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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溜轿子浩浩荡荡向龙泉汤镇进发。   日头渐渐升高,烤得轿夫们头上冒油。二爷和押轿的手下人跟在轿子后头,不住地催促快行。虎子抬的是最后一顶轿子,轿帘低垂,看不见里面坐的是什么人,只觉得轿杠压在肩上份量很重,这是虎子有生来头一次抬轿,行走间轿子忽闪忽闪地起落使他的整个身子摇摆不定,像醉汉逛街。这模样惹得轿后那伙歹人哈哈大笑。他已猜到他们是从山上下来的土匪,万不可招惹他们。   这一溜轿子急匆匆直赴龙泉汤镇,进了镇子,二爷命队伍绕过集市,沿一条僻静小街行走,七拐八拐,轿子便停在一家妓院门口。这妓院名日:“满园春”,是镇上几家妓院中最受嫖客青睐的。放下轿杠,虎子已浑身湿成落汤鸡。他看见从轿里下来的全是十七、八岁的妞儿,一个轿里装两个。他一下子明白土匪们在做人口生意,只是不知这些妞儿从何而来,买的还是抢的。下了轿这些妞便被吆喝着往大门里去,一个个都很瘦,神色惊慌,可眉宇间却都现出几分俊秀与妩媚来,虎子忽然发现一高个妞儿酷似小媳妇玉珠,他惊呆了,等回过神来,那妞已走进门去。他知道那不是玉珠,也便心安。   最后,二爷和他手下的土匪亦进了满园春。轿夫们在门外等候。   虎子趁这空当溜之大吉……虎子没在镇上逗留,急速回返,赶到大苇子村头的水塘时天已正午,四下空旷无人,田野静悄悄。   站在塘边,他心里揣摩着小媳妇玉珠是否已把王八放入塘中。是立即下水捕捞还是再等一等?   他终于按捺不住,脱了衣裳,如上次那样把衣裳掩于草丛中,下了水,向桥那边游去。他的心情激动无比,游得却很缓慢,无声无息,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快到桥头时,他吸足一口气潜下水去。   他看见在网里挣扎的王八,黑糊糊的一团,像一只飘摇的黑灯笼。   虎子一天中跑两趟龙泉汤,上午抬女人下午卖王八,俱不平凡。第二趟赶到镇上,集市已差不多散尽,街上只有零零落落的摊位,多是售瓜果梨枣的,逛集的人更少。虎子知出售无望,就提着王八去了聚仙楼饭庄。这家饭庄是老字号,当年伯父在事业最红火时经常带虎子光顾,伯父说这里的菜烧得颇有点宫菜味道。那时虎子还小,久违数年,他还认得六指冯掌柜,冯掌柜却认不得他了。好在他认得虎子提来的王八是上乘货色,这就够了。冯掌柜从虎子手中接过王八交给身后的小伙计,说晚上瑞蚨祥请客就用这个罢。随后又问虎子要不要吃点什么。虎子直到这时方觉出饿来,一天来的风起云涌大悲大喜使他忘记了一切。他从冯掌柜刚给的王八钱中拿出两张再给了冯掌柜,不久酒菜就摆上桌了,这个简单的过程使虎子悟到一个深奥的事理。   虎子自饮自斟。   初次得手,对虎子今后的生活具有一种划时代意义。从此他将有一笔固定收入,就像干公事的人每月领薪水那般。这钱不是不义之财,也非受人施舍,花得心安理得。细细想来,世上确实有叫人说好说妙的事情。   他惟一的担心是小媳妇在哪一天停止放生行善。   这担心又使他想起伯父、想起伯父无限悲哀的死。   那是在伯父牵着公驴在村村镇镇间行走了七、八年之后,虎子长成一个少年,那头公驴却日渐衰老了。骨骼突出,毛皮难看,眼睛里也失去旧日光辉,走起路来慢慢吞吞,怕摔倒似的。以往见到异性同类迫不及待,如今却冷淡得很,迟迟不肯近前。往日那坚如棒槌的阳物也变得软蔫蔫的,像一个霉烂了的萝卜。伯父满脸苦笑,只好助其一臂之力,一面好生抚弄,一面忍不住骂道:驴日的就像你也叫人阉了似的,草包东西。帮是帮了、骂也骂了,却大半无济于事,常常大半天做不成一桩生意。然而更大的忧虑来自同村另一户养公驴的人家。那人家本也像大多数庄稼人把驴用于耕地拉磨驮庄稼,可后来眼见伯父的用驴之道实惠而逍遥,遂效法之。他那头公驴正年富力强,喂养得也好,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游刃有余。相比之下,伯父的驴就无地自容了。对前景的担心使伯父心力交瘁,一下子老了许多。   伯父已很久不给虎子讲宫里的故事了,不知是讲完了还是失去了兴致。可那一晚躺下后伯父又讲起来,他讲的是宫里养狗的故事。宫里本不许随便养狗,可后来朝廷倒了霉自身难保,也就顾不上多管闲事,那班公孙王爷们便肆无忌惮地蓄起狗来。日子久了,狗就成群结队在宫里流窜,如同一道狗的洪流。狗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交配,伯父和众公公开始还津津乐道地观看细节,可后来就无法容忍畜生们恣意干着的勾当。他们便开始与狗作对,拳脚交加,见了便打。用棍子将两条交配在一起的狗从中间抬起,在院里转圈奔跑。狗一声声惨叫,鲜血淋漓,如此也难以将狗分开。这更增添了公公们对狗的憎恨。一个年长公公献出一个奇妙方法:用一根细长钢针从公狗胯下某处穴位扎进,只这一扎,狗立刻蔫软下去,且今后再无坚挺之日。那年长公公说这是他家祖传的绝活儿,祖上世代做劁业,不用刀剪,只靠一根钢针。于是公公们先在一只公狗身上下手,果然十分灵验。从此,只要见到有狗在交配,便捉住如法炮制,决不饶恕。弄到后来,狗们只要见了公公模样的人便惊恐万状,即刻逃之夭夭。   那晚虎子却没有想到,伯父讲新术劁狗的故事是另有所谋。他于夜半更深时悄悄潜入那户养驴人家,进得驴棚,把钢针狠狠扎进那头公驴的胯间。可是他忽略了一点:驴不是狗。那驴于剧疼中扬起铁蹄,击中他的额。这一蹄便要了伯父的命。虎子以孝子之道为伯父办理了后事。盖棺前,他遵照习俗,将一直为伯父珍藏、裹着伯父阳物的布包端放于伯父的裆处,原物复位。这一年虎子十六岁。   伯父受益于驴最终又为驴所害,这带有宿命意味的结局使虎子每每想起便黯然神伤。   他一盅接一盅往肚里灌酒,很快便有了醉意,但神志十分清醒。卖掉那头老驴之后,他一直幻想再买一只青壮公驴,以将伯父的事业继承下去。但是他凑不起买驴的资本。在以后的若干年中,他什么都干过:伐木,捕鱼、养蜂,打猎……但无论干什么都一事无成,他始终挣扎在穷困潦倒之中,村里人早把他划入二流子的行列。他也赌过钱,像他死去的爹那样每赌必输,似乎他爹把晦气一点不剩地遗传给了他。不同的是他爹输得起,有田亩家产可变卖,而他却只能到人市卖自己。   所幸的是如今他已用王八替换下自己。   虎子喝得十分畅爽,不觉已到天黑。走出鸿宾楼,两腿摇摆摆不听使唤。晚霞在镇子西面的天空燃烧,灿烂辉煌,从街道两旁各家商号里溢出的灯火与霞光糅合在一起,镇子便如同浸泡在血泊中……一阵凉爽的晚风拂面,虎子忽然感到酒气上涌,不由脱口唱道:   送哥送到大路北,一抬头看见了王八驮石碑,问一声老王八你犯了什么罪,想当年卖烧酒兑上了白开水……转眼到来年春天,官道两旁又耸起两道绿堤,一阵风过哗哗响似流水。 虎子赴一年一度的龙泉汤庙会。   官道上的人比平时多好几倍,黑鸦鸦前后望不到头。虎子随这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镇西的老君庙。这是一座不大的庙宇,孤零零立在半山坡上,四下都是荒野地,长着树木和杂草。每年三月的这个日子,这最荒凉的地方骤然变成最热闹之处。老君庙供奉的是太上老君。人们来拜庙的目的自是求药治病。虎子对儿时的记忆十分模糊,可他记得妈曾带他来庙前求过药。像许许多多求药人那样,用石头或瓦片在庙前荒地上搭一座小房子,里面放一张接药的纸,然后用包袱将小房子盖住。这时妈便跪在地上,叫他也跪在身旁,不住对着老君庙叩头,口中念念有词。后来他才知道妈是在求治他“吐舌”的药。他小时候吐字不清,把“看看”说成“扛扛”,把“吃饭”说成“赤发”,甚至把自己的名字说成“猪仔”。当包袱揭开之后,纸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刮进去的一点沙土。妈却把这当成神仙赐给的仙药,仔细包起来揣进怀里,又跪下来一遍又一遍叩头。   四周那些求药小房子里有的出现一只小虫,有的是几只蚂蚁,更多的还是沙土。无论出现了什么都被当作仙药,包起来带来。这一幕他记得非常清晰。但这些年庙会在形式上有了很大变化,主要是农产品交易和各种民间传统游艺活动,庙会的景象一年比一年热闹壮观。   虎子本想进得庙里向道长求上一签,可还没进得庙门,先看见一处“黄雀抽贴”的卦摊。四周围着许多人,有的抽帖,有的观看,他心想不妨叫黄雀给抽一贴,也许有些灵验,便走过去。算卦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黑帽黑衣黑鞋。这通体的黑便衬出他的脸十分白净,颇有仙风道骨。笼子里关着一只黄雀,笼门前铺好纸牌码子。虎子走到近前时正有一个人求贴,只见那算卦先生打开笼门,冲着黄雀念念有词:   小小灵禽实可夸,西方灵山是汝家。   半夜饮了天河水,你把此卦察一察。   察得清,察得明,小米清水送上门。   察不清,察不明,放开大门将你扔。   唱了一阵,只见那只黄雀左察右看,接着伸嘴叨出一张码子,算命先生先将黄雀赶进笼中,关上门,再将黄雀叨出的那张码子拿起看看。码子上画有苏武牧羊的故事。他先将这张码子给众人看,随后对问卦人说道:“你是属羊的,对吧?”问卦人惊奇地点头称是,立刻博得围观的人喝彩。算卦先生得意洋洋,又对问卦人说:“这回你自己抽一张吧。”问卦人抽出一张。算卦先生打开一看,上面画着姜太公卖面的故事。遂问问卦人问什么事,问卦人说问前程。算卦先生拍拍码子说道:“你得了好卦,姜太公昔日贫穷,日后发迹。应在你身上,还怕没好前程么?”说得问卦人喜色满面,连连点头,付了卦钱。   虎子服了算卦先生,想抽一贴,却又兀自心虚起来。想道,这小小黄雀能看穿人心,我将人家放生的王八捉起来卖给饭铺做成菜肴,总有些理不通顺,若让它当众揭露出来何处藏脸?可转念一想,放了王八,我得饿死,人生天地间,得有口饭吃不是?人活着总比王八活着好,这自是正理了。想是这么想,虎子终是放弃了抽贴的初衷,离开卦摊。   他转身回到庙前空地,这里已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从四外村子来的秧歌队合着锣鼓的节拍起劲地扭动,彩绸飘舞,粉面如花,围着老君庙缓缓移动。过了秧歌队,后面又接上了跑旱船舞狮子的,倾心尽力,精彩迭出。虎子夹在人堆里观看,时叫时笑,十分尽兴。   说来也是奇事,他竟在这人山人海之中发现了小媳妇玉珠,且正在他身边不远。他看见她时她也同时看见了他。虎子被这遭遇弄得惊慌失措,玉珠却对他笑了,叫了他一声“大兄弟”,他回了声“二少奶奶”。玉珠朝他这边挤过来。这大半年来,虎子在去水塘取王八时见过几回玉珠,因隔得远,只看见个轮廓。现在他和玉珠近得膀挨着膀,能清清楚楚看见她俊俏的脸,闻见她身上的香气。   说话间又过来耍轿子的,两个“轿夫”抬着一个“新媳妇”,轿子呼扇呼扇往前走,“新媳妇”在轿里头端坐。后来两个轿夫耍起浑来,弃轿而去,而轿子仍然悬着,呼扇呼扇继续往前走,“新媳妇”还保持坐轿的悠闲姿态。人们看着笑声不止。小媳妇玉珠抿嘴笑道:“瞧呀,累死了坐轿的。”   耍轿子的走过去,又跟上来踩高跷的,这没有多少好瞧的,小媳妇玉珠转向虎子问:“大兄弟,你还给人扛活么?”虎子说不再扛活。小媳妇玉珠又问不扛活做什么,虎子说做生意,小媳妇玉珠问做什么生意,虎子一时语塞,搜肠刮肚,最后说他在做水产生意。玉珠“噢”了声,便不再问。   虎子十分满意自己的回答。他做的不折不扣是水产品生意,且不需本钱。美中不足的是生意过于清淡,每月才有一笔。   这时庙会的气氛忽然高涨起来,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原来高跷过后来了两个媒婆,均由男人装扮,高高的身条,穿青色老太婆衣裳,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点着红腮黑痣,手里提着一杆长长的烟袋,烟袋上吊着绣花烟荷包,边走边扭,样子滑稽可笑。人们一齐拥上前观看,争先恐后,混乱中虎子和小媳妇玉珠被冲散了。   虎子被挤到人群后,怔怔地。   他忽然回想到刚才和小媳妇玉珠挤在一起的情景、胸对着胸、紧紧贴靠着,他的鼻尖一度擦着女人的脸;他的手搭在女人的臀上,三转两转,就分开了……奇怪的是那时虎子浑然不觉,只是一味的慌张、窘迫,而在此时,他却一下子体味出那女人身子难以言状的柔软与芳香。他痴迷了,身上如着了火。   “我……”   他的眼光掠过前面黑鸦鸦的人头,寻找着小媳妇玉珠那张俊脸。这确如大海捞针。   他不甘心,又挤进人群中去,横冲直撞,置众人的呵斥于不顾,像一头发疯的牛。   可是他注定不会在这茫茫人海中再找到那女人了。   他愤怒至极。愤怒中眼前忽然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身姿:上回他抬到“满园春”门口酷似小媳妇玉珠的新妓……离开庙会热闹地,虎子一溜小跑奔到龙泉汤镇街,钻进一家赌局。 他的赌本是口袋里仅有的八块钱。他决计孤注一掷。   民国初年,京津一带曾一度禁赌,赌局只能转入地下。前面设一公开店堂,或茶馆或饭庄或杂货铺,掩入耳目,后面便是赌场。虎子进入的这家前面挂的是“福字满”当铺的招牌。虎子对这里并不陌生,来当过物品,更多的是赌。卖了一只山鸡来赌,卖了一只狐狸也来赌,不过这几年他很少再来,因为他确信自己没有赌运。   赌局老板姓何,五十几岁,很瘦,一只耳朵少了半截,据说是叫一个赌输了的泼皮扯掉的,虎子几年不来,何老板还记得他。   这是镇上资历最深的一家赌局。何老板的祖父在黑河放木头发了财,回到镇上开了这家赌局,那时赌不违禁。门外车水马龙,局内彻夜灯光,好一番红火景象。何家在那年月发了大财,翻修了房屋。   “老驹,听说发了财啦,恭喜恭喜。”何老板赶紧把虎子往后面的赌局里头让,生怕放走了送钱的。这一带的赌局有句行话:“送钱的,拿钱的。”送钱的是指那些逢赌必输的晦气鬼,拿钱的则相反,虎子一向属于前者,所以何老板欢迎他光临。   这是镇上最大的一家赌局,设有各种各样赌法,随赌客挑选,单虎子知道的便有麻将、花会、山票、天九、赶绵羊、十二位、三军、候王等等不下十几种。有身份的人大都黑下来,在单间里搓,茶水点心伺候。白天是那帮闲汉懒人的天地。这帮人银钱拮据却以赌为业,全身心投入,赌便赌得死去活来。老板赚这些人的钱就有些提心吊胆,雇了打手“护局”,不如此谁也没多长出十个八个耳朵让人揪。   虎子今天选的是“番摊”。   这是一种比较简单的赌法,人数不限,十人八人也行,一人也行。对手是赌场老板,可押银钱,也可押房地契之类不动产,甚至可以押借据,往往一夜间能使人倾家荡产或者腰缠万贯。   今日何老板忽然来了兴致,要亲自陪“稀客”玩几局。   何老板和虎子面对面坐在赌桌前,立刻就有一帮赌徒围过来观阵。   赌桌上堆了一大摊眉豆粒,晶莹可爱,这是所谓的“摊皮”,摊皮也可用铜钱,瓷片等物充当,各赌场都有自家的选择。无定规。   何老板自始至终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赌局开始后笑容便收敛了下去,瘦脸上每块骨头都似乎在颤动,他从桌上拿起一块正方形锡片,将眉豆粒从大摊上拨出一堆,然后用一只有短柄的铜制“摊盅”盖住。   下面就该由虎子押局。押单或者押双,押单便将所下赌注放在摊盅左边,押双放在右边,所以这种赌法又名为“单双保”。只在两种状态中选择,看来省事,实际却十分凶狠,一字定乾坤。这种赌法似乎公平合理,庄家无法做手脚,全凭运气。可事实上总是庄家赢多输少。大凡来赌“番摊”的多为破落之辈,求财心切,欲望无止境,赢了一局,必再押第二局,再赢再押,倾囊为注。如此反覆,即使运气再好,总有运落之时,最终就输个精光。   虎子此时紧张异常,眼盯着金色摊盅,脑袋里嗡嗡地响。在这紧要关头,他冷丁想到:我这钱来自王八,何不押上王八的笔划?看看天意。王字四划为双。   虎子一咬牙,将八块钱的注放在摊盅右边。   何老板掀开摊盅,弃之一边,又拿起锡片,从所盖“摊皮”中四颗一组地往一边拨出,所剩渐渐减少。   虎子的心似要跳出喉咙来,围观的赌徒们亦拭目以待,鸦雀无声。空气凝固一般。   除却赢输,这种气氛便是赌博的魅力所在。   拨到最后,剩下两颗眉豆粒,双。   虎子赢了,他咧开了嘴,众赌徒也为之鼓噪起来。   何老板笑着把与赌注相等的钱数给虎子,说道:“几年不见,老驹时来运转呢。有道是好运来到不相让,接着来咋样?”   虎子自然不让,他把本利合在一起,握在手中,告诉何老板再来。   何老板又如法炮制出新局,等虎子押上。   虎子决计再押八字的笔划,仍为双。   何老板拨动“摊皮”,众目睽睽之下,所剩为四,双。   虎子再赢一局,兴奋得满脸血红,眼珠发亮。   “服你了,老驹,”何老板说,又一次把钱数给了虎子。   虎子接过钱,用不着数他知道总共是三十二块钱了。逛一次妓院,如果不是给从未接过客的新妓“破瓜”,就足够了,他意欲罢手,可转念又一想,操他个祖宗,生来不交好运,与晦气为伴,眼下运气来到,哪能轻易撒手?一不做二不休!   押上。   虎子第三回望着那只神秘摊盅时思想斗争更激烈了。他绞尽脑汁地思谋着:前两回都赢在双上,王八待他真是不薄,世上的事也确实古怪,你愈对不住它,它倒愈对得住你,既如此,只有抓住王八不放,王八二字相加是六划,仍为双。   再押双。   竟然神了,又押中。虎子连赢三局。围观的赌徒们连连喝彩起哄。这帮人平日里输得七窍生烟,对赌场恨得要死,巴不得有人替他们报仇雪恨。何老板脸上虽还挂着笑,可那笑看上去已有几分惨了。   “老驹,再押”。何老板说。   虎子却决计罢手,事不过三,好事亦然。他把钱数好揣进怀里,说声:“我今日还有事,改日再来。”便大步开溜。他分明听到何老板低声骂了句“王八蛋”,也佯装不闻,匆匆走出“福字满”大门。   虎子来到“满园春”天已落黑,他喝了酒,眼光迷离,脚步不稳,大门两边已燃亮了大红灯笼,照耀得门里门外红彤彤的。右边的那只上写“满园春色”,左边那只写着“春色满园”粗黑的大字,十分醒目。灯笼下站着两个光头男人,面目不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虎子知道这是拉客的“龟爪”。虎子头一遭嫖妓,没有见识,心里发虚,走到门前两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打着绊子。两个站门的“龟爪”自是干这行的老手,各类嫖客一看即穿,知来了个雏儿。两人一齐向前,随一声“有客到”的长腔儿。虎子已不知不觉进入门中。   院子很大,中间是一座二层楼房,两边俱是平房。楼房和平房的窗子都透出灯光,洒在院中。楼前有两棵垂柳,树权上也挂着灯笼,只是略小些。一只上写“风吹杨柳”,另一只写着“雨打桃花”,虎子不解其意。正看着光景,从楼的正门出来一个丫环模样的女孩儿,对他行个礼,说声有请便引带虎子进到门中。当门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厅室,四周摆一圈藤椅、茶几。一个年长婆子坐在一起椅子上抽烟,见有人进来,便起身满脸带笑地让坐。虎子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老鸨子飞娥。这飞娥年轻时在北京为妓,红极一时,曾接待过无数达官贵人,见过大世面。   虎子局促不安地坐下,老鸨子飞娥亲亲热热地说:“小哥哥眼生得很,想必是头一遭来,多有怠慢,老婆子谢罪了。”随即吩付丫环看茶。   虎子无语,只用眼光四处乱瞅。   老鸨子笑笑,又说道:“小哥哥有话尽管吩咐是了,今晚是‘吃茶’还是‘喝稀饭’?”   虎子不知道这是春业中的行话,“吃茶”意指找个妓女玩玩,搂搂抱抱,亲亲摸摸俱可,但不上床,不过夜,“吃茶”收费较低。“喝稀饭”便是正儿八经地嫖妓。虎子听不懂这些话,迷迷瞪瞪地望着老鸨子。   老鸨子再次笑笑,便开门见山了,说:“小哥子今晚留下来,要哪个姐儿伺候,随我到楼上挑选,咱这儿的姐儿个个都娇嫩,也懂得规矩,包叫小哥哥称心……”   虎子张口说道:“我要玉珠……”   “玉珠?”老鸨子怔了一下,随又堆笑道:“小哥哥真的要稀罕了,咱这园中没有叫玉珠的姐儿,没准是小哥哥去的地场多了,记混了吧?”   虎子知道自己失言,改口道:“我说的那玉珠不在这里头,可这里面有个长得像她的姐儿,我就要这个姐儿……”   老鸨子哪会有不明白的事儿,笑笑,又问:“不知小哥哥说的那个玉珠长得啥模样,说给我,再对对咱这儿的姐儿……”   虎子描述一番。   老鸨子想了片刻,又问道:“小哥哥啥时啥地场见过园里的这个姐儿?”   虎子告诉她是去年夏天在这大门口见那姐儿下轿。他没说那轿是他抬来的。   老鸨子点点头,转向倒茶的丫环说:“是去年六月进来的淮河边上的那一拨了,高个儿,长脖梗,黑眼珠……该是仙鹤吧”?   丫环说:“看就是仙鹤姐姐啦。”   老鸨子拍手笑道:“啊呀呀我的好小哥哥,你可真是眼力不凡。不瞒你说,仙鹤是园中数一数二的姐儿,客人急抢不到手,可不是让你挑着啦。”   听老鸨子这一番话,心里自然欢快,可又添一番心事。园里数一数二的姐儿价钱一定不小。   “那……那得多少钱……”他期期艾艾地问。   老鸨子笑笑说:“小哥哥心细了。有道是闯江湖讲的是个义字,做俺们这生意的还得再添上个情字,情义为重,生意兴隆,今个小哥哥头次来,就是不带一文钱,老婆子也不能慢待了。话再说回来,只要姐儿把小哥哥服侍熨贴了,心里一高兴从手缝里多撒出点儿来,俺们就替小哥哥保管着,好让小哥哥多会儿有空抬脚就来,减去许多麻烦,多了许多情分。小哥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尽管老鸨子把话说得叮当悦耳,可虎子的心还悬着。   老鸨子吩咐丫环去请仙鹤出来见客。   仙鹤确实是仙鹤,不知这名儿是咋起的,待丫环领着仙鹤从楼上下来,虎子的心一阵狂跳,那丫环站在仙鹤身旁,如同一只小鸡。仙鹤光彩照人,身穿曳地绿罗褶裙,头上插金戴银,面目娇艳,手里拿一把小巧竹扇,看似一丝不差的画中人。虎子被这光彩晃得眼皮乱眨,茶都泼在了身上。但这姐儿好看却是好看,只是不像玉珠。那次在大门口看到的那女子很像玉珠,今番出来的这个看不出有像的地方。   仙鹤对虎子施过礼,也坐下了。   虎子依然在心里想着像与不像的问题,是不是老鸨子对错了号呢?   他问仙鹤:“大姐可是去年夏天进这园子里来的?”   仙鹤回:“是”   他又问:“坐轿?”   仙鹤回:“坐轿。”   他又问:“从南面来?”   仙鹤说:“在轿里头辨不出东南西北来,一走十天半月,晕乎乎啥也不知道了。”   虎子再问:“大姐穿的是啥颜色的衣裳呢?”   仙鹤说:“记不起了。”   “再想想。”   仙鹤沉吟了一会儿,说想起来了,穿的是紫色衣裤。   虎子点点头。仙鹤确是他抬来的那个妞儿,不到一年时光,竟变走了模样。也算有些缘分,我抬你一回,再嫖你一遭。只是模样的变化使他觉得有些不尽心意。   老鸨子对仙鹤说:“这位小哥哥是慕姑娘名而来,须伺侯得中意才是。”   “听妈妈的。”仙鹤笑笑说,随即起身,瞟了虎子一眼,便往楼上走。老鸨子说:“小哥哥须跟上哩。”虎子便站起跟在仙鹤身后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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