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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楼上是一条长廊,两边是一间一间的房子,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散着,这气味使虎子油然记起一桩往事,那是一桩不可向任何人启齿的秘事:在伯父去世的前一年,伯父带他到镇上赶集,之后又带他去一家澡堂洗澡。下塘后他嫌水太烫,草草洗了洗便出来了,躺在房间的竹床上,这时送热毛巾的老头在他的床边坐下,一边问这问那,一边把手朝毛巾被里伸进去,抚弄着他,渐渐地,一种奇异无比的感觉使他的身体一阵阵颤栗,直到湿了床铺,他才瞪着惊吓的眼睛望着老头儿,老头儿劫满脸带笑,一边擦拭一边说:“没事儿,没事儿……”从此,每逢到集上来,他都拉伯父去那家澡堂洗澡,每回去,老头儿都尽心尽意给他做那桩叫他舒服的事儿。后来伯父死了,没过多久那老头儿也死去,他再没踏进那家澡堂……跟在仙鹤高高的优美身姿后,他心想今天要干真格儿的了,便不由热血沸腾起来,也有些心怯。   仙鹤把他引进一间屋子,让座后仙鹤问道:“不知该怎样称呼大哥……”   “虎子。”虎子说。   仙鹤吃吃地笑起来。   仙鹤这一笑,使虎子减少了许多紧张情绪。他打量着这间“香巢”,到处都花花绿绿,到处都一尘不染,那些家具他见也未曾见过,在灯下闪闪发亮。床上的一摞缎面被子鲜艳夺目,香气四溢。虎子不由在心里想:来得真是好,不然哪会知道世上还有这等受用地场?   钱真是好东西。   丫环送来香烟糖果瓜子,仙鹤笑盈盈地抓给他一把,他笨拙地嗑着。 丫环又端来酒菜,虎子有些心惊,有道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到头来般般样样都得他花钱,可他又不敢说什么。   仙鹤端起盅说:“老驹哥,酒菜不好,凑合着用些吧。”   虎子扬脖喝了一盅。   丫环再斟一次酒,就出去了,关上了门。   仙鹤站起,走到虎子面前,望着他笑,问:“老驹哥,是头一遭逛园子吗?”   虎子羞涩地点点头。   仙鹤依然笑眯眯地问:“头一遭怎么还挑挑捡捡呢?饱汉子才挑食,你不是饱汉子,也挑,嘻嘻……”   虎子不知说什么好,擎着酒盅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其实他也不甚明白饱汉子不饱汉子这番话。   “喝呀。”仙鹤说。   虎子喝了。   仙鹤也一饮而尽,她斟上酒,之后,从从容容站起,走到虎子面前,坐在虎子的腿上。   虎子先是一惊,只觉得有一件柔软无比的东西压在自己的腿上,颤颤的。   他的身体也随之颤栗起来。   这时仙鹤却站起身,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虎子无所适从,两眼痴迷地盯着仙鹤,嘴半张着。   仙鹤仍笑盈盈的,用两个指尖从盘里拿起一颗瓜子,放在口中嗑开,弃了皮壳,籽粒便点在舌尖上。她吹了一口,这颗籽粒便从她口中飞出,不偏不倚正落进虎子张开的嘴里。   这粒瓜籽敲开了虎子的心窍,整个身心松弛下来,他端盅喝了第三杯酒。   “你也喝。”他说。   “老驹哥,我酒量不行。”山鹤说。   “人家说园子里的姐儿个顶个海量,你咋就不行?”   “喝醉了,咋伺候老驹哥?”山鹤说,“要不我给唱个曲儿,以唱抵酒,中不?”   “你唱。”   仙鹤便唱道:   正月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阎王老爷上面坐,细听奴家诉苦来。   七岁八岁襄金莲。   九岁十岁把奴卖,十一、十二学拉唱,十三、十四给奴开了怀……一曲毕,虎子叫仙鹤再唱,仙鹤又唱道:   你不该去到荒郊外,菜篮子夹住俺脑袋,俺为你就把相思病来害。   咱二人,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一个枕头,两个脑袋,一床被子两人盖。   你不该抱着俺的脖子,咬个乖乖……虎子听得高兴,说:“大姐儿你不知道咱俩有缘分哩,你从南面过来那天,我还抬了你一程,在这园子门口落的轿。”   仙鹤问:“老驹哥是山上的人么?”   虎子说:“不是。土匪抓我就抬了大姐,你们那一拨姐儿是土匪抢出来的么?”   仙鹤说:“是买的。”   虎子说:“爹妈好狠心。”   仙鹤说:“不是爹妈狠心。淮河决了堤,出来找条生路。”   虎子说:“那帮土匪好凶恶。”   仙鹤说:“不凶恶做不了土匪。”   虎子问:“里面可有个叫二爷的?”仙鹤说:“咋没有?在路上俺七、八个姐妹一个接一个叫他破了瓜……”   “操他个妈!”虎子破口大骂。   “老驹哥,莫生闲气了,喝酒呵!”仙鹤说。   “不喝。”虎子说,“睡!”   虎子站起身,开始脱衣。仙鹤迟疑一下,也一件地脱起了衣裳……这一夜,虎子踏过了门槛,一切都很像样子,清早了“满园春”大门,兴致不衰,嘴里哼哼唧唧地唱起了曲歌调:   送情郎送到大路西,从前面来了个卖梨的。   有心买梨给哥解解渴,想到了昨夜晚他怎能吃凉的……虎子嫖了仙鹤一回,又急切切巴望着下一回。可他很清楚,要再次踏进“满园春”的门必须等下一个王八到手,而且还得在何老板的赌局里再次碰上好运气。   然而未等到这一天,他的命运便发生急剧的变化,一切成了另一番模样。   端午节那天,他去集上买粮,回来的路上与土匪遭遇了。那时天还没黑尽,他认出其中一个便是上回让他砍手的凶狠汉子。土匪称他为七爷。   他被带到附近的一座林子里。   七爷坐在一段树桩上,映着西天暗褐色的晚霞,面色古怪而阴沉。   “你还认得我么?”他问虎子。   虎子赶紧否认。   七爷嘿嘿一笑,说道:“你好眼高呵,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上回抬那么远路的轿咋不领赏钱就走啦?嗯?!”   “不敢,七爷。”虎子小心翼翼地回答。   七爷看看他。   “你可知私自逃跑要砍去双脚的么?(口安)?!”七爷眉毛一挑,露出凶相。   虎子吓得面如土色,他知道土匪说一不二,何况上回对七爷已经领教,便扑通跪下,“七爷饶命,小的家中有八十岁老母等着供养……”   “掌嘴!”七爷说。   立刻有土匪上前,噼噼啪啪抽了虎子一阵耳光。   七爷冷笑笑,“看你面相,便是个命毒之人。上克父母,下克兄弟姊妹,你哪会有八十岁老母在堂?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七爷我!”   虎子更加恐惧,不住朝坐在树桩上的七爷叩头,“小的胡言,罪该万死,求七爷饶一条狗命吧……”   “要活命也不难。”七爷点上一袋烟,慢悠悠地吸着,“要活命就得老老实实给七爷做事。”   “七爷只管吩咐。”   七爷抬起头向四下望望,视线掠过一座座渐渐被昏暗笼罩起来的村庄,问:“这些村子里都有财主么?”   “有,有,七爷。”   “哪个村的财主最有钱?”   “大苇子村的芦云亭。”   “哪个是大苇子村?”   虎子朝正西方的一座村子指指,“就是那儿,七爷。”   七爷久久地望着那座村,似乎在下决心。后来向众土匪发话:“行啦,先歇着,黑了天到芦财主家吃横把。”   虎子头轰的一声响。吃横把是黑道上的暗语,意为抢劫。刚才吓昏了头,问什么答什么,万不该把芦家指引出来。这帮土匪奸淫烧杀,无恶不作。今晚芦家定然在劫难逃了。芦云亭和他儿子倒在其次,他特别不忍心的是小媳妇玉珠,她待他不薄,他也从心里头恋她。更要紧的是她一旦遭殃,自己的进财之路便断了。想到这一层,虎子不由捶胸顿足悔之莫及了。   天渐渐黑下去了。   虎子懊悔不已,对土匪和自己都无比憎恨。得想法解救芦家,解救芦家便是解救自己。他心里清楚:惟一的办法是趁土匪尚未动手之前,去给芦家报信,让他们赶紧躲藏起来,土匪再逞凶也挪不走房子搬不走地。   七爷仍坐在树桩上抽烟,烟火在黑暗中一闪一亮,照着他的脸,显得神秘而古怪。   “七爷,没我的事儿啦,放我走吧……”虎子小声哀求。   烟火不再闪亮。   “放了你?好去给狗财主报信领赏是不是?”七爷的声音很轻。   虎子倒抽一口冷气,“不敢,不敢。”   “等着给我们带路。”七爷说。   “完了,这遭完了。”虎子像掉进了无底深渊。   天黑透了,原野万额俱寂,只听到风经过树林轻轻的呼哨声,还有从黑暗深处传来几声悠长的驴叫和短促的狗叫。听起来很遥远,很凄怆。   七爷从树桩上站起,从腰间拔出枪提在手中,众土匪也学着七爷的样儿拔出枪来。   七爷说:“走。”   这一伙人悄无声息地在黑XUXU的田野上前进。   到了大苇子村东头,七爷先布上岗哨,又侧耳向村中听听。认为无事,便命虎子带路去芦家。   这是一座二百多户人家的村子,有三条贯通东西的街,虎子带土匪由中街进村。街上杳无人迹,只从窗户透出些光线。虎子心中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是把土匪引到芦家?还是引到后街上一家林姓财主那里?无论怎么说他都愿意林姓财主遭殃,而不是芦家。   可想到土匪一旦发现上当决不会善罢甘休,他就丧失了勇气。   到了街中十字路口,他身不由已地向前街拐去。   在芦家大门外停下后,七爷吩咐手下人将虎子捆绑起来,拴在墙下一根拴牲口的木桩上,又往嘴里塞了东西,防止出声。   土匪不从门里进去,一个个悄无声息地飞上墙头,又悄无声息地落进院中。虎子看得心惊肉跳。   看身旁无人看守,虎子试图逃走。他活动一下被捆住的手脚,明白逃跑毫无可能。   院内仍无一丝声息,十分安静,虎子心中称奇,猜不出此时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约只有一袋烟工夫,黑漆大门开了,声音很轻。七爷和他手下人蹑手蹑脚出来,还有一个被捆绑着的人。是小媳妇玉珠。如果不是被堵了嘴,虎子当时肯定会叫出声来,土匪们十分熟练地把女人放在一头刚从院内牵出来的骡子上。   又从院里牵出几头牲口,驮着许多物品,俱是芦家几辈人积蓄的细软财物。   他又看见了七爷。七爷看了他一眼,神气极为平淡,吩咐将他从桩子上解开。   这伙人马就静静地出了村子,神不知鬼不觉。   黑暗中,骑在骡子背上的小媳妇玉珠始终一声不吭,虽看不清她的面目,可虎子知道她同样被堵了嘴。   他们在暗夜匆匆向大山方向进发。   虎子被关了一天一夜,米水未沾,倒不是他绝食向土匪抗议,他没那份胆识。山寨规矩:凡新上山的男人一律先饿两天,灭其锐气,然后开始审问。根据审问情况决定让其挂注(即入伙)还是充当苦力,对不可挂注又不肯做苦力者也另有处置--杀头。   审问他的是二爷。   二爷是山上的瓢把子(即匪首)。   在二爷之前,瓢把子是一个姓杜的老头儿,人称大爷。这座山寨是杜大爷创下的基业。几年前有一次下山治病,被人认出,告了官府,被捉拿处了斩刑。   二爷便接替了大爷的地位,掌管了山寨,但仍让人称他二爷。大爷被杀,他忌讳大爷这两个字。   二爷的武功不甚高明,却心计过人。他扬长避短运筹帷幄,将山寨治理得井然有序,大小头目、偻luo无不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另外二爷还通晓罂粟种植技术,对烟土羼假的方法也很有研究。生产烟土是山寨除抢劫外赖以生存的主要手段,二爷的地位便由此而巩固。   只是二爷极好色,这一点山上山下众所周知。大凡从山下劫来的女子,必先经他过目,相得中便留下,相不中便赏给手下人。只是经他沾过身的女人别人不许再碰,自己失去了兴趣便派人送下山去。他手下人都乐于干送女人的差事,离了山寨便不再顾忌二爷的清规戒律,如狼似虎,将女人按在草地上强奸,然后一路下山一路故伎重演。遇上凶恶贪财之辈还会将她们卖到镇上妓院里。这些二爷并不知道。   审问虎子的地点在山寨议事厅--二爷点兵遣将发号施令的帅帐,位于山顶的山神庙中最大的一间殿堂。这座山神庙建于明末清初,颇具规模,几经破败,几经翻修,直到几年前姓杜的大爷带人上山占为营盘。大爷在时,庙里仍供着神爷的金身,早晚收些香火,人神同居,杜大爷无比虔诚。大爷死后,二爷思来想去觉得神爷对大爷不住,便将庙中神像俱丢进山涧,空出来的位子放进刀枪和罂粟供奉。他相信惟这两样东西才能使他在山寨安身立命。   虎子被两个偻 luo 带到殿堂,按在地上跪下。他瞥见二爷端坐在正中的一把虎皮椅上,坐在二爷两旁的他认出其中的一个是七爷。这伙山寨首领们个个坐得纹丝不动,神像一般,只是两眼于暗中透出威严的光亮。   虎子赶紧低下头去。   二爷开始发问,劈头便是一声:“你可知罪么?”   虎子心想,这土匪头子一定是从七爷那里得到报告,知他就是那个抬轿逃跑的人,便赶紧诺诺认罪。   二爷说:“我不是指那桩事。人抬到了,留你何用?我是问你可知自己做了哪样罪恶?”   “不知。”虎子答。   “想一想。”   “想不起来,小的一向安分守己。”   “掌嘴。”   他身后的两喽(口罗)闻声而动,俯下身噼噼啪啪抽了他一阵耳光,直打得他眼冒金花两耳轰鸣。   “说,究竟干了哪些罪恶勾当?”   虎子不敢随便张嘴,怕再挨耳光,可又不敢不回二爷的话。他想了想,说:“小的偷过庄稼,还偷过邻居的鸡……”   “那算个屁!”二爷哑然一笑,众匪首亦附和轰笑。   “小的赌过钱……还逛过园子……还从黑影扔石头打人……还……”   “还杀过人!”二爷厉声说。   虎子吓了一跳,连忙否认:“没有,二爷,小的没杀过人……”   “一派胡言!”   “真的,二爷,小的确实没杀过人……”   “那我问你,芦财主爷俩是咋死的?”   “那……那是……七爷……”虎子两眼怯怯地向七爷望。七爷坐在那里不动声色。   “是谁把七爷带到芦财主家大门口?”   “这……”   “说!”   “是小的,可……”   “你带人去杀了芦家父子,这不是罪恶么?”   “可这是七爷逼我干的呀,二爷,不信你问问七爷……”虎子浑身哆嗦。   二爷哼了一声,说:“要是有人逼你砍我的头,你也砍啦?”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虎子磕头如捣蒜。   “参与了命案,将一贯为仁行善的财主弄得家破人亡,倒说没有罪恶。这样的人怎能挂注,拉出去!”二爷义正词严,结束了这次审问。   虎子就做了山寨的苦力,拨去挠罂粟田。   罂粟田在阳面山坡,营寨的下方。五月,是罂粟生长茂盛的时节。久旱无雨,山上格外干燥,所有苦力都在土匪的监督下挑水浇地。   这是一座神秘的山,水源不在山下不在山腰却在山的顶峰,那里有一座深得发黑的潭。据老辈人传下的话,说潭里潜居着一条青龙,这条青龙统管着这一方水土。于是每年三月龙抬头的日子,山下的庄稼人便成群结队地上山祭祀,把馍馍、鸡蛋、鱼、肉一古脑倾进潭里,让青龙吃个饱。吃饱了心情舒畅才肯发善心,给百姓赐个风调雨顺年景。   自土匪占山后这种祭祀不得不中止,于是每遇灾荒年景便把土匪骂个狗血喷头。   小时候虎子曾随伯父上山打过几回猎,伯父死后他自己也来过数次,可他从未到过这座水塘边。更未对青龙奉献过什么,因他和伯父对龙王都无所求。现在他站在陡峭的潭壁之上,突然觉得冷气扑面的潭中确有一条凶龙存在,这凶龙在水中潜藏千百年只为今日将他吞噬。这意念使他心惊肉跳脊背发凉,他不由连连倒退……这时传来监工土匪的高声咒骂。   他不敢怠慢,赶紧从潭里提上水,挑着走下山崖。土匪都不是人揍的玩意儿,惹翻了真能把自己丢进潭中淹死,他想。   五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耀着山坡,盛开的罂粟花向很远的地方散发着芳香,招来了山下的蜂蝶,在花丛中嗡嗡飞舞,土匪盘踞之地竟成为繁锦世界。触景生情,虎子无限愤慨。他不由想起早上的审问,二爷不许他挂注,理由竟是他参与了对芦家的抢劫。帮他做了事情,他不领情,反倒骂你是个靠不住的坏蛋,真是岂有此理。   他在疲惫与怨恨中捱到日落。   黑下更不消停。丢下饭碗,众苦力又被土匪赶到一大间庙堂里刮烟膏。这是烟土羼假的勾当:将真烟土和羼料用蒸汽化开后放在一块块光滑的碑石上,每块碑石用四个苦力,各执一柄五、六寸宽的长形大刀,轮流在碑石上刮来刮去,使真假烟土糅合。土匪为防止烟土被盗,苦力在干活时一律脱光衣裳,在昏暗的灯光下,庙堂里蒸汽腾腾,一个个赤身裸体的汉子手持大刀挥来挥去,使人一下子联想到阴曹地府一群魍魉鬼怪在舞蹈。   几十斤重的大刀擎在手,刮过来刮过去,要刮到六千次以上才能把真假烟土调匀。   累得虎子腰酸腿疼口吐白沫,直干到半夜才让去睡觉。   挑水、刮碑,都不是人干的活,他想逃。   苦力们的住处是一幢座落于山神庙前面不远处一个僻静山坳里的破败草房。起先,他们也住在庙里,后来土匪和苦力的队伍不断壮大,庙里住不开,他们便被迁移出来。   这座无异于牢狱的草房是土匪上山后惟一的建造。   屋里没有间隔,四堵石墙围出牲畜棚似以的空洞洞一大间,一盏如豆的油灯挂在墙上,昏暗的光线照着地上的麦草和乱七八糟的铺盖,黑咕隆咚,使人感到阴森可怖。   进屋后,满身疲备的苦力个个焕发精神,动作敏捷地占据了各自的铺位。又一齐脱光了下身,随后以跪姿把屁股高高拱起,用手指往屁眼里小心抠索,伴着怪声怪气的呻吟,直到从里面抠出一团黑糊糊干屎样的东西为止。那是烟土。剥光了衣裳在作坊里干活,这是偷窃的惟一可行之计。各自取出的烟土都被精心珍藏,脸上透出得意之色。有的即刻用自制的烟抢享用起来,烟雾在屋里弥漫开来,沁出怪异的香气。没有烟枪的人不失时机地贪婪地吸着飘在空中的缕缕青烟,如醉如痴。   解除单独关押的虎子头一次住进这座苦力房,他被眼前的情景弄呆了。开始见苦力用手指往屁眼里抠摸,以为全都得了便秘的病疾。尔后当他清楚他们抠出的是值钱的烟土,便追悔莫及了。他想自己本也可用此法得到一块烟土,这样也算为自己一天的辛苦劳作挣得一份工钱。但他白白流了一天汗水,这使他烦闷。   他找到一处闲置的铺位,倒头要睡。这时一个汉子走来,告诉他还有一件重要事情没有进行,在这之前谁也不能睡觉。虎子只好坐起,心中愈发烦躁。   那汉子说的重要事情即是策划逃跑。虎子初来,他不知道这种策划夜夜都在进行。   程序是首先用抓阄的办法找出一个踩盘子(即摸地形)的人,让他按指定的方位往山下逃。一旦成功,这个方位便可供众人逃跑时采用,如失败,下回便另找方位探索,直到成功为止。踩盘子的无非有两种结局,一是率先逃走,二是被土匪抓住砍头,而砍头的可能性更大。这样踩盘子的人便很有些先驱者悲壮的意味,受众人一拜,一旦遭杀身之祸,日后众人将负责供养他的身家妻小,以解后顾之忧。当然,如果抓到阄的人胆小畏死不愿承担使命,也可以请求弃免。这样的后果须吃每人一屁,以泄众人蔑视之气。上述处置适用于所有苦力,没有例外,应该说公平合理。身居匪窝,这些原汤原水的乡巴佬竟也不由自主沾染了不少匪气。   虎子被喊过去抓阄,甚不情愿,他不想参与这伙人的策划。小时候伯父带他来这座山上狩猎,有时一住月余,山前山后地转悠,他对山上的地形已烂熟于心,他不需别人的探路便可逃下山。但此时此刻,他知道不可违拗众志,只能随应附和。   抓阄的办法十分简便,在一把黄豆里混进一粒相同大小的青豆,总数目与人数相等。   装进一只布口袋里,每人从里面摸出一颗,摸到青豆的人便理所当然是踩盘子的人。   以不同方式吸食了烟土的人再次兴奋起来,个个眼睛闪亮,吵吵嚷嚷地聚拢成一圈,等着抓阄。   从头一个抓阄人把手抖抖索索伸进布袋里时,屋里便立时变得无限寂静,寂静中可以听到屋外呼啸的山风以及从山下村落传来微弱的狗吠畜鸣。   抓了半圈,青豆被抓出来了,是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汉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惊慌无比,抓豆子的手抖得如一只将死的蟹。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他究竟踩盘子不踩,他摇了摇头。   于是众苦力蜂拥而上,将其按在地上,面朝屋顶,然后逐个对着放屁,一时间屁声笑声混成一片。虎子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惊骇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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