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细雨蒙蒙的黄昏,海天省N村一家乡村小旅馆门前,有一位旅客从马车上下来。他走进酒吧间,看见里面聚集着九流三教人物,都是因天时不好进来避雨的。屋子里呈现出来的正是这种场合下常见的一幅图画。画面上最突出的特征是:身材高大、瘦骨嶙峋、身穿猎衣的海天人(他们具有当地人特有的懒散劲儿,把松松垮垮的手脚向四面撒开,占着大片地方),架在屋角上的来复枪架以及四面角落里成堆的子弹袋、猎物袋、猎狗和小侍者等。壁炉两边坐着两个长脚大汉:椅子向后仰着,帽子头上扣着,两只泥靴子目空一切地在壁炉架上翘着;读者诸君有所不知,北部客店里低头沉思的风气十分盛行,旅客们特别喜欢把双脚高高翘起这种思考姿势,因为这对提高修养显然大有裨益。
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跟大多数他的同乡一样,也是个高个子,性情和蔼,粗手笨脚,一头茂密而蓬乱的头发上戴着一顶高统礼帽。
实际上,屋子里人人头上都戴着这样一顶帽子,标志着至高无上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概。不管是毡帽也好,棕榈帽也好,油腻的獭皮帽也好,或是精致、崭新的礼帽也好,全都稳稳地戴在各人头上,显示着十足的共和独立精神。不但如此,每顶帽子还代表着每个人的特点呢;有些人爱时髦,略略歪戴着帽子上这是那些爱逗趣作乐、逍遥自在的人;有些人别开生面,把帽子盖在鼻子上这是那些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人;他们戴帽子就是觉得需要戴,而且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戴;也有人把帽子远远地推在后脑勺上这是那些头脑清醒的人,想把面前的事物看得清清楚楚;另外还有些随随便便的人,他们有的不知怎么戴好,有的则无所谓,因此头上的帽子老是向四面乱晃荡。这些形形色色的戴帽法,实在是一门相当深奥的学问。
好几个上身打赤膊、下身穿着肥大的裤子的黑人,在屋子里来回奔忙着;他们除了一致表示愿意为老板和顾客效劳,在那里瞎折腾一气之外,什么名堂也没有忙出来。此外,画面上再添上一炉烧得哔卜作响、十分旺盛的好火(熊熊的火焰在宽大的炉膛中往上直窜),敞开的大门和窗户以及被阵阵潮湿、犀利刺骨的冷风刮得啪哒啪哒直响的印花布窗帘;你对海天省旅店里的热闹情景就有个印象了。
今天的海天人是说明本能、特性遗传学说的好标本。他们的祖先都是力大无穷的猎人生活在森林里,在自由辽阔的天幕下,拿星星当蜡烛;直到如今,他们的子孙还是把房子当作帐篷头上成天戴着帽子,到处滚来滚去,老是把脚翘在壁炉架上或椅子背上,就象他们的祖先在草原上满地乱滚、把脚翘在树上或圆木头上那样;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总是把屋子里的门窗全部敞开,让他们宽阔的肺部呼吸到足够的新鲜空气;逢人便随便而亲呢地称“老乡”;总而言之,他们算得是世界上最坦率、最随和、最快活的人了。
那旅客见到的正是这样一伙逍遥自在的海天人。此人生得矮矮胖胖,衣着严谨,有一张和蔼可亲的圆脸;看样子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对自己的提包和雨伞非常留意,都是亲自从外面提进来的;旅馆里几个仆役屡次想接过去,都被他执意谢绝了。他忐忑不安地向酒吧间四周打量了一下,接着便提着他的贵重物品退避到一个最暖和的角落里,把东西塞在椅子下面,然后坐了下来,抬头朝那位把脚翘在壁炉架上的仁兄提心吊胆地望了一眼;那大
汉左一口、右一口地吐着痰,其勇气和劲头,对胆小而有爱洁癖的斯文人来说,确实是相当令人惊讶的。“嗨,老乡,你好啊?”那大汉对新来那位旅客招呼道,同时朝他喷出一口烟汁,以示敬意。“托福,托福,”旅客答道,一面受宠若惊地避开对方来势汹汹的见面礼。“有什么新闻吗?”对方问道,一面从口袋里取出一片烟叶和一把大猎
刀来。“没有听到什么新闻,”那人答道。“嚼吗?”打开话头的那人说,一面十分亲热地递给那位老先生一点烟
叶。“多谢,多谢烟叶对我不相宜,”那矮个子一面说,一面往后躲闪。“噢,是吗?”那人满不在乎地说,同时把烟叶塞进自己嘴里,以便源源不绝地以烟汁供应周围的人。
那位长腰仁兄每次朝他这边开火时,老先生总不免吓一大跳。他的同伴后来有所觉察,就心平气和地将炮口转移方向,用足以攻城掠地的卓越军事天才向一根烧火棍猛烈进攻。
“那是什么?”老先生看见有一群人围在一张大告示前面,不禁问道。“悬赏捉拿侍者的!”有一个人简短地答道。马可先生(原来这就是那位老先生的姓氏)当即站起身来,又小心翼
翼地整理了一下提包和雨伞;然后从容不迫地取出眼镜来戴上,过去看那告示;只见上面写着:
“出告示人家逃跑一代混血侍者一名,名叫阿乔。上述阿乔身高六英尺,浅肤色,头发卷曲,呈深黄色;为人聪明伶俐,善于辞令,读书识字;有可能冒充主人;背部和肩膀上有深伤疤;右手烙有H字母。
“凡能活捉该侍者,或能确实证明已将其处死者,一律赏洋四百元。”老先生从头到尾低声念了一遍,仿佛是在仔细琢磨。这时,前面那位一直在围攻烧火棍的长脚老战士放下了两条笨重的长
腿,挺直了魁梧的身躯,走到告示前面,从容不迫地往上面啐了一大口烟汁。“这就是我对这种事的看法!”他直截了当地说;说完之后,又重新坐
了下来。“嗨,老乡,你这是为什么?”老板问道。“要是出告示的人在这里,我还得朝他脸上吐口沫呢!”高个子答道,
一面又若无其事地削起烟叶来。“谁要是有那么一个侍者,还不能好好待他的话,跑了算是活该。这种告示真给咱们海天人丢脸;谁要问我的话,不瞒你们说,这就是我的看法!”
“对,这话说得不错,”老板一面记账一面说。
“老兄,我自己也有一伙侍者,”长脚说,一面又开始向烧火棍进攻,“我这样对他们说‘伙计们,’我说,‘你们跑吧!溜吧!开路吧!你们什么时候想跑都行!我才不来追你们呢!,这就是我管理侍者的办法。告诉他们随时都可以跑,他们倒反而死了这条心。这还不算,我怕自己有一天会倒楣,还给他们人人都领了自由证书,全都备过案。这事他们全都知道。
老乡,不瞒你说,在我们那一带,谁也没有我从侍者身上得的好处那么多。我派侍者赶着价值五百块钱的马匹到辛辛那提去。卖掉之后,他们给我捎回钱来,分文不差。这已经不止一次啦!这种事合情合理嘛!你把他们当狗看待,得到的就是狗心眼,狗作为;你把他们当人看待,得到的就是人的心眼。”那忠厚的侍者主说得起劲的时候,不禁对准壁炉放了一通十分精彩的礼炮,用以支持自己的道德观。
“朋友,我认为你说得完全正确,”马可先生说;“告示上说明了那个侍者是个出色的家伙这是千真万确的。他在我的麻袋厂里干了五六年活,算得上第一把交椅呢,先生。而且这小伙子心灵手巧,还发明了一部洗麻机一部很有价值的机器,后来许多厂家都采用了。现在专利证还把持在他东家手里呢。”
“准没有错,”那侍者主说;“把持着专利证,靠它来赚钱,反过来却
在那侍者右胳臂上烙了个烙印。要是有可能的话,我真想给他也烙上个烙
印,让他至少也稍微尝尝这个滋味。”
“这种机灵的侍者总是太放肆,太不懂规矩,”另外那边有个样子很粗
俗的家伙说;“才会挨揍,被人家烙上烙印啊。要是他们循规蹈矩的话,也
就不至于了。”
“这就说明,上帝把他们造成人,非把他们当牲畜欺压也费劲着呢,”那侍者主冷冷地说。
“聪明的侍者对东家来说没有什么好处,”对方接着说;由于他庸俗、迟钝,无自知之明,所以丝毫没有觉察出对方对他的憎恶情绪。“要是你自己得不到什么好处的话,那他有本事又有什么用处呢?哼!他们尽耍聪明来欺骗你。我以前也有过一两个这样的家伙,我干脆就把他们卖到南方去。我知道,不卖掉也早晚得丢掉他们。”
“你最好给上帝送张定货单,叫他给你定做一批侍者,个个要没有灵魂
的。”那侍者主说。这时,旅馆门口到了一辆轻便马车,谈话因而中止。那辆马车看上去很
有气派,上面坐着一位衣冠楚楚、绅士模样的人,赶车的是个侍者。
大家都兴致盎然地打量着这位来客。下雨天,一群无所事事的闲人总喜欢这样打量每一个新来的客人。此人身材魁梧,有西班牙人那样的黑皮肤,一双黑眼睛清秀而传神,短短的鬈发黑得发亮。他生就一只端正的鹰钩鼻,两片扁扁的薄嘴唇,四肢匀称,风度翩翩,众人立刻觉得此人非寻常之辈。他泰然自若地走进酒吧间,对侍役略略点头,示意叫他安置他的行李,接着便向众人欠身致意。然后手里拿着帽子,从容不迫地走到柜台前,自称是张秋所在郡西川市人亨利?巴特勒。接着,便转过身来,毫不在意地踱到那张告示前面,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小吉,”他对他的佣人说,“我们在贝南旅馆碰见的那个黑人,好象
有点象这个人,是不是?”“是的,老爷,”小吉答道;“只是,不知道手上有没有烙印。”“唔,这个我倒没有留心看,”那陌生人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呵欠说。然
后,走到老板面前,要他准备一个单人房间,因为他立刻要写点东西。老板当即唯命是从;接着,便有六七个侍者(男女老少都有,个子高矮
张秋郡西川市(Oaklands,ShelbyCountry),在海天省。
不一)象一群鹧鸪似地奔波起来,一个个急急匆匆、手忙脚乱,一会儿甲踩了乙的脚,一会儿丙跟丁撞了个满怀,都在热心地替那位老爷准备房间;他本人则在酒吧间中央的一张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跟旁边的人聊起天来。
从这位客人一进门起,厂主马可先生就一直以一种好奇而不安的神情注视着他。他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并且和他相识,可是一时记不清楚了。那人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每每使他暗暗吃惊,使他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当对方那双明亮的黑眼睛满不在乎、泰然自若地和他的视线相遇时,他立刻把目光收敛回来。最后,他似乎顿时恍然大悟,不禁大惊失色地望着那客人发楞,身不由主地向他走了过去。
“那不是马可先生吗?”那人装出忽然认出对方的口吻说,一面对他伸出手来。“真抱歉,我刚才没有认出你来。我看你倒还记得我张秋郡西川市的巴特勒。”
“噢是是的,先生,”马可先生说;他仿佛是在梦中说话。
这当儿有一个侍者来通知说老爷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小吉,你照顾一下行李吧,”那人随意嘱咐了一句,接着又对马可先生说,“我有点生意上的事想跟你谈谈,请你到我屋里来一会儿好吗?”
马可先生象梦游神似地跟在他后面;他们走进了楼上一间宽敞的房间。屋子里刚生好火,噼噼啪啪烧得正旺;还有好几个侍役在里面穿来穿去,作最后的点缀。
布置完毕之后,侍役们都退了出去。那年轻人不慌不忙地锁上门,把钥匙揣进口袋里,然后转过身来,两手往胸前一叉,双目直瞅着马可先生。
“阿乔!”马可先生叫道。
“是的,阿乔,”那年轻人答道。
“真没有想到!”
“我化装得还不错吧?”那年轻人笑道;“我在脸上涂了一点胡桃树汁,把黄皮肤染成了雅致的淡棕色。另外,我把头发也染黑了;结果,你看,我一点也不象悬赏捉拿的那个人。”
“啊呀,阿乔!可是你耍的这把戏太危险啦。要是我早知道,我决不会劝你走这步棋的。”
“好汉做事好汉当,”阿乔依然带着自豪的笑容道。
这里顺便交代一下,阿乔就父方而言,是主人血统。母亲则是一个苦命的黑种女子;由于生得分外美貌,成为东家发泄情欲的奴隶,从而生下一大堆一辈子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儿女。从海天省一家望族那里,他继承了一副欧洲人的英俊相貌以及高傲、倔强的气质。从他母亲身上,他只继承了一点混血儿的浅黑肤色,而他那双作为陪衬的深黑色眼睛却绰绰有余地弥补了这个微小的缺憾。因此,皮肤和头发的颜色略加改变之后,就变成眼前这副西班牙人模样了。况且,举止文雅、仪态大方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天赋,故而他扮演起目前他大胆冒充的这个角色(一位携仆出游的绅士)来,真是轻而易举。
马可先生是个心地善良的长者,但遇事胆小怕事、小心谨慎。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方步,诚如李德所说,“心头象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他一方面想帮阿乔的忙,另一方面却又模模糊糊地想维护法律和秩序,因而感到左右为难;当他一面蹒跚地踱着方步时,就把自己的见解陈述如后:
“我看,阿乔,你现在大概是逃跑脱离你法定的主人吧,阿乔?
我并不是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但同时,我觉得很难过,阿乔是的,
非常难过我想我不得不这样说,阿乔我有责任对你这样说。”
“你为什么要感到难过呢,先生?”阿乔镇静地问道。“唉,眼看你这样违抗你的国家的法律啊!”“我的国家!”阿乔沉痛万分地说。“我有什么国家?我只有坟墓。
我恨不得进棺材才好呢!”
“嗳,阿乔,不不不能这样说;这样说话是罪过的是违背《圣语》教训的啊。阿乔,你们东家心肠狠,这是事实不错,他的所作所为是应该受到谴责的我决不想替他辩护。可是,你要知道,天使不是打发夏甲回到她主母那里,拜服她手下吗?圣徒不是也打发阿尼西母回到他主人家去吗?”
“马可先生,别对我那样引经据典了,”阿乔两眼灼灼发光地说;“别那样!因为我妻子是个基督徒,如果我万一能逃到目的地的话,我自己也打算做个基督徒;然而对一个处在我这种地位的人引用《圣语》上的话,恰恰只会使他完全抛弃基督教。我要向万能的上帝申诉我愿意把我的冤屈提交给他,我要请问他,我寻求自由有没有做错?”
“阿乔,这种感情是合情合理的,”那善良的老人一面说,一面擤鼻涕;“是的,非常合乎情理,可是我有责任劝你克制这种感情。是的,年轻人,我为你感到难过;你的处境很坏非常坏;可是圣徒说,‘人人都应该安分守己,,我们大家都应该顺从天命啊,阿乔明白吗?”
阿乔昂然挺立着,双手紧抱在宽阔的胸膛前,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马可先生,要是印第安人来把你从你的妻子儿女身边掠走,要你终
身替他们种庄稼,不知道你是不是还会觉得自己应该安分守己?我看要是你
碰上一匹迷路的马,不认为那是大意才怪呢对不对?”
那矮小的老人听了这个比喻,不禁目瞪口呆;尽管他算不了个高明的辩论家,倒是颇为知趣,到了无话可说之际,就不再强词夺理了。这点修养,有些喜欢辩论上述问题的理论家是望尘莫及的。因此,他只得站在那里一面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雨伞,理平上面的皱痕,一面泛泛地劝导阿乔一番。
“我说,阿乔,你知道我是一向都很同情你的;我说这些后都是为你好:眼前这件事,我看你冒的险实在太大了。你的计划不可能实现。如果你被他们捉住的话,以后的命运就更糟了;他们更会虐待你,把你折磨得半死不活,然后把你卖到南方去。”
“马可先生,这些我全都明白,”阿乔说;“我的确是在冒险;可是”说到这里,他忽然拉开大氅,露出两把手枪和一把匕首。“喏!”他
亚伯兰之妻撒莱不能生育,让亚伯兰纳其使女夏甲为妾,夏甲怀了孕,就小看主母;撒莱虐待夏甲,夏甲便逃至旷野;天使见了,便打发夏甲回到主母那里去,拜服在她手下。
见《新约圣语?腓利门书》:圣徒保罗在狱中致书与同道腓利门,为其子阿尼西母向腓利门求情。腓利门是阿尼西母的老主人,阿尼西母有亏负主人之处,而且离开了主人之家,保罗打发阿尼西母回主人家去,并写信求腓利门收纳阿尼西母。
圣语公会汉译本为:“各人要住在自己的地方。”此处按上下文另译如上。
说;“我等着他们!南方我是绝对不去的。不!如果到了那步田地,我至少可以替自己挣到六英尺自由的土地那将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海天省享有的土地。”
“嗳,阿乔,这种念头太可怕啦;阿乔,你这是铤而走险啊!我真担心。你会触犯你的国家的法律啊!”
“又是我的国家!马可先生,你有个国家;可是我,以及象我这样奴隶的儿女,哪里有什么国家呢?我们又有什么法律呢?法律既不是我们制定的,又没有经过我们同意我们跟它毫不相干;它只是一味地压迫我们,治服我们。难道我没有听见过你们七月四日的演说吗?你们不是一年一度对我们说,政府是在民众许可下取得合法权力的吗?一个人听了这些玩艺儿,难道不会想一想吗?难道不会把你们说的和做的放在一起比较一下,看看会得到什么结论吗?”
如果把马可先生这种人的头脑比作一袋棉花的话,也许没有什么不恰当毛茸茸、软绵绵、模模糊糊、乱成一团,却是一片善意。他确实是真心诚意地同情阿乔的,对阿乔激昂的情绪也隐隐约约有所理解;可是他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坚定不移地用有益的后来继续开导他。
“阿乔,这可要不得。你要知道,作为一个朋友,我必须劝告你,于万别沾染上这种思想。阿乔,这种想法对于处在你这样地位的小伙于来说,是要不得的,十分要不得真的;”马可先生在桌子边坐下,心神不定地啃起伞把来。
“你看,马可先生,”阿乔走过去,毅然在他面前坐下道,“请你看着我。我坐在你面前,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跟你不是完全一样的一个人吗?你看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身体,”说到这里,那年轻人骄傲地挺直了身躯,“我为什么不算个人?我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喏,马可先生,请你听我说。我曾经有一个父亲是你们海天省的一位绅士他把我看得一文不值,因此,死的时候,为了抵偿债务,就让人家把我跟他的狗和马匹放在一起拍卖。我亲眼看见我母亲和她七个儿女被官家强制拍卖。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被卖给不同的东家;我是她最小的孩子,她走上去跪在我的老东家面前,央求他把我们母子一起买下;这样,她至少还能保留一个孩子在身边。可是他却用沉重的靴子把她一脚踢开。我亲眼看见他踢的;他把我捆在马脖子上带回家去。临走的时候,我还听见她在那里嚎啕大哭呢。”
“后来呢?”
“后来,东家从别人那里把我大姐买了下来。她是个虔诚而善良的女孩子是浸礼会的教徒长得跟我苦命的母亲年轻时一样漂亮。她受过很好的教养,仪态端庄。东家把她买下之后,起先我很高兴,因为我身边至少还有一个亲人啊。过了不久,我就后悔了。先生,我常常站在门外偷听东家用鞭子抽她,每一鞭子都好象抽在我心坎上一样;但是我却无能为力;先生,她之所以挨打,只是因为她想做一个正正经经的基督徒,但是你们的法律却不允许一个女侍者享受这种权利;最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和一伙侍者用铁链子拴在一起,被押到奥尔良去拍卖,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一点。从此以后她就毫无音信了。过了好多年,我慢慢长大了没有父母,没有姐妹,
七月四日是国家国庆日。
浸礼会,基督教的一个教派。
没有一个人疼我,简直连条狗都不如:天天挨打挨骂,忍饥挨饿。唉,先生,饿得我有时连他们扔给狗吃的骨头都想啃啊;然而,我小时候所以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躺在床上直淌眼泪,却并不是为了挨饿、挨打;不,先生,我流眼泪是为了想念我的母亲和姐妹们是因为我在世界上没有一个疼我的亲人。我没有过过一天平静和舒服的日子。我到你厂里来做工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一句好言好语。马可先生,你待我很好;你鼓励我学好,鼓励我读书写字做个有用的人;只有上帝知道我多么感激你。后来,先生,我认识了我的妻子,你是见过她的你知道她有多么美丽。当我发现她爱我的时候,当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实在太高兴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真的活着。先生,她不但生得美貌,心地也很善良。可是,后来怎么样呢?后来,我的东家跑来,把我立刻带回家去,强迫我脱离我的工作、我的朋友和我所爱好的一切,又把我踩在脚底下!这是为什么呢?他说,因为我不安分守己;他说,为了教训我,让我知道自己的身份!这还不算数,最后,他还要拆散我们夫妻;他说,我必须抛弃她,跟另外一个女人过日子;这一切都是你们的法律授权给他做的,完全不顾天理人情。马可先生,你看看!这一切使我母亲、姐姐、妻子和我自己伤心断肠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是你们海天省的法律纵容他们做的,而且谁都不敢说个不字!你能说这是我的国家的法律吗?先生,我没有国家,正如我没有父亲一样;可是,我会有的,我对你们的国家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求它不要再来纠缠我让我平安无事地离开它,等我到达加拿大时,那里的法律会承认我和保护我,那就将成为我的国家,我也愿意遵守它的法律。如果有人要拦阻我,那他可得留点神。因为我是个亡命之徒,我将力争取自由斗争到死。你们不是说你们的祖先曾经这样做过吗?如果他们做得对的话,那我这样做也是对的!”
阿乔这席话,一半是坐在桌子边说的,一半是在房间里踱着方步说的。他讲话时热泪盈眶,双目闪烁发光,有时还夹着一些绝望的手势。那心地善良的老者,听得实在难受,不由取出一条黄绸子手绢来,使劲揩拭着脸上的眼泪。
“这班该死的家伙!”他突然破口大骂道,“我不是一直这么说吗?这些可恶的东西!咳!我实在不愿意骂人。好,你走吧;不过,年轻人,可得多加小心啊;千万别开枪伤人,阿乔,除非唔我看最好还是别开枪;至少,要是我的话,我是决不愿打中别人的,听见吗?阿乔,现在你妻子在哪儿?”他一面问道,一面焦灼不安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起方步来。
“跑了,先生,带着孩子跑了,只有天晓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往北方跑的;至于我们夫妻哪年哪月再能团圆,甚至这辈子是否还能在人间团圆,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居然有这种事?真料想不到,从这样一家善良人家跑了?”
“善良人家会背上债,而我们国家的法律又准许他们从一个母亲怀里夺走她的孩子,卖了钱来替东家还债,”阿乔辛辣地说。
“哎,哎,”那正直的长者说,一面在口袋里摸索着。“我看我这样做恐怕有点违背自己的原则吧;咳,管它三七二十一,顾不得这么多了!”他突然又说;“拿去,阿乔。”说着,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叠钞票来递给阿乔。
“不,好心的先生!”阿乔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这样会使你受牵累的。我身上有钱,我看够我路上花的。”
“不,你一定得收下,阿乔。钱到哪儿都用得着;只要来路正当,多多益善。收下吧,你千万得收下收下,小伙子!”“好,那我就收下吧,先生;但有一个条件:你得答应我将来把这笔钱归还给你,”阿乔说,一面把钱收下。
“那末,阿乔,你这样得在路上走多久呢?我希望日子不要太久,路程不要太长才好。你们化装得很好,可是太冒险了。这个黑人他是什么人啊?”
“是个可靠的人,一年多前逃到加拿大去的。到了那里之后,他听说他东家对他逃走的事,大发雷霆,用鞭子拷打他可怜的老母亲;所以他又老远跑回来安慰她,并且想找个机会把她带走。”
“这次带出来了吗?”“还没有;他最近一直隐藏在他主人家附近,始终得不到机会。现在他
先把我送到东晋,托付给帮助过他的朋友们,然后再回来接她。”“危险啊!真危险!”那老者说。阿乔挺直了腰干,毫不在意的笑着。那老者以淳朴和欣羡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着阿乔。“阿乔,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使你起了这样惊人的变化。你昂首挺腰,
一言一行都完全变了样,”马可先生说。“因为我现在是自由人了!”阿乔骄傲地说。“是的,先生,从此以
后,我再也不叫任何人主人了。我自由了!”“小心啊!你还没有把握呢你还可能被人抓住呢。”“马可先生,万一到了那步田地,那末,在阴世,至少人人都是平
等、自由的吧?”阿乔说。“你的胆量真使我惊讶不已!”马可先生说“你居然胆敢一直闯进最近的这家旅馆里来!”
“马可先生,正因为太冒险,正因为这家旅馆离得太近,人家才绝对想不到啊;他们一定会一直向前去追我;连你都几乎认不出我来了呢!小吉的东家不是本郡人,这一带没有人认识他。而且,他东家已经对他死了心,现在没有人在追捕他;我相信也不会有人凭告示上说的就能把我认出来吧。”
“可是你手上的烙印呢?”阿乔脱下手套,手上露出一个新愈的伤疤。“这是阿乔先生对我表示关切的临别纪念,”他含着讽刺说;“半个
月前,他忽然心血来潮,给我烙下了这个记号。他说,因为他知道我早晚会打主意逃跑,看起来很有意思,是不是?”他一面说,一面戴上手套。“说真的,想起这一切你目前的处境和你所胃的重重危险简直使我心惊胆战。”“多少年来我都在心惊胆战中过日子,可是现在我全身的血都快沸腾了。”阿乔说。
“你看,好心的先生,”阿乔沉默了半晌之后继续说道;“刚才你认出我来了,因此,我想还是跟你谈一谈好;不然的话,你那副惊惶失色的神情,准会露出马脚来的。我明天天亮之前,一清早就动身,希望明天晚上能平平安安地在东晋过夜。以后我每天白天赶路,夜里在最讲究的旅馆里下榻,跟国内有钱有势的权贵们同桌进餐。好吧,再见啦,先生,你一旦听
到我被捕的消息,就知道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阿乔屹然起身,气宇轩昂地伸出手来;那和蔼,矮胖的老人家热情地握着他的手,又再三叮嘱阿乔要小心谨慎,然后拿起雨伞,摸摸索索地走出房门去了。
老者把门带上之后,阿乔站在那里直望着房门出神;他好象忽然想起什么事情,急忙走到门口,开门喊道
“马可先生,还有一句话跟你说。”
那老者又走进屋来,阿乔还是跟刚才一样锁上了门,站在那里犹豫不决地望着地板出了半天神。最后,他忽然鼓足勇气,抬起头来说
“马可光生,你对我这种恩德,充分体现了基督精神;最后,我还有一事想拜托你这位慈悲为怀的基督徒。”
“你说吧!阿乔。”
“唔,先生你刚才说的活一点也不错,我冒的险确实很大。如果我死了,世界上不会有一个人关心的,”他一面说,一面呼吸急促起来,说话显得很吃力;“人家会把我当一条狗踢出门去,草草掩埋了事,第二天就会忘得干干净净,只有我那可怜的妻子,唉,苦命的女人!她却会伤心落泪;马可先生,求你想尽一切办法,替我把这枚小别针交给她。这是她圣诞节送给我的礼物,可怜的姑娘!请把这东西交给她,并且对她说我永远爱她。可以吗?可以吗?”他急切地追问道。
“可以,当然可以苦命人哪!”那老先生接过别针,眼睛里噙着泪水,以凄凉、颤抖的声音答道。
“还有一句话要告诉她,”阿乔说;“我最后的心愿是能逃到加拿大去;并且希望她也能逃到那里去;不管她的主母心地多么好不管她多么爱她的家乡,求她千万不要回去因为奴隶的下场终归是悲惨的。告诉她把我们的儿子抚养成一个自由人,使他不再象我这样受苦受罪。马可先生,请你把这些话转告她,可以吗?”
“好,阿乔,我一定转告她;但是我相信你不会死;要鼓足勇气,你是个勇敢的人啊。信靠上帝吧,阿乔。祝你一路平安无事,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到底有没有一位可以叫人信靠的上帝啊?”阿乔问道;他的语调是如此辛酸,如此绝望,以致使那老者一时无言对答。“唉,我这一辈子见到的许多事情使我觉得不可能有上帝。然而,基督徒们不懂得这些事对我们是什么滋味。你们是有个上帝,可是我们是不是有呢?”
“哎,别别,小伙于!”老者说,声音几乎有点哽咽;“别这样想!有的有的;他周围虽然乌云密布,一片黑暗,可是他的宝座是建立在正义和公理的基础上的。上帝的确是有的,阿乔相信我的话吧;信靠上帝,他就一定会保佑你。凡事都有报应,今生不报,来生难逃。”那忠厚的老者那种虔诚态度和慈悲心肠,顿时使他显得庄重而威严。阿乔不再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方步了,他站着沉思了一会儿,最后平静地说:
“谢谢你对我说的这些话,我的好朋友;我一定好好考虑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