:“你说,我听。”   二爷道:“刚才我已说与七爷,新夫人是七爷送于我的尤物,我一个将死之人,万念俱灰,唯有新夫人放心不下……”   七爷忿忿道:“说来说去还是你那新夫人,既然你这样放心不下,我就不如成全了你,叫她随你去了,你看可好么?”   二爷道:“七爷的情我是领了,可这样我倒又欠下七爷的情了。”   七爷道:“怎讲?”   二爷道:“你我都是江湖上人,同讲一个义字。七爷杀我,在情理之中,旁人无可非议。而杀新夫人就是滥杀无辜,与江湖行事悖违,杀她我倒是有了伴儿,可七爷却丢了义字、坏了名声。”   七爷哼道:“看来你总为我着想,不杀新夫人,你欲怎样?”   二爷道:“如七爷容许,今夜放我回帐,好与新夫人交待身后之事……”   七爷打断道:“你忒是小看我了,以为我不知这是你金蝉脱壳之计?”   二爷道:“七爷多心了。如今整个山寨兵马皆在你统管之下,我一介身无功夫的书生,插翅也难以飞出七爷的掌心儿。”   七爷沉吟无语。   这时外面传来三声更鼓。   五爷插言道:“七爷,我有几句话要说。”   七爷道:“说。”   五爷道:“二爷一向诡计多端,他言不可轻信。他一个就要死的人,还口口声声惦着新夫人,真假可做一试。”   七爷问道:“怎试?”   五爷道:“刑试。”   七爷问道:“怎样刑试?”   五爷道:“如二爷甘受一刑,便放他回帐与新夫人一聚。”   七爷想想,遂点点头,向二爷道:“五爷所说可合你心意?”   二爷道:“愿以刑试换得与新夫人相聚,只是军中无戏言,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望七爷不要出尔反尔,做出欺妄之事。”   七爷道:“七爷我一向光明磊落,从不做欺妄之事。”   二爷道:“请众弟兄作证。”   众头领应和:“我等愿作人证。”   二爷拱手道:“多谢。”   五爷来了精神,离开座位,冲大家道:“山寨历来缺少娱乐,死气沉沉,地狱一般。   今夜让二爷受刑,一是合该,二是博众弟兄一乐。刑罚我已想好,名为春早梅开。”   众头领七嘴八舌问道:“何为春早梅开?”   五爷神采飞扬:“烧一盆炭火,在身上烙出一朵五瓣梅花。此刑又叫花刑,二爷一向做窃花贼,受花刑再合适不过了。”   七爷与众弟兄听了面上都泛出笑意,将目光一齐投向二爷,只见二爷神情淡淡。   七爷问二爷道:“这花刑你中意不中意?”   二爷道:“七爷与众弟兄中意我也就中意了。”   七爷咧列嘴笑笑,道:“我也有言在先,要是受不过这刑,你也就别打算再见那娘们儿了。”   二爷道:“这个自然。”   五爷问道:“二爷,不知你打算咋样受刑,自己动手,还是弟兄们动手?”   二爷道:“我自己的事,自不须弟兄们代劳。”   五爷道:“这般最好。”   七爷向厅外的小崽一声长呼:“准备炭火!”   呼声刚落,两个小崽便将一盆燃得正红的炭火抬进厅内。这就奇了,为何七爷刚呼出口,炭火就抬出来了?原来这伙随班小崽个个乖觉得很,耳聪目明,听头领们谈论刑罚如何如何,他们便立即着手准备刑具,可谓闻风而动。   火盆安放在大厅正中,盆里烧的是山寨自制的木炭,炭窑在营寨的后面,秋后是烧炭的时节,一连烧上几窑,便够山寨过冬。   开初,火苗向上蹿得老高,伴之浓浓的烟,渐渐,火苗低矮下去,缩于盆中,烟也不冒了,火的颜色也由红转蓝,这是炭火最硬的时刻,能将铁器熔化。今夜奇异,熔化的是二爷的肌肤。   五爷说得实在,山寨缺少娱乐,人人难得开心。此时此刻,这捞什子花刑胜过娱乐百倍、千倍,使人激奋。人们将火盆和二爷团团围泣,踮起脚跟,伸长脖梗,唯恐看不详细。这刑罚新鲜有趣,何况受刑人是山寨昔日的瓢把子。   二爷席地坐在火盆前面,这是他的特权。他已脱去上衣,炭火映着他神色依然淡淡的脸,光滑的前胸和两截桃木般的手臂,看上像刚涂了一层血。是时候了,他的目光离开火盆,转向自己的左臂。接着伸过手在臂上摸摸按按,进进退退,显然是在确定“落花”的适当部位。这个过程极短。他又摸起搁在火盆边上的一双铁筷子,在火盆里拨拨戳戳,然后夹起一块杏核大小的炭火,迅捷移向他的左臂。这当儿,整个议事厅鸦雀无声。时光如同停滞,须臾,便听见炭火落于肌肤“滋滋”地烧灼,声音虽然细微,寂静中却如同雷声掠过,惊人心魄。二爷臂上的炭火依然明亮,如同镶嵌着一颗红艳的宝石,眼见得一丝丝向肌肤里陷落,与此同时,一股青烟袅袅上升,青烟飘处,香气扑鼻。尔后,炭火渐渐变暗,变黑,却已深陷肉中。二爷面色依然淡淡,将黑炭从容取下,掷于盆中。众目睽睽之下,一只玲珑剔透的黑色花瓣在二爷的臂上生成。厅内响起一片营营之声。   一朵梅花五只瓣,二爷一如既往,不急不躁,烙成一瓣再添一瓣,像一个心诚艺高的工匠。一会工夫,一朵梅花在二爷的左臂烙成,清清晰晰,活灵活现。二爷侧目看看,似觉有不尽人意处,又将铁筷子在火中烧红,移到“花瓣”司修修整整,随着青烟短短促促地升腾,这朵梅花亦渐趋完美,无可挑剔。这时二爷方搁下手中的铁筷。   刑罚也好,娱乐也好,二爷总是叫山寨的人开了眼,也算不枉为人之王一场。但归根结底,他知道这皮肉之苦是为新夫人承受,无论如何死前须见上她一面,告诉她那条下山的暗道。   而七爷,也履行了他的许诺,“花刑”之后将二爷放回后帐,然后派人将后帐围个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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