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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日头升起时七爷已做毕两件事。一是将二爷拴在山寨前那株大树下,下这道命令时他简直是怒气冲冲的。清早一醒,围二爷后帐的小崽便向他报告,说二爷回帐后和新夫人说了半宿干了半宿,说的什么听不清楚,可干那事的声音一听就明明白白,狗日的死到临头还忘不了吃那一口,想想着实可恶可恨。本来他想将二爷拖出女人的被窝就立即宰了,宰了宰了,一了百了。可几位头领不怎么情愿,说昨夜的花刑还没看够,不过瘾,不如暂且留他一命,等满身开花之后再杀不迟。其实,说这话的也是各怀各的心思,有的确实想看二爷慢慢受罪,有的是不忍心二爷被杀,留下他的命,再寻机放他逃生。弟兄们众口一词,七爷就答应下来,可心里的那口恶气要出,便将二爷拴在树上,那拴法忒是毒辣,不用麻绳用铁丝,一头拴住二爷的阳物,一头拴在树上。七爷还独出心裁,并不缚住二爷的手足,身边再放一把短刀,这就将一切显示得明明白白:要跑可以,只是得留下阳物。七爷让二爷在性命和阳物间做出选择,也实实在在给二爷出了个难题。   七爷做的另一件事是将自己修饰一番,洗了脸,刮了胡子,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他告诉各位头领弟兄,他要单独审问二爷的女人。说是审问,实则是他想见见那个女人,不为别的,只为解开心中的谜团。早上拴了二爷以后,他让小崽去后帐给新夫人传话,叫她赶快收拾行李,即刻派人送她下山。因昨晚他已答应了二爷的要求,须说到做到。   不料小崽回来向他禀报,说新夫人哭哭啼啼,执意不走。他惊疑不已,想一良家女子,凭着好端端的家不回,却要留在这里为那个霸占了她的强盗收尸,着实让人费解。这是谜团之上。另外,昨夜二爷受花刑时他便满腹疑虑:想想二爷一介文弱书生,受女人惑竟甘领那撕心裂肺之苦,爱她如珍宝,难舍难离,死到临头尚系于心。她到底是上界的天仙还是下界的狐仙,有这般缠迷男人的仙术,他倒要看看……七爷走进后帐见女人坐在床沿嘤嘤哭泣。她没有梳洗装扮,发鬃蓬松,眼窝红肿。   七爷见状忽记起当初劫她上山时的情景,那时她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哭了又哭,如痴如呆。只是那回哭的是黄家少爷,这回哭的却是被他拿下的瓢把子二爷。这一想就叫他心里不是滋味儿,也有些气,分明是个水性杨花女人,朝三暮四,全无贞节。他向女人瞪去一眼,劈头盖脸道:“你这女人,鸡死哭鸡,狗死哭狗,没个真心,闭嘴了!”   女人闻声抬头,发现有人兀自闯进后帐,悚然一惊,站起了身,也噎住哭,畏怯地望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不知所措。   七爷道:“不认得我了么?”   女人不吭声,垂下眼去。   七爷又道:“真是贵人多忘事,是我成全了你和二爷的好事,是你们的媒人,忘了?”   七爷古怪地笑笑。   女人仍没吭声,经他这么一说,她一下子将这人对上了号,他是七爷,将她男人和公爹杀了,又将她交给以爷。二爷做了她的男人,他又要将这个男人杀了。他是专门杀她男人的强盗。女人觉眼前发黑,身子晃了几晃,险些跌倒。   七爷拉过一把椅子坐了,对女人道:“你也坐吧,别害怕,二爷不杀女人,我杀得也不甚多,再说二爷也求过我,叫我送你回家。我倒要知道:你为何不走?”   女人没有坐,她慢慢抬起头,盯着七爷,顷刻间恐惧全消,只有仇恨在胸中鼓胀。   她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回—家……”   七爷微微一怔,问道:“咋?”   女人道:“要杀就一块杀。”   七爷又古怪地一笑,道:“你这女人也忒是古怪,他害你好苦,你倒要为他殉情,是何缘由?再说一人有罪一人当,他死他的,你活你的,阴阳间两股道,各不相干。”   女人道:“我不要活。”   七爷道:“这又何必?”   女人道:“我不要活,我要和男人一块走。七爷要是成全我,到了阎王爷那儿我说你好话。”   女人说着又流下泪来,低下头去。   七爷看着女人顺下去的泪眼,觉得这双女人眼甚是特别,他叹口气道:“你这女人倒有些离奇,你不求我放了你的男人,却随男人一块去死。”   女人道:“我不求你。”   七爷一怔,问道:“为啥不求我?”   女人不语,抬手抹抹脸上的泪珠。   七爷追问:“你说,为啥不求我救你男人?”   女人道:“求你也无用处。”   七爷问道;“这话怎说?”   女人又不语。   七爷有些不耐烦,道:“你这女人说话忒不痛快,吞吞吐吐,你倒是说个明白,我不怪你。”   女人顿了顿,终于说道:“你……你是个不近女人的男人……”   七爷急追:“不近女人的男人咋?”   女人道:“不近女人的男人个个都是铁石心肠,不通人性,不发善心,与禽兽无异……”   七爷喝道:“胡说!”   女人愈说愈气,索性说下去:“这样的男人算不得男人,就像宫里的太监,可怜又无用,活着时只知发狠害人,死后过不去阴阳河,凄凄惨惨做野鬼……”   七爷暴跳如雷,吼道:“住口了,臭娘们儿!”   女人收住如泄的话语,也不再流泪,眼泪不会使这无情无义的杀人魔王大发慈悲,倒会增添他心中的兴味。她暗中思想:但愿能将这畜生骂火,让他杀了自己,好随男人一道去。   这当儿七爷在生女人那混帐话的气,那话岂止混帐?简直是直刺他心窝。不妨一想:童子功他一路练到三十好几,谈何容易?常言道温饱思淫欲。他整天大鱼大肉山珍海味进肚,再隔三插五炖只王八滋养,精旺神足,不信就生不出些别的心思,何况山寨还有二爷这般“勤耕不辍”的榜样。可他终归管束住了自己,不为所动,不为所惑,可谓近墨者不黑,近朱者不赤,硬铮铮一个好汉七爷。在山寨他一向自视高洁,不与凡俗为伍,连二爷也未放在眼里。而二爷的女人适才一番胡言乱语,如刀如剑刺破他的脸面,将他的心窝刺得流血……这时七爷两眼直勾勾盯住女人,神色异常,似怒非怒,似笑非笑。他从未这样长久盯着一个女流之辈,这不合他的身份,因他是童子功的传人,不屑多看女人一眼。可这时就不同往常,他的眼光在女人身上移来动去,如同一把利刀,将她满身衣裳刺破,露出赤身,好让他这个“不是男人的男人”羞辱,解气。   之后,七爷怒气未息地离开后帐。   不到一个时辰,七爷又回到女人的后帐,这多少就叫人犯些嘀咕,连七爷本人也稀里糊涂。自叫女人骂了出来,这一个时辰中,气恨难平又心烦意乱,什么事也不想做,什么事也做不成,像一头中了枪箭的野兽,一会暴怒,一会悲怆。终于又“二进宫”来到后帐。   这时,女人仍在暗自垂泪,见七爷进来,先是一惊,随即别过脸去,不理不睬。今番七爷倒显得很有气度,朝外面长声一吆:“摆酒来!”   小崽闻声而动,不一会酒席便摆了上来。七爷请女人入座,女人不依。   七爷道:“坐过来吧,吃了酒席我让你去见二爷。”   女人闻听将信将疑。转目望着七爷。   七爷道:“我说话算数。”   女人便入席,坐在七爷对面。   七爷端起酒盅,朝女人道:“别以为我七爷窝囊,挨了骂倒请你坐席,喝了这盅酒,我自有话和你论理。干了!”   七爷说毕兀自干了一蛊。   女人懒得和他罗嗦,喝了。她只想早早完事去与二爷相见,缺德的七爷用那种缺德的手段折磨自己的男人,想想便心如刀绞。   七爷又斟满盅,道:“你知道我要和你论理些什么呢?七爷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女人敢当面骂我。你骂了,还骂得那么损,我要问你,那番话可是出自二爷之口?”   女人道:“不是。”   七爷道:“是二爷。”   女人道:“不是。”   七爷摇摇头,道:“不是二爷,那我就要问你,是谁教你的那些胡言乱语?”   女人不语。   七爷道:“说,究竟是谁?山上的人?还是山下的人?”   女人道:“不是山上的,也不是山下的。”   七爷道:“你这女人还真不好对付,可我要把话说明白,叫你思量。本来,二爷我是要杀的,不杀不合章法,谁求也没有用。可听了你那一派胡言,我改了主意。听着,你要真不想救二爷活命,喝过酒去见二爷一面,我再送他上西天。你要想救二爷活命,就得原原本本对我说实情,是何人教你对我七爷那般诅咒。说得我信了,我就饶过二爷,你随他一块远走高飞,七爷我决不食言。这事儿说到这儿也就明明白白,该东该西由你自个儿酌量,来,再干了这一杯。”   女人又喝了。她的心怦怦狂跳,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是听了七爷适才的话,自己的男人有了一线生机,她要救他,机会不能错过。她道:“七爷真的说话算话么?”   七爷道:“自然算话。”   女人道:“那我就说与七爷听。说那话的是一个七爷不认识的人,与山寨里人也没有瓜葛。”   七爷回道:“你在说谎。”   女人道:“我不说谎。”   “你说我和他没有瓜葛,他又怎会恶语伤人?”   “他的话并非冲着七爷。”   “不冲我那冲着何人?”   “他是说他自己。”   “说他自己?他也像我一样练的是童子功?”   “他什么功也不练。”   “他不近女人?”   “这又难说,可他终归生前未与女人有染……”   七爷问道:“他死了?”   女人神色黯然,道:“死了。死后他从阴间给我带来口信。”   七爷诧异道:“人死了能从阴间带来口信?”   女人道:“奇就奇在这里。他真的给了我口信。”   七爷急问:“口信怎说?”   女人道:“他说他活着的时候糊涂,没与女人亲近,算不得真正的男人,天堂和地狱都不肯收留他……”   七爷惊道:“真有这样的事情?”   女人道:“我说的句句是实。”   七爷不再说话,脸色变得古怪,拾起酒盅一口干了。   女人道:“我已说与七爷,望七爷信守诺言,将我男人放了。”   七爷寻思片刻,道:“我先前说了,只要你说得让我信了,我便遵守诺言。可你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蹊跷,让人将信将疑。”   女人道:“世间怪事万千,俱叫人难以相信。这事要不是我亲身经历,我也不信。   再说我为救自己的男人,又怎敢对七爷说谎?”   七爷想想,问道:“这人死后不捎口信给别人,唯独给你,他是你的什么人呢?”   女人语塞,慌乱地埋下头去。   七爷追问:“你说,他究竟是你什么人?”   女人仍然不语,两眼滴下泪来。   七爷道:“你不肯说,就足证你和他有些瓜葛,这中间就定然有些个故事。你既然和他合起伙来骂了我,就欠了我,我要你讲出你和他的那些事,给我听。我也不强迫你,你说不讲,我这就带你去见二爷一面……”   狗养的强盗啊!女人在心中凄惨叫道。   “讲吧。思量思量这对你有好处哩。”七爷道。   女人的心在滴血,身体在颤抖。她已晓得,为救男人,自己却落入陷阱。强盗在欺凌她,不是肉体,而是心灵。那是段深深埋在心底的往事,是除了她和那个男孩再无旁人知道的隐私,难以启齿。她曾发誓将那个哀伤且淫荡的故事永埋心底,最终带进坟墓里去。   “说吧。”七爷紧追不舍。   女人猛地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这是真正的苦酒。   随后,她抬起一对泪眼,恨恨地望向七爷,道:“这故事好长好长,七爷会有闲心听下去么?”   七爷道:“听。”   女人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女人:“他叫原。”   七爷:“这名很怪。”   “原是他的小名,大名我不知道,他家是我姥姥村。”   “你姥姥是哪个村?”   “八甲。”“八甲我知道,是靠官道边上的一个大村,那年春黑下打食从那村中过,闻得四处都香。”   “春天果树开花,姥姥村家家户户都栽果树,杏树、桃树最多,再就是柿子、山楂、无花果、枣,也有苹果和梨,可不多,我长到十二岁那年才头一遭去姥姥家。”   “你家隔姥姥村远?”   “不远,只隔一条河。”   “隔这么近,咋十二岁才头一遭去?”   “这话说起来枝蔓太长。”   “我想听。”   女人叹口气,道:“这得先说我爹。我爹从小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打十几岁起就给人扛活,后来就扛到我姥爷家,当了长年伙计。我爹是个本份人,老实,肯干,心眼儿好,姥爷一家人都喜欢他,总想把他留住。可事情也就出在这儿,姥爷姥姥有一个独生闺女,就是后来的我妈。我妈是姥爷姥姥的宝贝疙瘩,对她百依百顺。打十六岁那年起,提亲的人就踏破门槛,啥样的好人家都有,姥姥姥爷挑呵挑呵,总想挑个好上加好,叫闺女嫁个如意郎君。可我妈有自己的主见,千家百家她一概相不中。一晃就过了二十岁,姥爷姥姥急了,问她到底要找个啥样人家。她说只要爹妈让她自己做主,她立马就把如意郎君领到他们面前。姥爷姥姥哪里会信,以为她是在赌气,就说要是真有这么个人你就把他领出来吧。我妈说要是我领来你们变卦了呢?姥爷嘴硬,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妈说爹可要记住这话呀。说毕就走到院子,从伙计屋叫出我爹,将他领到我姥爷姥姥面前,我姥爷姥姥一见,怔了,瞪着两眼说不出话来,他们压根儿没想到闺女相中的是家里的伙计。这事离谱太远,门不当户不对,嘴毒的人会说这财主家的闺女嫁不出去了才推给家里的伙计。姥爷姥姥半晌不说话。我妈说事到如今我就说实情了,只怪爹妈心粗,平时竟一点也没察觉,我和他早就好了,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七爷:“说得也怪,还没过门咋就成他的人了?”   女人:“这个……七爷不晓得,我姥爷姥姥却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情,知道事情已无法挽回。说来我姥爷也算得个君子,尽管心里一百个恼恨,最终还是替自己的话做主,应承了这门亲事,我爹我妈当场给姥爷姥姥叩了头。姥爷毕竟心疼闺女,对我爹说,事已如此,你的伙计就当到头了,世上哪有女婿给丈人扛活的理儿?从明日起,你收拾铺盖回家,我家在河那边有十五亩泊地,你年年摆弄,自知那是好地,什么庄稼都长。以后这十五亩地归你,也算是我闺女带去的嫁妆。有这十五亩地做根基,你要下力耕种,发家致富。以后成了大户,也算对得住我闺女嫁你一场。可有句话我得说到前头,按咱这地场的规矩,闺女出嫁娘家只陪送箱柜桌凳,没有陪送地亩一说。良田千顷,只留给儿孙。我家香火不旺,只有一儿一女,儿子虽小闺女两岁,可不久就会长大成人,尔后他知道我将家里的地送了两姓旁人,自然不会情愿。这样姐弟之间就埋下了芥蒂。往好处说不相往来,往坏处说反目为仇。这样,我老两口命归黄泉之后也不得瞑目。我爹虽是一个扛活的伙计,却也不是愚笨之人,一听便领悟到其间的苦衷,道:“我一介贫贱之人,东家能将千金许配,已经逾规,再以田亩陪送,更加逾规。我只有感激,却不能领受。”姥爷道:“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我既然提到田亩,自不是虚晃一抢,送个空头人情。你听我往下说吧。河东那十五亩地你自管接了,包括眼下还长在地里的庄稼。   以后你勤奋创业,步步登高,定会有发达之日,那时你再将地归还过来,于人于事都开诚光明。我爹在姥爷家扛活多年,自然清楚姥爷的生性品行,听他这样说了,也就应了。   时光如河水东流,第二年姥爷姥姥发送了我妈;再过两年,又为我小舅成了亲。可万万没有想到,待他们操持完儿女的终身大事,却染病相继故去。也就在那一年,我妈生下了我,我没有见过姥爷姥姥的面。”   女人说到这里停下,只觉得头一阵疼以一阵,身上也冒了汗,虚虚飘飘。   七爷端起酒盅:“喝了这盅,再往下说。”   女人怨恨骤起,发火道:“说!说!说!你干嘛非要人家翻弄这些陈谷子烂芝麻?!”   七爷独自呷了一蛊,道:“自是我七爷愿听。”   女人赌气将酒喝了,心想喝死了才利索哩,随之道:“愿听便竖起耳朵听就是了。”   七爷:“你说你十二岁时才去了姥姥村。”   女人叹了口气:“那一年我爹将姥爷家那十五亩泊地还给了我小舅。”   七爷:“你爹干嘛要把地还给你小舅?反正你姥爷姥姥死了,死无对证。”   女人:“我爹才不是那种心底龌龊的人,还是他将姥爷的话告诉了小舅。小舅这人心眼很小,不讲亲情,姥爷姥姥死的第二年,他就来我家要地。说你们的日子已经行了,用不着那些泊地了,还了吧。其实那时候我家的日子并没发达,省吃俭用买了几亩山地。   当时,依我爹的意思也就把地还给小舅了,可我妈不让,阻拦住,妈对小舅说:“地是爹留下的,话也是爹留下的,只能依爹说的做了。等俺们的日子真正发达了,这地你不要也会还你。我小舅气呼呼地走了,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下,他赌气喝了好多酒,醉了。   我爹说送他回去,他说不用,一个人东倒西歪的走了。我爹妈觉得两村只隔一条河,不过三里路,不会出事,也就没送。第二天一早,小舅母打发人来问,说小舅一夜没有回家,是不是在这里落宿了。我爹妈一听吓了一跳,知道出了事,赶忙央人四下寻找,先在两村之间的路上找,没见人影,接着又向四外找,最后在姥爷姥姥的坟茔上找见了,小舅趴在姥爷姥姥的坟前呼呼大睡。把他叫醒后,问他怎么到这里来了,开始他说自己也不晓得,后来渐记得昨夜的事了,他对大伙原原本本说了经过……”   女人住了口。   七爷:“他说些啥啦?”   女人:“我不想说。”   七爷:“别怕。”   女人:“这不由人。”   七爷:“我在这儿给你壮胆。”   女人:“你就不信鬼神?   七爷:“信也罢,不信也罢,都是疑神疑鬼,谁真见过?再说干俺们黑道,信这信那再干啥也下不去手了。杀一个人,便留下一个冤鬼,那还了得?”   女人:“可我小舅就真的见了鬼了。”   七爷:“你说说我听。”   女人:“我真的害怕。”   七爷:”那就喝盅酒壮胆。”   七爷端起酒蛊举向女人,女人迟疑一下也端起蛊。两人喝了。   七爷:“你说。”   女人:“小舅说他出村不远,就觉得天忽地变了,阴森森的,头顶上的星星一颗不见,一片糊黑,风也刮起来了,吹起砂石和树叶不住打他的脸。没过多会儿,他就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两村中间那道河了。这时他看见黑暗中有一道亮光,就朝亮光走去,走到近前,看见一个人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那里,借灯笼的亮光,他看见提灯笼的人脸色煞白,像糊了张白纸,又像抹了一层白粉。他倒也没害怕,问:你在这儿等谁?白脸人说等你。他问:等我干哈?白脸人说是你爹叫我来领你。他虽然醉得不成样子,可心里还有一线清楚,想我爹不是死了么?怎么又回阳世了呢?没等他想明白,又听白脸人说跟着我,踏着我的脚窝走,一步不能偏,否则就到不了你爹那儿。说毕白脸人便打着灯笼朝前走去,他就紧跟着,照白脸人说的紧踏着他的脚窝走。他好生奇怪,白脸人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身子轻得像在地面上飘。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他看见前面出现了一座大房子,从门窗往外透出灯光。白脸人一直把他领到大房子前,对他说:“进去吧,你爹在里面。他就撇开白脸人向大房子走。刚踏进门槛,只听里面飘出声音:是回么?进来吧。小舅吓了一跳,回是他的小名,声音也听得真切,是我姥爷。他赶紧抬头,一眼看见姥爷坐在屋正中一张八仙桌旁,姥姥坐在姥爷对面。八仙桌上摆着许多吃食,有饽饽、饺子、鱼、肉和瓜果梨枣。小舅心里更加疑惑:二老怎么在这儿过起了日子?这究竟是哪里?好像从来没到过这地场。他刚要给二老请安,只听姥姥开口说话:回,坐下吧。我和你爹等你好久啦,咱一块儿吃饭。小舅说妈我在姐家吃过了。姥姥说我知道你在你姐家光喝酒没吃饭,这样伤身子。他没再说啥,依妈在八仙桌旁坐下。这时他倒真的觉得有些饿了,就拿起一个饽饽吃起来。边吃边说爹妈你俩也吃吧。姥姥说我和你爹倒不饿,你只管吃吧。等小舅吃完一个饽饽,姥爷说接着吃。小舅说吃饱了,姥爷说你吃饱了我可要问你话了,小舅说爹你问。姥爷说回你去你姐家要地啦?小舅吃惊道:爹你知道啦?姥爷说我知道,什么都知道。小舅问是姐夫来告状了?姥爷说你姐夫不是那号人,他在咱家扛了六年活,他的秉性我摸,要不咋会把你姐许给他。小舅说你还给了他十五亩泊地,姥爷说我给了。小舅说你说过让他还,姥爷说我说过等他发家以后还。   小舅说谁知他啥时能发家,姥爷说你就急了,就去向他要地?小舅不言声。姥姥说:这回,你姐带去十五亩地,家里还有五十多亩,还有好多牛马,这日子也够你过了。小舅说不够,地还少,牲口也少。姥爷说回人不能太贪心,贪心嚼不烂,你缺的不是地,不是房,不是牲口,你缺的是那两样。小舅问我姥爷缺的哪两样?姥爷说回你要么?小舅说要。姥爷说那好,我给你,伸过手来。小舅向姥爷伸过两只手,等着姥爷给东西。姥爷便伸出一根手指,在小舅的每只掌心划了划,说行了,你走吧,带着这两样回家吧。   小舅心里很不高兴,收回空空两手,说爹妈我走了。小舅走出大房子,见白脸人还打着灯笼站在外面。白脸人说你走吧,小舅往前走,没想到白脸人一伸腿将小舅绊倒,小舅趴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直到我爹那伙人把他从姥爷姥姥的坟前叫醒。小舅给大伙说了昨夜见了死去的姥爷姥姥的过程,自觉面上无颜,就回家去了。过了一日,越想越觉得这事蹊跷,也觉得心亏。就走进供奉姥爷姥姥神位的南屋,他要叩头。头还没叩,他忽地惊呆,身子像木头一般僵了,他看见八仙桌上供奉姥爷姥姥的饽饽少了一个……”   七爷惊问:“有这等事情?!”   女人:“后来很多人都看过了,的的确确少了一个饽饽。”   七爷:“奇了。”   女人:“小舅这时方想起临走前姥爷送给他的两样东西,便伸开手掌,见手心里字迹可辨,一手是个‘仁’字,一手是个‘义’字……”   七爷:“后来呢?”   女人:“后来小舅就不提地的事了,可终归觉得吃了亏,还丢了面子,心里老是疙疙瘩瘩,也就和俺家断了来往,过年过节也不走动。两家也有碰面的时候,就是每年清明节9天在姥爷姥姥的茔地里,我就是在茔地里见到小舅和小舅母的。瞧俺们这是啥样的亲戚啊!后来又过了些年,俺家把那十五亩地还给小舅家,两家的疙瘩算是解开了,才走动起来……”   七爷:“你头遭去姥姥村那年十二岁?”   女人:“嗯。可你怎么知道的?”   七爷:“你说过的又忘了。”   女人:“我头晕的要命。”   七爷:“你头一遭去姥姥村看见的那男孩叫原。”   女人:“嗯,他小名叫原,大名我不知道。他家和我小舅斜对门。他长得很壮,比我高半个头……”   七爷:“他欺负你么?”   女人:“不,他谁都不欺负。他是个好男孩,对我很好,啥东西都会得给我,他捉了蝈蝈、鸟,就用笼子养着,等我去了,就给我。他家门口有两棵大杏树,满村的杏树都没他家高,没他家结的多,他总是摘杏子给我吃,他家的杏子比小舅家的好吃,又甜又酸。我就光吃他家的杏子。他家的杏子杏仁不苦,能砸了吃。原怀里总是揣了一块石头,石头又圆又滑,像个鹅蛋。我吃完一个杏子他就用那块石头在台阶上砸杏核,他砸得很利索,‘叭’的一声就开。吃了杏子再吃杏仁,味道香喷喷的,真忘不了……”   “他真的没欺负你?”   “他从来不欺负人。”   “不对,他欺负你了。”   “你咋知道?”   “我知道。”   “那不叫欺负,那样也算不上欺负。”   “是哪样?你说。”   “他就是抱了抱我。”   “在哪儿,家里?还是野外?”   “野外,村南面的大河套里。那河套里的沙又白又软……”   “他领你去的大河套?”   “嗯。俺们先在河里捉蟹子,后来在河套上看蟹子跑。”   “他咋说要抱你?”   “他说……”   “他咋说?”   “他说那天黑下他看见他爹抱着他妈啃他妈的脚,我说胡说,我不信。他说是真的,撒谎是小鳖。我说你妈疼哭了?他说俺妈格格笑。我说我不信。他说我试试,啃你的脚,你也会格格笑。我说我不笑。他说……”   “他就抱着你啃脚?”   “嗯。他抱得我紧紧,可咬得轻轻。”   “你笑了?”   “我没笑。”   “你哭了?”   “我也没哭?”   “后来呢?”   “我想不起来了……”   “不对,你记得。”   “我想想……”   “他解你腰带了?”   “他……”   “你说,他解啦?”   女人止住口,埋头抽泣起来,极伤心。   “你哭原?”   “不是不是!”   “他欺负了你,你恨他。”   “不是不是!”   “那你哭啥哩?”   “我哭俺男人!你叫俺说这说那,陈芝麻烂谷子,没完没了。可我男人还叫你用那缺德办法拴着……”   “拴着那玩意儿也死不了人。”   “胡说,那是男人的……命根儿。”   “你知道那玩意儿是男人的命根儿?”   “知道,知道,都知道,就你这号人不知道。”   女人呜呜地哭起来。   七爷道:“别哭了,你说,他到底解没解你的腰带?”   女人:“我不说了,杀了我也不说了!”   “你要咋?”   “我要你给我男人松了那……命根儿。”   “你只惦着你男人的那混仗玩意儿,要惹我上了火,先一刀给它搬了。”   女人哭得更凶。   七爷一声吼:“行了,给他松了是了,这还不是七爷我一句话么!”   女人止住哭,泪眼盯着七爷。   七爷气呼呼起身,走出后帐。   原解你腰带了?   解了么?   我问你。   嗯。   脱了你裤子啦?   我忘了。   你没忘,你记得,脱了。   脱了么?   脱了。   嗯,了。   他又干了啥呢?   没干啥。   他看啦?   看了。   又呢?   他说……说啥?   他说像麦粒儿。   像麦粒儿?   嗯,他是这么说。哦,我头痛,痛得要命!咋会像麦粒儿?   不知道。   后来他又干了啥呢?   啥也没干。   鬼才信。   他说,你撒尿,我也撒,比比谁尿的远。   比啦?   嗯。他行,俺不行。   你看见他那个玩意儿啦?   没。他捂着,不让看。   你想看?你说你是不是想看?   俺害怕。   他又干了些啥?   他说提上裤子,风大。   就这么完了?   嗯。   后来呢?   回家了。   以后他常领你去大河套?   夏天河里蟹子真多,还有鳖。   他每回都叫你脱裤子?   蟹子真鬼,看见人就赶紧躲,躲不及就往沙里钻。我叫你说裤子。   裤子湿了,就脱下来晾在河边的草尖上,全是芦苇。你俩就光着腚?   那遭回家他爹揍了他,差点揍死。是秋告的状。秋是谁?   秋一只眼,秋把看见的告诉了他爹。   揍死也不多。   原说他爹揍他不痛。我说脸都打肿了还不痛?他说真的不痛。他说秋天是蟹子最肥的时候,叫蟹子白白跑了很可惜。   你又跟他去了?   那年我十六岁了,刚进姥姥村,又看见了原。他从关东回来,他说你是珠么?   谁是珠?   我说是。他说简直成大闺女了,不认得。我说你还比俺高半头。他笑了,说男人总要比女人高。他又说你越长越俊。他说在关东我谁都不想,只想你。我说不信,他说撒谎天打五雷轰。他说今天黑下去大河套……你去了?   我说原我害怕,小舅母从来也不让俺黑下出门。他说不要紧,我在村头等你。你和你小舅母撒个谎。我说俺不会编谎。他说反正你想法子出来。黑下看大河套像蒙了一块大白布,原说天上有月亮不用灯笼就能看见水里的蟹子。我说你走这些年河里的蟹子越来越多。他说今黑下蟹子再多也不要,只要你。我说真胡说。他说不胡说。我说人怎么能要人?他说能,男人要女人,在关东亲眼见了。我说你要你。他抱住我。   这个畜生!你咋不赶快跑?   我说原别这样,咱都是大人啦。他说大人才做大人的事哩。我说原你要咋样?他不说话,呼呼地喘气。我说原你要咋样?他说你不知道男人怎样要女人,我知道。他就伸手解我的裤腰带……你煽他耳光!   我说原这可不行。我已许了人,明年秋就要过门了。原说你该嫁给我,可我家里穷,就是去提亲你爹妈也不会应。可我得要你。我说原不行,他说行。这时他往里面伸手。   我急了,煽了他个耳光。他松了手,我跑了……他摸着啦?   啥哩?   麦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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