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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虎子头一眼看见玉珠的身影心不由冷丁一颤。   玉珠站在罂粟田上方的一条路径上,两眼望着田地里开放正盛的花朵。   罂粟花异常美丽,玉珠头一次见惊异得几乎忘记心中的悲痛。她张大眼望着漫山遍野随风起伏的红、紫、白小花。   她不知道这就是罂粟花。   她不会知道。更不知道自己的爷爷正是让这美得炫目的花夺去了性命。爷爷死那年她十岁,只记得一些细节,爷爷入殓后,爹把爷爷用了半辈子的烟枪放在爷爷身旁,以往爷爷留给她的全部印象就是抱着这杆烟枪蜷缩在炕榻上。躺进棺材里的爷爷那弯曲的身子虽叫人理直了,可看上去似仍不及那杆烟枪长。那时她还不晓得爷爷抽的烟与别人抽的烟有什么不同,但在她长大之后,她才知道正由于爷爷带走了这杆烟枪,他们宫家才得以复苏。爹一辈子都对大烟深恶痛绝,他甚至连黄烟也不吸。爹的惟一嗜好是听京剧,百听不厌,每每在晴朗日子,爹便备上骡子,骑上去镇上看外埠来的戏班的演出。   爹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拉京胡,心情好时,便搬一把椅子在院里,自拉自唱,观众便是妈和她,还有家里的伙计。记得在她出嫁的前一天,爹为她唱了《龙凤呈祥》里的段子,以此为她祝福……此刻,她站在这座山上,目光从大片罂粟花上抬起,越过在阳光下绿得苍翠的原野。   她看见天地融汇处那迷蒙的一抹,那就是她的家--宫家埠。她年迈的爹妈一定听到了他们芦家的噩耗……她哭了。   她想逃走。   自那夜被土匪头子二爷霸占,她已万念俱灰,只求早死,整个精神都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二爷白天忙山寨公务,黑下回到后帐与她交合。每次二爷把她抱到床上她都有一种即将死去的感觉,这是她惟一无二的愿望,死去。但此刻,她产生了逃走的念头。   玉珠擦去泪,目光四觅,搜寻着可逃之路。这是一座大山,峰岭重叠,沟涧交错,土匪把守着每条通向山下的路径。   在不远处的一条小路上,一群蓬头垢面的苦力来来回回往罂粟田里挑水,四下有背枪的土匪监视。她自己也有人监视,这她知道。二爷应允她离开后帐到山上转转,同时也告诉她将派人跟随,以防意外。她明白他说的意外是怕她寻死或逃跑。她出了寨门便看见一个小崽尾随,那是二爷的心腹。此时小崽就站在侧面一块大石头上向她这边张望。   她转身朝一道山垭口走去,她看见了那座潭。   “二少奶奶”。虎子轻声唤。   玉珠吓了一跳,浑身颤抖不止,很久才回过神来。她看见一个挑水的苦力站在前面的路上望着她。   “二少奶奶,是我。你认不出我啦?”虎子说。   玉珠不言语,仍怔怔地看着那人。   “忘了你在龙泉汤集上雇我拔麦?”   玉珠这才认出虎子,差点喊出声来。   虎子警惕地回头朝站在山梁上的土匪望望,然后快步奔到路旁一道石崖下同时招手让女人过去。   玉珠跟过去。   “大兄弟,你咋到的山上?”她问。   “土匪抓我上山当苦力。”他答。从女人的问话他知道那夜上山她没有发现他,便暗自庆幸,于是又作出对一切全然不知的样子问:“二少奶奶,你是怎么上山的呢?”   玉珠掩面哭泣起来,哭得凄惨。泪水顺着指缝向下滴落。   虎子的心被揪了一下。一种的所未有的负疚感油然生出,他知道不论自己怎样谋求开脱,这女人的厄运都与自己有着干系。这想法使他感到沉重。   “二少奶奶,你以后打算咋办呢?”他问。   “我要逃走。”女人哭泣着说。   虎子的心颤栗了,他想到自己与马汉子逃跑的结局,马汉子惨烈的死至今仍使他心有余悸。苦力们已停止了那种毫无意义的游戏,他们没勇气再步马汉子的后尘。他自己亦同样。   他说:“二少奶奶,逃跑只有死。”   “我宁可死,也要逃!”玉珠说,她停止了哭泣,问,“大兄弟,你不逃么?”   虎子不知怎样回答,两眼茫然地望着前面的山野。   “我可是要逃的,死我也要逃的。”女人说,说完又掩面哭泣起来。   虎子觉得自己的心正在破碎,呼吸被阻塞着。他看着女人哭泣时不断抽搐的瘦削的双肩,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同节拍在抽搐。他品出了心中的苦涩。这是他将近三十年充满荒凉生涯中头一次体验出来的陌生情感,连他自己都感到十分吃惊。在这瞬间他产生出一种责任,或者说是一种模糊不定的冲动。   “二少奶奶,今天黑下跟我下山,可好?”他说。   女人泪眼模糊地望着虎子。   “黑下么?”   “只能在黑下。”他说。他知道,马汉子虽死,但土匪并不清楚他们欲以逃脱的伎俩,逃跑,也只能是故伎重演。惟此才有一线生机。   “黑下出得来么?”虎子问。   女人点点头。   这时,从山口跟过来的小崽发现两人在崖下私语,怒不可遏,连吼带骂地挥枪过来。   虎子不敢怠慢,连忙向女人叮嘱黑下奔逃的有关事项。   “千万莫误!千万莫误!”他挑起水桶踉跄向潭边奔去,再慢枪杆子就要叫皮肉吃苦了。   “狗日的,大白天里抢二爷的食,看不剥了你的皮!”崽子跳高大骂。   傍晚,虎子和小媳妇玉珠来到临县的一座镇子外,急匆匆赶了一天的路程,这时方松了口气。   为躲避土匪的追赶,他们逃下山便直奔西方。本应向东,再绕山往南,有半日便到各自的村子。可想到二爷和他的人也会这么盘算,于是便舍近求远望西而逃了。现在,他们离开土匪的巢穴已四、五十里之遥,回首望,那座威武大山已缩成一座小丘,很不起眼了。   他们看见的这座镇子叫安平埠,普普通通,只像一座大些的村落伫立在夕阳下,当年伯父曾牵着心、爱的公驴来这一带招揽过生意,在镇里的客栈落过宿。虎子那时还小,没留下多少记忆。   这时他们已十分疲惫,累饿交加,眼看天就要黑了,镇上有饭馆和客栈,可他们身无分文。玉珠一步也迈不动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虎子指指路旁不远处的一座农舍。说不妨先去那人家讨口吃的,再作计议。玉珠本是富足人家的女子,从未行过乞,听虎子说要去农家讨食,先露出满面悲戚,踟躇不前。经虎子再三催促,才勉强迈步。   这是一座四合小院,大门掩着。虎子抬手敲敲门环,里面无声。虎子再敲,仍然如故。虎子便扭转门环,推开了门。   院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只母鸡在院角刨食,屋门敞着,虎子就在院当中向屋里喊道:“大娘婶子行行好,大娘婶子行行好。”喊了几声,不见回音,更没人出来。虎子便大胆走进屋里,探头探脑向两边的屋里望望,随之转身对仍站在门外的玉珠说找不到人,大概下地还没回来。玉珠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说咱们走吧。虎子却不肯罢休,两眼向四处搜寻,想找到一点能吃的东西。他没有找到,又伸手揭开锅盖,锅里也同样空空。虎子面有愠色,使劲摔下了锅盖,声音吓了玉珠一跳。退至院中,虎子的目光久久盯着刨食的鸡,但终于还是放弃了打鸡的主意,走出大门。   再往前走,又看到一座颇具气势的大屋,屹立在半山坡下,同样孤零零的。虎子说这一准是个财主人家,去了就能要到吃的。玉珠叹了口气,落到这般田地,不依从虎子又能怎样呢?她跟在虎子后面一步一步向那座大屋挪过去。   走到近前方看出这不是财主人家的房舍,而是一座空庙。虎子十分沮丧,转身要走。   玉珠将他喊住,说她委实走不动了,先在这儿歇会儿吧。   看不出是一座什么庙,离村镇这么近,或许只是一座祠堂,年久失修,满目苍夷,院中的两株白果树倒十分茂盛,郁郁葱葱,更衬出庙的颓败凋零。殿堂的门敞着,里面堆着满地麦草,看来常有路人在此落宿。   玉珠艰难地走进殿堂,一下子倒在麦草堆上,全身像散了骨架,眼前不住冒着金星。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半空中飘荡,无根无底。而肚里却着火一般,如一只小兽在咬噬,在抓撕。山上十数日,她几乎没有进食,甚至连水也喝得很少,而奔逃的这一日又是米水未进,此刻她已耗尽了最后一分气力,假若二爷带人追到庙里,她也逃不了半步了。   虎子也受着饥饿与疲劳的折磨,但比玉珠的情况好得多,他十分清醒:不能在这里久留,必须尽早赶到镇上,弄到口吃的,使体力恢复。否则将无法继续今后两三天的路程,为了安全他们绕了一个大弯,也将为此付出艰苦的代价。   “二少奶奶歇息一会儿,咱们就去镇上,天快要黑了。”他说。   “我……我走不动了,大兄弟……”她呻吟地说。脸上没一丝血色,白纸一般。   “二少奶奶,无论如何得赶到镇上去,要不我先去找点吃的,恢复了体力再走。”   “哪儿能找到吃的东西呢?”   “天无绝人路,总会找到的。”   “不,不能胡来。”她想了想,说:“有件东西,你拿到镇上当了罢。”说着从颈上取下一小金龟,托在手掌心里。   “金龟!?”虎子瞪大了眼。   “把它当了吧。”   “这东西金贵哩,咋当得?”   玉珠苦笑笑,没说什么,她自然知道这东西金贵,又岂止金贵!她出生时不足斤两,瘦小如娃,爹怕她活不长,便请匠人制作了这只小金龟,给她戴上,以此添足份量保以活命。后来她果真活下来,又出落得如花似玉,爹认定是小金龟保佑了她。自她十六岁成人起,爹每月都买回一个王八让她放生,积善免灾。爹说王八与龟本为同类,然天下万物皆有清浊之分,清浮浊沉,天道使然。经久远之年代,清者修身而为龟,被视为富寿之祥,不杀不食颐养天年;而浊者则自甘堕落,沦为王八,抱残守缺,卑劣恶浊,被人杀食且唾弃之。王八惟在被人捉住又重新投入天地之间,它才会感念不杀之情而洗心革面,立志修行,最终加入龟的行列……爹说这番话时她尚年少,不解其中意味,但她十分高兴把爹买回的王八放进塘中,见王八在水中飘飘摇摇往下沉没,便心花怒放,似乎眼见王八在水里渐渐变成一只圣洁的龟……“当了吧。”她说,把小龟递给虎子。   虎子没接,伸手在身上摸索着,摸出一块用纸包着的烟土。这是他效法苦力们盗烟伎俩的收获。看到这块烟土,他立刻感到屁眼里生出一种特殊的痛楚。   “当这个吧。”他说。   “这是啥呢?”她问。   “烟土。”“不,大兄弟,万万使不得,这是害人之物,当不得,当不得的。”说时玉珠把小金龟搁在虎子手上。   “当了它,在镇上找一家客栈。”她说。   看着虎子把金龟收在身上,她深深叹了口气。自那个悲惨的夜晚之后,她已不再把这与她整个生命为伴的金龟视为有灵之物了,它面对那惨绝人寰的一切,却熟视无睹无动于衷……虎子走后,她独自在空荡荡的破庙里,心境荒凉,泪水一阵阵盈满眼眶。后来困倦犹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将她淹没,便沉沉睡去。直到虎子从镇上回来她才被惊醒,这时天已昏黑了。   虎子去镇上到底没把小金龟当掉,他委实舍不得那金光灿灿的尤物。他当了烟土。   当铺掌柜把烟土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又嗅,那时他实在担心会让他出嗅一股屎臭味儿来,谢天谢地,终是没有。   他告诉玉珠在镇上没找到客栈,只能在庙里过夜。买到了食物和烛火。说话时他已燃亮一支蜡烛,搁在窗台上。   玉珠望着烛火发怔,想到要在这荒野里落宿,心里惶惶。   “镇上咋没客栈呢?”   “原先有的一家倒闭了。”虎子把买来的食物一包一包摆在麦草堆上,让玉珠就近吃。有酱牛肉、猪耳朵、鸡杂和饽饽,还有一瓶酒。没有盅子,只能对着瓶嘴喝。虎子把打开的酒瓶递给玉珠,玉珠说不喝,拿起一个饽饽,她虚弱得几乎连吃东西的气力都没有。   虎子喝一口酒,吃一块肉,不乱节奏。   殿堂没门,多半是让附近的农人摘走了。烛光照到院里,显得四外更黑,更狰狞,风刮着白果树哗啦哗啦响得sheng人。   玉珠心里更添惶恐,总觉得树上树下鬼影憧憧。她转头看看虎子,虎子仍在一心一意往肚里装填,她期望他能和她说说话,以驱赶心中的惊惧。她想起在山上的那些夜晚,那杂种二爷倒是个能说的鬼怪,能说得河水倒流,说得死人活转……想到二爷眼前便现出那白亮亮的一条……她努力使自己不想这些,默默吞咽。吃进了一些食物,她觉得身体有了点支撑,头脑也渐渐变得清爽,她开始思想今后,一下子便意识到自己已成无家可归的孤身女子了。   遭劫已半月,大苇子家的田产不用说已被城里的大伯子闻讯吞占,也许早已变卖干净席卷而去了。她--一个被土旺霸占过的女人,无颜再回村去,即使回去又能怎样?除遭到村人的唾弃之外她什么也不会得到。同样,宫家埠娘家也难以踏进门槛……这便是她所面临的前景。   泪顺着面颊一滴一滴溅到身前的麦草上。   许久虎子才发现女人在哭,这时他已喝空了半瓶酒,也已半醉,见肉处都涨得赤红,眼看人时显得斜睨。   “二少奶奶,再有两天就到家啦,盘缠也有……”   女人依旧哭。   “我把你送到家我再回家。”   “好心的大兄弟……”   “天一亮咱就赶路。”   “不,我哪儿也不去了,你自个儿走吧,大兄弟……”女人抽泣说。   虎子吃惊地把酒瓶搁在地上,瞪着面前的女人。   “你,不回家啦?!”   女人点点头。“你是怕二爷找上门么?”虎子问。   这话让女人一怔,止住了哭,她没想到这一层关节。二爷津津乐道谈他的强盗经时曾对她说过一家不劫二遭的话,她相信是当真的。二爷或者是七爷,大抵不会再踏进芦家门了,为财是这样,若是为逃跑的她呢?她不知道。   “二爷狗东西不是人日的,须提防才是哩。”   “……”   “要不,我把你送到官家埠,只再添一日路程。”   “……”   “二少奶奶,总得有个去处啊……”   女人依日无语,泪水又盈眶。   “二少奶奶,你要不嫌弃,就到我家躲一阵子,好么?”虎子说。“你家?”女人一怔。   “土匪找不到我家。”   女人摇摇头。   “你嫌弃吗,二少奶奶?”   “哦,不,大兄弟,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哪谈得上嫌弃不嫌弃呢?我……”   “你不嫌弃,就到我家吧。”   “……”   “等平安了,你到哪去我把你送去……”   “……”   她心里是清醒的,只要不想留在这破庙里,只要还想活下去,就只有照他说的做了。   可以后又会怎样呢?她很茫然。   见女人点头应下,虎子心里十分满意。他同样没想到以后该怎么办,可女人不嫌他破旧的草房,愿去落脚避难,这他就很知足了。一阵兴奋袭来,虎子又拿起酒瓶喝了起来。   夜渐渐深了,风照例停息下来,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进入睡眠。女人抬头看看窗台上的烛火,烛火已不再摇曳,宛如镶嵌在后面黑色天幕上的一朵红蓓蕾。女人的目光神往地凝视着,后来她感到这朵红蓓蕾不再静止了,开始跳动,愈跳愈快,再后来便消失在黑暗中。   她倚在麦草堆上睡去。   虎子于兴奋中喝光了全部的酒,酩酊大醉,两腿一伸也呼呼而睡。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因了什么,女人和虎子同时睁眼醒来,又同时发觉他们搂抱在一起睡在麦草堆上,女人先惊叫一声,虎子几乎是应声弹起,又跌坐在麦草堆上,两眼惊惧地望着正从麦草堆爬坐起来的女人。   “二少奶奶,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虎子紧张辩白道。   女人没说什么,也没看这个睡中与自己搂在一起的男人。她把头转向窗子,窗台上的蜡烛已矮了半截,却仍在静静地燃亮。她出神地望着烛火,极力回想着刚才睡中的一切……“二少奶奶,我可不是成心的,真的,不是成心的……”   她似乎想起点什么了,或者说只是忆起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迷蒙状态中男人近身的感觉。她还似乎记得自己并没有响应,也没有躲避。这大致因为意识中的男人不是用不着躲避的自家男人便是想躲也躲不过去的强盗二爷,于是便由之了。何况她又是那样的疲倦……“我发誓,二少奶奶,我……”   “别说了……大兄弟。”女人说。   “你,你信我了,二少奶奶?”   “我信。”女人叹了口气。   虎子呜呜地哭起来,从草堆上爬起,复跪在女人面前。女人惊惶地看着他,不知所措。“二少奶奶,你是好女人……呜呜,当初一见就知是好女人……呜呜……”   “大兄弟,你,你起来,起来……”   “你是好女人……”虎子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呵,二少奶奶……”   她看出他今番醉酒很深,神志仍未完全清醒,她惶惶不知如何才好。   “大兄弟,你起来,有话慢慢说……”   虎子长跪不起,一口接一口喷着熏人的酒气。他说起来,一发而不可收,倾诉他对不起女人处。从捞王八卖给鸿宾楼下锅,说到把仙鹤当成她日,最终又说到将七爷带到她家大门口……他说得原原本本,说得无遮无掩,只是舌根发硬,吐字不清。表情也变化多端,时而羞怯自责痛心疾首,时而神情恍惚如同痴人说梦。说到最后话音愈来愈小,头垂得愈来愈低,话音全消时便静止不动,石雕一般。随之如同断了根基般轰然歪倒在麦草堆上,呼呼睡去。   这时女人也像睡着了。   也许更像死去。睡去的人合着眼,而她却大瞪着。   过了很久很久,她的身子才动了动,随之眼睛也转了转,她哭了一声,哭声古怪,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便立刻敛住了。此刻她已无他想,只想早早离开这庙,一刻也不想多留。庙外已晌起风声,这是五更将至的征兆。风鼓动着万物响应,天地间变得喧嚣,鸟虫不甘寂寞。原野的声响使人感到亲切,又使人感到惊骇叵测。她从麦草堆上慢慢爬起,一步一步朝门走去,在门口停下脚,回首一瞥。她永远都不清楚这一瞥的目的所在,但在这一瞥之中她却看见了她的小金龟。小金龟从那熟睡汉子怀中脱落在麦草堆上,几乎被麦草盖住,烛光使它在昏暗中耀亮,如一只完好的眼睛在向外 liao 望。她的心动了一下,但她的意识立刻告示这金物已不属于她。她收缩了眼光,抬脚出门。   在庙门口,她再次停下脚,像遗忘了什么那般默想着,久久望着漆黑骚动的原野。   她返身回到殿堂,那汉子正鼾声大作,酒气熏天。她从麦草上捡起那只小金龟,看了眼,又走到窗下,用手指捏着细若丝弦的链条,将金龟置于烛火中烧灼……尔后,她走到沉睡不醒的汉子身前,俯下身,将金龟端端正正放在汉子的额头上。   惟听得汉子鬼哭狼嚎般一声吼。   这时女人已走出这座荒原古庙,投身于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几年之后,虎子开始发迹,购置了田亩,盖了新屋,雇了伙计,且又娶了妻室。妻子不是别人,正是满园春里那高个儿仙鹤。他本可娶良家女子进门,可他执意为仙鹤赎身从良。至于虎子的发迹是否缘于那只烫伤他额的金龟,这不得而知,也无从考证。只他一人心中清楚。反正宋家在经历了一番厄难之后又恢复了生机,虽不及虎子爷爷时那般鼎盛,却也是红红火火。虎子潦倒半生,终于得志,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他悉心经营又乐善好施,村人有事相求,多有求必应。渐渐在远近有些口碑。他一切如意,惟独额上那块异常清晰的王八疤痕令他沮丧,只要出门,他便戴上帽子,五冬六夏都将帽沿压得低低。如此虽可掩盖住那块记录着往事的印记,但那副怪里怪气不合乡俗的模样总使人觉得他的行为有些诡秘。   小媳妇玉珠,自那个古庙之夜便消失了踪迹。她真的没回到大苇子的家,也没回娘家宫家埠。有人说她死了,也有人说她跟人下了关东。直至几年后一个从山上逃下来的人说在山上曾见过那女人,她已经做了二爷的压寨夫人。人们自是不信,可那人赌咒发誓,说亲眼于光天化日之下见那女人带一个小小孩童在罂粟花丛中嬉戏。他且依据充足:当年她逃下山时已怀上了二爷的孩子,她必须送子归根。那女人在芦家七、八年与男人朝夕相处没开过怀,而只在山上几夜便金榜得中,这未免让人难以置信。好在人们对这些并无意深究,只作酒后茶余的闲谈罢了。   石门呓语尤凤伟二爷偕新夫人在小崽的护卫下渐近大山,依然是黄昏时分,依然是鱼贯而行的客商队伍,此大抵是山寨里人每回归山沿用的时机与方式。二爷本人亦遵守不贰。黄昏是昼与夜的交界,商贾是宫与匪的嫡亲,混沌以掩其真。此时,火红的落日悬浮于山与平川间的凹槽里,艳若熔铁,映照着周遭的林木似在燃烧;而与之相对的东天却己开始昏黑,天底下一片片林木又恰似燃烧过后留下的灰炭。这是天地间一日变幻最为莫测的时刻,万物的辉煌与暗淡皆在转瞬之间。时令已至老秋。官道两旁的枯草在朔风中瑟瑟抖动,田野里光秃秃的,生机殆尽,犹如一个盛年已过的汉子,面目苍夷,孤寂无声。   归营的诱惑使这伙乔装的强人步履加快,二爷一马当先走在最前。衬着西天的艳红,人与马勾出一幅壮丽画面,熠熠跃动。说来二爷是块上好的坯子,任何妆扮都恰如其分,浑然天成,眼下作为这支“商队”的首领,他峨冠博带,气宇不凡,看上比真正的商贾还要商贾,只是略显疲惫。下山已经五日,这五日中每时每刻都危机四伏,无论是往返于路途还是在新夫人家做正经女婿,他貌似从容,实则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此时望见山上依稀可辨的营寨,他方舒了口气:终是实现了这不同寻常的省亲之举,了毕心中的夙愿,想此便心生激动。   在下山之前,山寨众头领曾极力反对,不断对他陈说利害,劝说取消这一与强人作为相远的省亲,七爷说山寨不可一日无主,无主的山寨如同无王的蜂巢岌岌可危;三爷说山下到处张贴官府悬赏捉拿“匪首”的告示,下山不折不扣是自投罗网,四爷说二爷与新夫人既已按山寨规矩行了百年大礼,至于民间那些繁琐礼仪不必拘泥;而快人快语的五爷说得更直截了当:一区区寡妇做了压寨夫人已属造化不浅,再想三想四不知好歹就一刀砍了,改日下山再给二爷弄个黄花闺女拜堂,岂不快哉?其余诸爷也都发表了己见,九九归一便是二爷下山不得,否则有去难回。然二爷终不为所动,下山之念矢志不移。他恁是心明:一意孤行确将冒杀身之祸,而省亲又确实势在必行,不可推委。这倒不是要顺应什么民间婚娶礼仪,一个以杀人越货为业的土匪强盗,如讲究这一套就未免使人感到可笑。他之所以执意如此,说到底还是出于对新夫人的钟爱,为新夫人着想。   自七爷将她劫上山来,虽靠自己三个晚上的好说歹说,总算顺从,尔后又做了自己的压寨夫人,可他知道她心中的悲苦并未消尽,况且仍与双亲音讯断绝,她的是死是活定然叫双亲肝肠寸断。因此,他必须满足她思亲返乡的急切心愿,义不容辞。   另外,他还别有一番思量:他知道自己深恋着这个女人,这是继与小夫人刻骨铭心恋情后再一次刻骨铭心。他极其珍惜,想望一生一世与之相伴。如此便须将女人来一番脱胎换骨的改变,就像蚕蛹变成蝴蝶,将昔日的黄家少奶奶变为今日的山寨新夫人。而省亲之路便是这种变化的必由之路……至此,一切已成为过去,省亲之举化险为夷,山寨已近在咫尺。   已是夫行妇随。在二爷坐骑后面,便是骑在一匹骡子上的新夫人。小崽们蝼蚁般簇拥着她。那是一匹高大健壮的本地骡子,将新夫人娇好的身姿托举得很高,晚霞涂上她的周身、面庞和脖梗,闪烁着油彩的光亮。她的神情恬静安祥,现出妩媚之韵,两眼亮亮,凝望着前方的山峦,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通山之路崎岖,落日之晖迷离,世事人生莫测。只一月中,她两次走在这条进山路径上。这是天壤之别的历程,那一次世界在她的眼前已经毁灭,满眼黑暗,那是地狱之光。那时她万念俱灰,只求早死,唯有的一念便是对杀亲仇人的诅咒。她仅是一具空洞躯壳被强盗们弄到山上;而此时此地,行走在这山路上的却是一个活鲜鲜的女人,是一个死去又活转过来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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