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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收麦是一年四季里最苦最累的活计,再壮实的男人经过一个麦季也要脱掉一张皮。   这一带的人似乎不知道麦子可以用镰刀割,也许知道但舍不得把麦根留在地里头。在柴草奇缺的平原地,麦根是不可多得的燃料,火力旺,易燃,烧起来噼噼啪啪,如同年节的鞭炮,充满了喜庆与温馨。然而拔麦给麦收增添了无限的艰辛。特别在干旱年景,土地坚若石板,麦在石上生根,再硬的手掌也要给磨出血来,疼痛钻心。虎子小小年纪中没拔过几次麦,身子又单,这活儿令他望而生畏,站在大片黄灿灿的麦地里就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同时刻骨铭心的恨意又油然而生。   “操你个先人……”   邹伙计头在前面一马当先,拔麦的架势干练老道,一看便知是几十年熬炼出来的庄稼把式,天生一个伙计头儿。虎子跟在他身后,姓常的小伙计又跟在虎子身后,虎子就被夹在了中间。这是一个倒霉位置,前面有人牵着,后面有人赶着,牲口似的,这是伙计头儿对付新伙计的惯用伎俩,来个下马威。干了没多久,虎子便感到吃不消,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还是跟不上趟儿,被邹伙计拉下好远。头上的烈日像要在他的脊背上烤出油来,从麦垅里钻出来的风热烘烘的,一股焦糊味儿。虎子喘不过气来,可他丝毫不敢怠慢,弓着腰,一把一把将麦子拔起,然后用脚和小腿扑打干净。好不容易拔到地头,刚想直腰歇息一会儿,只见邹伙计早返身向地那头拔过去,一会儿工夫又拔出老远。与此同时姓常的小伙计也拔到地头,也没有歇息的意思,站在那儿不怀友善地盯着他,催他下手,他无可奈何,只得再度弯腰拔那该死的麦。   “操你个先人啦……”他再度在心里开骂,可这遭骂的不是自己的先人,而是邹常二伙计,骂他们是溜东家沟子的马屁精……虎子心中的怒火一直鼓涨到吃晌饭时才渐渐得以平息。饭食鱼肉齐全,白面馍,景芝老白干,却没有王八,他想是留到晚上啦。东家芦善人和二少爷陪伙计们吃饭,上午这父子俩在场上晒麦,头上身上还沾着麦芒。老东家慈眉善目像一个笑嘻嘻的土地爷;二少爷温文尔雅像个书生。老少东家一齐向伙计劝酒,说这是解乏酒,喝了好歇个晌。   虎子初来乍到,老东家对他更加关照,添酒夹菜,问长问短,不知怎的,东家的善待竟又勾起他心中的哀戚:要不是自己的老子爹和伯父把那份当该属于自己的家业糟践光,自己咋会落到给别人扛活端人家碗的下场?当然虎子也不会放过眼前这大饱口福的机会,菜很可口,酒是上等的,他放开肚肠,尽量往里装填。   饭后,邹常二伙计回伙计屋睡觉去了,虎子一人出了村子。他中午从不歇晌,觉得黑下都长得睡不完,何必白天再睡?村外有座水塘,他想洗个澡,同时打探一下有否可抓的鱼。虎子从小嗜水,水性极好,在伯父死后最窘迫的日子里他靠这本领才没有饿死。   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塘,水很清澈,在正午的日光下泛着蔚蓝的波纹。塘边生长着茂密的水草,还有柳树和槐树以及杂七杂八的灌木。在一株老柳下,一条木板栈桥从岸上伸到水里。虎子没有从这里下水,他转到一丛灌木后,三下五除二脱光身子,把衣裳掩在树丛里,然后一头钻进水中。顿时,暑热如惊鸟四散,全身无一处不被清凉的水浸泡着,抚摸着,舒服至极,他一面游泳一面试探着水的深浅,塘底是沙质,由四周向中间倾斜,最深处没过头顶。这时虎子便踏水,踏水是他的能事,可以把肚脐眼升到水面之上,如同水下有东西把他高高托起一般。他渐渐接近塘中心,水愈见清爽,这是一座活塘,由一条小河贯通,塘水终年不腐。   虎子觉出不断有鱼蹭着他的身子,凉凉的,滑滑的,他能从瞬间的接触中辨别出鱼的份量和种类,同时判断出是否有捕捞价值。他觉得这是一座很好的塘,鱼的储量很高,可留着来日慢慢收拾。他很兴奋,停止了手与足在水中的动作,让身子下沉,当他的整个身子完全没入水中时,他感到由衷的惬意。他睁开眼,向四下寻觅,他没看到那些注定要倒霉的鱼。   他浮上水面时看见从村子方向走来一个女人,女人挎一只篮子,紫红衣裤,他认出是东家二儿媳玉珠,立时心慌。自己赤身裸体,即使没在水中,也感到羞耻。他想向远处游去,又怕弄出声响让女人看见,只好在原处不动,尽量让身子沉下,只把两眼露出水面。   小媳妇玉珠却没有发现塘里有人,脚步轻盈地向水塘走来。虎子已能看清她那紧箍腰身的紫红裤褂以及两簇火焰般跳跃的绣鞋。虎子这么看着忘记了呼吸。小媳妇走到塘边,没停,径直上了栈桥。这时已与虎子相距很近,虎子能看清她笑盈盈的眉眼,高高耸起的胸。她却仍未看见水中的虎子。她从从容容走上桥头,蹲下身,把篮子放在身后桥上,接着探身从塘里撩水洗脸,水波一圈一圈向虎子奔去。洗过脸,她索性坐下,脱了鞋袜,露出一双白生生的小脚,他看呆了,长这么大他从未看见过女人的赤脚。女人把脚投进水中,来来回回地划动,脸上露出十分惬意的神色。虎子只觉得这脚在他的光身子上来回地抚摸,一会儿从胸上滑过,一会儿又从腚上滑到大腿之间,凉凉的,痒痒的,细腻无比,如同成群结队的鱼在他的身上蹭来摸去。这种舒心一直持续到女人把脚收回桥上,擦净穿上鞋袜,他才深深吐出口气来。这时他又看见女人从身后取过篮子。   他猜想她要洗衣,没想到她从篮子里拿出的不是衣裳,而是一只王八。他吃惊地瞪大两眼。只见女人两手抱着王八,久久地端详,后来慢慢把王八靠近水面,像小孩子放纸船似地把王八放进塘中。王八在水面上飘浮了片刻,然后渐渐沉下,女人一动不动,久久凝望着王八消失的地方,像为它送行。虎子眼睁睁看着一只王八被放跑,迷迷茫茫如在梦中。   当虎子渐渐回过神来,小媳妇玉珠已不见了,栈桥空空,岸上的树木和草丛在风中摇曳,再远处是伫立在烈日下困顿的村庄。   他一下子怒了,像遭人捉弄了那般恼怒了。那女人花大价钱买了王八不杀不吃倒把它放了,真是罪过!无异于将酒肉馍馍当着一个饿汉的面往水里倾倒,真真岂有此理……他悻悻地向桥下水面看去,忽然心窍一动,有了主意:把刚刚放跑的王八捉住!不能便宜了那四瓜畜生!捉到就等于收回那笔买王八的钱,归自己。这想法使他兴奋。   他立即开始行动,充满信心,凭非一日熬炼的水性,那笨拙东西谅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游到栈桥,他用手扶一下桥墩,吸足一口气,潜入水中。桥下是农人常年汲水之处,天旱时被开掘得很深,虎子下去便觉出地势像一只碗。他让身子缓缓沉落,脚轻轻着地,以免把水搅浑。这一切虎子都做得十分道地。水很清澈,只是光线有些暗,看到的塘壁如一道黑墙,显出几分阴森,虎子寻觅着塘底,没看见王八,只看见一些陶器的残片和几只破鞋半掩于泥沙中。几条半尺多长的鲢鱼向他游来,游得匆匆忙忙,像赶来看热闹一般,见了人也不惊慌,虎子在心里骂道:老子今番且饶了你们这些贱货,趁早滚开!   这时他感到有些窒息,便浮上水面吸了口气,又潜下去。他更贴近些塘底,瞪大眼,仍未见王八的踪影。他有些疑惑:眼见那蠢物是从这里下去,不过片刻工夫,撒欢儿又能跑出多远?虽这么思想,他却清楚必须扩大搜寻范围。他上浮一些,向四周游动,由近而远,一处一处寻觅……他最终也未找到。   虎子只在芦家干了一天活,当晚便离开了,不是东家辞退他,是他自己要走。   走在回村的路上,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桩新事业如同西天美丽的晚霞,在他的面前照耀……虎子再次来到水塘已是一个月之后,与上次相同:也是龙泉汤集日。   这是小媳妇玉珠每月一次的放生日。   时间尚早,日头只有两竿子高。   虎子却不敢怠慢。他展开一张网,这是一张奇特的网,他费了很多脑筋才织成,没人织过网王八的网,他独出心裁地织出来了,很成样子。   他对网作了最后检查,觉得万无一失。   为避人眼目,他从栈桥对面的塘边下水,提着网,向桥头游去,游得无声无息,像一条功德圆满的老鱼。   到桥下他开始布网。   这张专门设计出来的网口大肚小、宛如牛角。网口有铁丝撑开,将其固定在桥墩上,位置须得当,既不能露出水面让人发现,又不能没入水中太深网不住王八。这些虎子事先都作了计算。   他做得十分圆满。   布好网,他原路返回塘边,穿上衣裳,然后退到稍远处的一棵树下,倚树而坐,静候小媳妇玉珠的到来。   此刻他心情无比舒畅,世上万事万物,各有其妙各有其用,只在人为,他想。他这么想时竟不由忆起自己的伯父和那头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驴。他充满自信地认为,自己今日的事业远胜于当年伯父对那头公驴天才的开发……伯父是清宫里的太监,那一年溥仪皇帝被赶出紫禁城,宫中大小太监一并被驱逐出宫。伯父回到村里。这一年虎子八岁,母亲刚刚去世,她同样死于莫名其妙的头痛。伯父接替了抚养他的责任。   伯父幼年净身入宫,不曾学会地里的各种农活,而入宫后学会的那一套在田地里又全无用处。回乡之初,仗着从宫里偷带出来的一点珠宝古玩变卖度日。他不务正业,终日带领虎子漫山遍野地转悠,捉鱼网鸟,走狗斗鸡,兴味不败。日落带着收获物回家,烹炸煎炒,香气飘满全村。黑下躺在炕上,伯父便给虎子大讲宫廷里的事,讲他见过的稀世珍宝吃过的山珍海味,伯父能一口气喊出满汉全席八八六十四道菜肴的名字,虎子听得入迷,让伯父讲了再讲,伯父使他这个从未离开村庄的乡下孩子见到一个金银成堆珠宝遍地的新世界。   然而坐吃山空,伯父回乡不到两年,日子便无法再维持下去了。伯父不得不卖了仅有的几亩地。吃完喝光,伯父又决定卖驴。   那是三月间一个集日,伯父牵驴去集上卖,虎子跟在后头。走着走着,那驴忽然生出异端,扬起四蹄,咆哮不止,胯下之阳物转瞬间变得坚挺且狰狞。伯父一时看呆,松了缰绳,这驴便朝前直奔而去,很快追上前面一头母驴,急切切无师自通地做开了风流事情。那母驴竟乐于配合,乖乖地无声,连那母驴主人亦无动于衷,在一旁袖手旁观。   伯父赶到,母驴主人方拱手陪笑,道:“多谢多谢,我这驴正要去集上配种,这般倒省下我脚力,你的驴是好种,价钱上不会亏你。”说罢从钱褡里摸出两块光洋。伯父开始不摸头脑,见了银元便接。直到两驴完事大吉,那人牵着自己的驴兴冲冲地走了,伯父方如梦初醒。他惊喜万分。原想卖掉这头无用的公驴,却不料竟能派上这般用场,前后不到一袋烟工夫,两块光洋就到了手。伯父眉开眼笑,用手轻抚驴背道:“好个驴你,不卖不卖,家去家去。”打这以后,伯父便开了新业,生意十分兴旺,有集便赶集,无集便牵驴走村串庄。这驴正值青壮,又情窦初开,只要伯父揽得生意,它总是欢欢地从命。伯父虽生性懒惰,但仍尽最大努力满足驴的草料,使其精血充足。稍有空闲,便为驴刷身,刷得毛皮光亮如水。又在驴颈上缀了铃铛和红绸带,这驴走在路上,一步一晃一步一响,那神气俨然一个新郎官。伯父带着这新郎官招摇过市,生意从容而消停。伯父的心情极为愉悦,走在路上,嘴里不停地哼着京戏。虎子跟在后面,边听边吃着伯父给买的烧肉和瓜果,无忧无虑。这是虎子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虎子不由哑然失笑了,这是惬意之笑。往事如烟,已不足道。他相信自今日起自己将迈入一个全新的时光。   他静静地等待。时间仍然还早。他知道小媳妇玉珠一定会来。也许她正走在去集市的路上也许已经买好了王八往回赶。早一点晚一点都无所谓,反正他可以从从容容地等。   如同农人在耕种,泥瓦匠在砌墙,猎人在守候……一切都理所当然。   只要有收获。   虎子正心驰神往地畅想着,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他转头望去,只见通往镇子的官道上一拉溜停着好几乘轿子,一些看不清面目的人在轿边大声喧哗,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虎子心里称奇,起身朝那边张望,不料被那边的人发现,很快有两个人向这边走来。他有些发毛,想躲已来不及了。   来人大步奔到树下,打量着虎子,虎子见这两人装束和面目俱有些不凡,却猜不出是哪路人等,怕招惹是非,忙招呼道:“二位掌柜……”   “我家二爷叫你去”,两人中的一个说。   “你家二爷是……”   “不必多问,随俺们走。”   “这……”   “少罗嗦!”   虎子见他们态度蛮横,猜想定有些根底,知惹弄不起,便闭了口,尾随着走向官道。   他被带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面前,这男人身材高大,面皮白净,英俊如书生,手里把玩一把折扇。虎子从这人的长相装束也看不出是哪行当人,只是从那高傲自得的气派上推测他是这一伙人中主事儿的,大概便是“二爷”了。   “你是种田的么?”那人问,口气还算温和。   “是,二爷。”   “实在对不住了,请你帮帮忙……”   “帮忙?”   二爷微微一笑,说:“累倒了个抬轿的,你替上去,可好?”   虎子立刻推辞,“二爷,实在不行,我有事儿,真的有事儿……”   “给你脚钱。”二爷说。   “二爷,我……”   二爷脸上没了笑意。   这时从二爷身后走过一个人来,站在虎子面前,这人长得不起眼,瘦得三根筋挑着一个头,面目却不善,两眼凶凶的。他看了虎子一眼,接着从腰上拔出刀来,一晃,吓得虎子脸色煞白,浑身发抖。那瘦猴说道:“别怕,不杀你,咱兄弟俩玩玩耍子,你拿着这刀。”说罢将刀硬塞在虎子手里。又说:“你砍下我这只手,砍下来这轿就不要你抬了。”   虎子目瞪口呆。   “砍呐。”瘦猴把一只手垫在一乘轿子的轿杆上,催促虎子砍。   虎子拿刀的手索索发抖。   “砍下来就走你的道,不关你的事儿。”   “我……”   “你不砍我,就轮到我砍你了,公平合理。”   虎子明白今番遇上了歹路人,这些人心黑手毒,什么都干得出来,杀人像掐个谷穗,何况一只手,罢罢罢。   他壮起胆子,举刀朝瘦猴的手腕砍了一下。他没敢用力,这一刀连皮也没擦破。   “你在给老子挠痒痒吗?”瘦猴道。   他静静神,又砍一刀,这一刀用了些力气,却只砍出一道白印儿。   瘦猴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未抬手,等他再砍。   再一刀虎子就使足了力气,他把刀举过头顶,硬着心,像砍木头般猛砍下去,只听“当”的一声,如同砍在了石头上,虎子眼前迸出一道火星。定睛一看,那只搭在轿杆上的手像先前那样好好的。   刀从虎子手里掉在官道上,把泥土路面砍了一个坑,汗从虎子额头淌下来,淌个不止……“我抬……我抬轿……”虎子央求道。   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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