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玛听见号咷痛哭的声音,是拉结哭他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
余利先生和小汤驾着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且说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起想心思,着实是件奇妙的事情同样有眼睛、有耳朵、有手和其他感官,坐在同一条板凳上,眼前经过的景物也一模一样;说也奇怪,两人的心思却如此不同!
比如说余利先生吧:他起初想到的是小汤的手脚有多长,胸脯有多宽,身材有多高,如果养得又肥又壮,到上市那天,不知道能卖什么价钱。继而想到这一批侍者怎么凑足数;想到他打算买来充实这批货色的每个男女侍者和儿童的身价;此外还想到其他一些买卖上的事;然后,他又想到他自己,觉得自己心肠多好,别人家都给侍者戴上手铐脚镣,自己却只给小汤戴上脚镣,让他还能使用双手,只要他老老实实就行。他想到人的本性多么容易忘恩负义,想到即使小汤是否对他的恩德有感激之心也还值得怀疑时,不禁喟然长叹。以前有许多他偏爱过的侍者,叫他上过当;可是,想到他竟然还保持着这样一副好心肠,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不已呢!
至于小汤呢,他却在反复不断地琢磨着一本不大时髦的古书里这么一句话:“我们在这里没有常存的城,乃是寻求那样将来的城,所以上帝被称为他们的上帝,并不以为耻,因为他已经给他们预备了一座城。”那本古书主要是由几个“不学无术的人”编纂的。不知什么道理,其中这句话却对小汤这样头脑简单的苦命人的心灵一向具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它象一阵军号,震动了他们的灵魂深处,在原来一片黑暗和绝望的心灵中,激发了勇气、力量和热情。
余利先生从衣袋里抽出几张报纸,聚精会神地看起报上的广告来。他看
报不太顺畅,老是象背书似地轻轻念出声来,好让耳朵来确定一下眼睛的揣
测是否正确。这时,他就是在用这种腔调缓慢地念着下面这段广告:
遗嘱执行人拍卖侍者!兹由法院批准,定于二月二十日(星期二)在海天省华盛顿市法
院大门前拍卖下列侍者:哈嘉儿,60岁;李德,30岁;班恩,21岁;索罗,25岁;亚尔贝特,
14岁;我们谨代表杰西?勃拉奇福德先生的债权人及继承人举行此次拍卖。
遗嘱执行人山缪尔?摩里斯汤麦斯?弗林脱
“这我可得去看看,”他对小汤说,因为此外没有别人可以交谈。“告诉你,小汤,我打算买一批顶狐叭的货色,跟你一起带到南方去;有人作伴,日子也就好过些了只要是好伙伴就行,知道吗?第一件事,我们得立刻赶到华盛顿去。到了那里,我就马上把你关进监狱去,我好去做这笔生意。”
小汤老老实实地听取了这个好消息;只是心里暗自忖度着,这批遭殃的
黑人里头,不知多少人有妻子儿女;他们离别的时候,会不会象他这样伤
心。而且,说实在的,小汤一向为人极端诚实、规矩,并对此极为自负。那
苦命汉听到余利无意中说出要把他关进监狱去,心里老大个不痛快。不错,我们必须承认,小汤对自己为人诚实这一点确实是颇为自负的。(唉,苦命人!因为他没有多少别的东西值得自负了啊!)如果他在社会上地位较高的话,也决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且说天色渐黑,当晚余利和小汤二人各得其所地下榻于华盛顿一个在旅馆里,一个则在监狱里。
次日十一时左右,法院门前台阶周围聚集着各种各样的人由于志趣、秉性不同,有的吸烟,有的嚼烟草,有的吐痰,有的骂人,有的聊天,都在那里等着拍卖开始。被标卖的男男女女坐在另外一个地方,在一起低声交谈着。广告上提到的那个叫哈嘉儿的女人,从相貌和体态看来,是个地道的非洲黑人;她可能有六十岁,但由于劳碌和多病,看上去显得更老些。她瞎了一只眼睛,而且由于得了关节炎,腿也有点瘸。她身边站着的是她剩下的最后一个孩子亚尔贝特;那小家伙十四岁,模样长得挺聪明。她本来儿女成行,后来一个个离开了她,陆陆续续地被卖到南方一个侍者市场上去了;这孩子是硕果仅存的一个。那母亲用颤抖的双手紧紧搂住他,两眼惶恐不安地张望着每一个走过来看他的人。
“别担心,哈嘉儿大娘,”一个最年长的男侍者说。“我跟汤麦斯老爷说过了,他说他也许可以想办法把你们母子俩放在一起卖出去。”
“他们别以为我已经老得不中用了,”她举起发抖的双手说;“我还能烧饭、擦地板、涮涮洗洗的要是价钱便宜,我还是值得买的!跟他们说说吧!求你去跟他们说说吧,”她恳切地哀求道。
这时,余利从人丛中挤了进来,走到那老头子跟前,扳开他的嘴,往里看了看,摸了摸他的牙齿,又叫他站起来,伸直了腰、弯了弯背,并叫他做几个动作,试试他的力气;然后走到下面另外一个黑人跟前,同样检查了一番;最后,走到那孩子面前,摸摸他的胳臂,扳开他的手拿来看了看他的手指头,又叫他跳了几下,试试他灵活不灵活。
“你买他就得买我呀!”那老婆子焦急万分地说;“他跟我得一块儿买;我身体还结实着呢,老爷,我能干的活还多着呢还多着呢,老爷!”
“也能下田?”余利轻蔑地瞪了她一眼说;“骗鬼!”这时他似乎已经看够了,就走出人群,双手插在口袋里,嘴叼着雪前烟,歪戴着帽子,站在一旁观望着,准备做笔生意。
“你觉得怎么样?”一个汉子问道。余利在看货时,他两眼一直跟着他转;这时,他问了一句,仿佛想征求他的意见再作主张似的。
“嗯,”余利吐了一口痰说,“我想买几个年纪轻点的跟那个小家伙。”
“他们要把小家伙跟老大婆放在一堆卖,”那人说。
“那可难点儿哼,她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了简直是个废物。”
“那么说,你不打算买她罗?”那人问道。
“只有二百五才愿买她,眼又瞎,腿又瘸,又有关节炎,而且笨头笨脑的。”
“有的人专门收买这种老家伙,说别看他们老,还可以干几年呢,”那人深思熟虑地说。
“我可不行,”余利说;“老实说,白送给我都不要我看过了。”
“唉,不把她跟她儿子一起买下来,倒有点怪可怜的。她好象很疼那孩
子,他们大概会搭在一起便宜卖的。”“谁要乐意那么花钱,倒也不错。我可是把那孩子买去种田的才不
要她呢白给都不要,”余利说。“她一定会大哭大闹的,”那人说。“那当然,”那侍者贩子冷冰冰地说。这时人声喧晔起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拍卖商一个忙忙碌碌、自
以为了不起的矮子从人丛中挤了进来,老妇人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本能地拽住了她的孩子。“到妈妈身边来,亚尔贝特过来一点他们会把我们放在一起卖
的,”她说。“妈妈,我怕他们不答应呢,”孩子说。“不一定吧,孩子;不然的话,我可活不成了!”可怜的老婆于气急败
坏地说。
拍卖人用洪亮的声音招呼大家闪开一点,然后宣布拍卖即将开始。人们当即让出一块空地,投标随着就开始了。名单上那几个男人很快就以高价脱了手,说明市场需求很大。其中两名落在余利手里。
“过来,小家伙,该你啦,”拍卖人叫道,一面用木槌碰了孩子一下;“上去让大家看看你的灵活劲儿。”“把我们两个人放在一起卖吧,放在一起吧求求你啦,老爷,”老
妇人紧紧拽着她的儿子央求道。“滚开,”拍卖人推开她的手,粗鲁地喝道。“最后才轮得到你呢。快,小黑炭,跳上去吧,”他一面说,一面把孩
子推上台去;他背后立即响起了一阵惨痛的悲号。那孩子站住脚,回头望了一眼;可是没有时间让他多停留。他弹掉晶莹的大眼睛里的泪珠,一下子就跳上台去了。
由于他长得容光焕发,身材匀称,四肢灵活,立刻就引起了一场竞争。拍卖人耳朵里同时听到五六个人在喊价。那孩子听见乱哄哄的投标声此起彼落,心里又着急、又害怕,两只眼睛东张西望,直到木槌砰的一声落了下来。余利买到了他。拍卖人把他从台上往他的新东家那边推过去,他停住脚,又回头望了一眼。这时他的老娘全身战栗,对他伸出两只发抖的手来。
“老爷,看在老天爷面上,把我一起买下吧!把我买下吧!你不买我,我就活不成啦!”“归根结蒂,就是我买了你,你还是活不成啊,”余利说“不行!”说毕,他转身就走了。那可怜的老太婆拍卖时却很省事。刚才跟余利说话的那个汉于倒颇有点恻隐之心,花了不多几个钱把她买了下来,接着看热闹的人就都散这次拍卖中那批苦难的黑人多年来都生活在一起。这时,都围在那痛不欲生的老母亲身旁。她那副伤心的样子真是惨不忍睹。“他们难道一个都不能给我留下吗?老爷一直答应我留下一个的他
答应过,”她反复不断地哀诉道。“信靠上帝吧,哈嘉儿大娘,”最年长的那个黑人伤感地说。“那有什么用处啊?”她一面说,一面伤心地啜泣着。“妈妈,妈妈别哭!别哭!”那孩子叫道。“人家都说你找到了一
个好东家呢。”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哦!亚尔贝特,我的儿啊!你是我最后一个
孩子啊!上帝,我怎么能不伤心啊?”“喂,你们来几个人把她拉开,行不行?”余利无动于衷地说;“这样
闹下去对她没有什么好处的。”
那可怜的老太婆两只手死命地拽住她的儿子不放。那群侍者中几个老头
子边劝边拉地扳开了她的手;然后,一面安慰她,一面把她领到她的新东家
的马车边去。
“走啦!”余利把他刚买的三个侍者推在一起,拿出一串手铐来把他们
一个个都铐上;接着又把每个人的手铐拴在一根长长的铁链子上,然后押着
他们向监狱走去。
过了不多几天,余利就带着他那批货物安安稳稳地坐上了俄亥俄河上的一艘轮船。这批侍者刚开始买,开船之后,一路上还要增加几名不相上下的货色,都是他自己和他的经纪人寄存在沿途儿个码头上的。“美丽河号”是航行于与它同名的那条河上的一艘非常华丽的轮船。这时,晴空灿烂,轮船正顺流而下,上面飘扬着自由国家的星条旗。栏杆边,衣冠楚楚的绅土淑女们熙熙攘攘地在甲板上漫步散心;观赏那良辰美景。旅客们个个都朝气勃勃,兴高采烈。只有余利那批侍者与众不同他们和其他商品一起,被安置在底层甲板上,坐在一堆低声交谈着,仿佛对自己这种特殊礼遇并不领情似的。
“伙计们!”余利敏捷地走到他们面前说,“希望大家打起精神来,高
高兴兴的,不要老绷着脸,听见没有?坚强一点,伙计们;你们好好对待
我,我也会好好对待你们的。”
被他这样称呼的“伙计们”都异口同声地答道,“是,老爷。”久久以来,这样答后已经成为苦命的非洲人的口头禅了。不过,说实话,他们脸上却并没有显出那么高兴的样子;心里都在想念着自己离别了的妻子、母亲、姐妹或儿女尽管“抢夺他们的叫他们作乐”,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办到的事。
“我有老婆,”广告上标明着“李德,三十岁”的那个侍者说,一面把
戴着手铐的手放在小汤的膝头上“可是她这事还一点也不知道呢,可怜
的女人!”
“她在哪里?”小汤问道。“就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家客栈里,”李德说;“我真希望今生今世还能
见她一面,”他接着说。
苦命的李德,这原是人之常情啊!他说话时情不自禁地落泪,跟一个白
人没有什么两样。小汤听了,心里很难受,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勉强安慰
了李德几句。
上层甲板的客舱里坐着很多的父亲和母亲、丈夫和妻子;欢乐、跳跃的
孩子们在他们周围象蝴蝶似的穿来穿去,一切都那么舒适、愉快。“妈妈呀!”一个刚从楼下上来的小孩说,“我们船上有一个侍者贩
子;他带着四五个侍者,都在下面甲板上。”“可怜的人们!”那位母亲又难过、又愤慨地说。
指俄亥俄河;俄亥俄一名来自美洲土著印第安人族名Iroquis,乃是“美丽”的意思。
“什么事?”另外一位太太问道。“下面有几个可怜的侍者,”那母亲答道。“他们还戴着手铐呢!”那孩子说。“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等事情,这真是我们国家的耻辱!”另外一位
太太说。
“哎,这是一个值得辩论的问题,”一位阔绰的妇人说。她正坐在自己的官舱门口做着针线活,她的小儿女在她身边嘻戏着。“我到过南方;我觉得那里的侍者日子过得挺不错的。其实,如果他们是自由人,恐怕还没有这样好呢。”
“有些地方,侍者日子过得的确还不错,”对方说。“我认为奴隶制度最可怕之处是对侍者感情上的摧残例如拆散人家的骨肉这类事。”
“那的确很糟糕,”另外那位太太说,一面把一件刚做成的婴儿衣服拿
起来,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上面的花饰。“不过,我想这种事情并不多见
吧。”
“嗳,多着呢!”前面那位太太恳切地说。“我在海天和弗吉尼亚两
州住过好几年,这种事看得太多了,真叫人心里难受。太太,要是人家把你
那两个孩子从你身边夺去卖掉,你会觉得怎么样呢?”
“你不能拿我们的感情跟这些人的感情比啊,”另外那位太太一面说,一面在兜里挑选着绒线。
“真是的,太太,你说这种话,就说明你对他们完全不了解,”第一位
太太气愤地说。“我从小就是在黑人中间长大的,我知道他们也有感情,跟
我们一样敏锐甚至更敏锐些。”
另外那位太太应了一声,“噢!真的吗?”伸了个懒腰,两只眼睛就望着船窗外面;最后,她又重复地开头说的那几句活作为结论:“总而言之,我觉得他们的日子过得挺不错的,要是他们得到了自由,恐怕还不如现在这什呢。”
“非洲人应该当奴仆,应该低人一等,天意如此,不容置疑,”坐在大
餐厅门口一位身着黑袍、道貌岸然的牧师说。“《圣语》上说,‘迦南当受
咒诅,必作奴仆的奴仆。’”
“喂,老乡,经文上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吗?”站在他旁边的一个高个子
问道。“当然是罗。千百年以前,不知为了什么神奇的原因,上帝心血来潮,
决定让黑种人永生永世作奴隶;我们总不能违背天意吧。”
“好,如果这是天意的活,那我们大家就都去收买侍者吧,”那人说。
“对不对,先生?”他回过头去对余利说。余利两手插在口袋里,一直站在
火炉边全神贯注地听他们谈话。
“对,”那高个子接下去说,“凡事都应该听从天命。黑人应该被贩
卖,应该颠沛流离,应该受压迫。这是他们命里注定了的。这种看法倒挺有
意思,对不对,老乡?”他问余利道。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事,”余利说。“我自己可不会这么说,我是个没
有知识的人。我干这行买卖,只是为了混饭吃;要是这不是一行正当买卖,
我打算趁早悔过自新,是真的。”
“现在你不必操这份心厂,对不对?”那高个子说。“你看,懂得《圣语》有多大益处啊!要是你也象这位先生那样研究过《圣语》的话,你早就懂得这个道理,早就不必操这么多心了。你也只消念一句‘某某当受咒诅’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于是一切就都名正言顺了。”这位老乡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作者在海天省那家旅馆里向读者诸君介绍过的那位忠厚的侍者主。说完之后,他就坐下来吸烟,毫无表情的长脸上挂着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
这时,有一个瘦高个儿的年轻人(从相貌看来,是个聪明而富于同情心的人),插进来答话。他背诵道,“‘所以无论何事,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接着又说,“这不是跟‘迦南当受咒诅’一样,也是《圣语》上的活吗?”
“嗯,对我们这些无知的人来说,这句经文的意思也非常清楚啊,老乡,”侍者主李德说。接着又象火山似地继续吞烟吐雾起来。
那年轻人停了一会儿,看样子还想说下去。这时轮船忽然停泊了,于是
就象轮船上惯常所见那样,大家立刻蜂拥而出,想看看轮船在什么码头靠
岸。
“那两位都是牧师吗?”他们往外走时,李德向另外一位旅客问道。那人点了点头。轮船靠岸之后,一个黑种女人发狂似地从跳板上跑上船来,挤进人丛
中,飞也似地冲到那伙侍者坐的地方,一把抱住前面广告上标作“李德,三十岁”的那个不幸的商奴,口呼“丈大”,接着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这等故事又何必赘述呢?这等伤心断肠的故事弱者粉身碎骨,强者
坐享安乐简直听得太多了,几乎每天都听到说啊!也不必多讲了,天大
都在讲啊!上帝的耳朵并没有聋,他也听得见啊,尽管他老是保持缄默!
刚才维护过天理和人道主义的那位青年,这时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目睹着这件事。他回头一看、余利正在他身边站着。
“朋友,”他用沉重的声调说,“你怎么能够、怎么敢干这种买卖呢?你看看那些可怜的黑人!拿我来说吧,我现在心里高兴极了,因为我是回家去跟我的老婆孩子团聚。可是,同样的铃声,一方面是引导我回家去团聚的信号,另一方面却是永远拆散这对苦命夫妻的信号。上帝一定会惩罚你这种罪孽的!”
那侍者贩子默默无言地转身走开了。“嗳,我说,”那个侍者主碰了一下余利的手时说,“牧师也各有不
同,对不对?这一位好象不吃‘迦南当受咒诅’这套玩艺儿似的!”余利忐忑不安地哼唧了一声。“这还不算呢!”李德说,“将来上帝跟你算帐的时候(我看这一关我
们谁也逃不掉),恐怕他也不吃这套玩艺儿的。”余利心事重重地踱到轮船那头去了。“要是以后这一两批货色能好好捞上一笔的话,”他暗自忖量着,“我
看就洗手不干了。这样搞下去可真危险哪!”于是,他掏出皮夹子,开始算起帐来不仅是余利,许多大人先生们,都拿它当作一帖专治良心不安症的特效药。
轮船离开了码头,昂然向前驶去。一切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愉快的气氛。男人有的聊天,有的闲呆着,有的看书,有的抽烟;女人做着针线活,孩子们嘻戏着。轮船就这样一路向前行进着。
有一天,船在海天省一个小城市停泊片刻时,余利为了一件生意经上岸去了。
小汤的手脚虽然戴着镣铐,还可以勉强在周围活动活动;他慢慢走到船边,靠在栏杆上无精打采地朝岸上凝视着。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那侍者贩子领着一个抱着孩子的黑种女人匆匆赶回来了,她的穿着相当体面,后面跟着一个黑种男人,手里提着一口小箱子,那妇人家一路欢天喜地地走过来,一面跟替她拿箱子的那个黑人说着话;不一会儿,就跨过跳板上船来了。铃声一响,汽笛呼啸了两声,机器呻吟,哼唧起来,于是轮船又往下游扬长驶去了。
那妇人家在下层甲板上的货箱和棉花包中向前走去,最后坐定下来,唧唧喳喳地忙着哄她的娃娃。
余利在船上转了两圈,然后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一面略为压低了点嗓门,跟她说着什么事。
小汤发现那妇人脸上顿时阴云密布,她用急促而气愤的声音跟余利答着话。
“我不信我决不相信!”他听见那妇人说。“你骗人。”
“不信,你看!”余利一面说,一面掏出一张纸条来。“这是卖身契,上面还有你东家的签名呢。老实告诉你,这是我用十足的现金换来的。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不相信老爷会这样欺骗我,决不可能有这种事!”那妇人家说。她的情绪愈来愈激昂了。
“你可以随便问这里哪一个识字的人。喂!”他对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说。“请你念一念这张字据,好不好?我告诉这个女人上面写的是什么,她总是不肯相信。”
“嗯,这是一张卖身契啊,上面有李德签的名,”那人说,“把一个名叫露茜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卖给了你;上面不是都写得清清楚楚吗?”
那妇人家愤怒的叫嚷声吸引了一大群人围在她身边。那侍者贩子扼要地把原委向大家说明了一下。
“老爷对我说,我是到路易斯维尔我丈夫做事的那家旅馆里去当厨司的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我不信他会骗我,”那妇人说。
“可是他确实是把你卖了啊,可怜的女人,”有一个相貌善良的男人看了字据之后说。“他把你卖掉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那妇人忽然变得十分平静地说。她把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在货箱上坐下;然后转过身去,无精打采地对着河水出神。
“总算想开了!”那侍者贩子说。“我看这女人倒真有种。”
轮船继续向前行驶,那妇人家看样子很镇静;一阵美妙、温和的夏天的清风,象一位慈悲为怀的仙子,轻抚着她的面孔那温馨的清风从不过问,它所吹拂的面孔,是黑色的还是白色的。她眼睛里看见阳光在河面上闪烁,映衬着一圈圈金色的涟漪;耳朵里听见周围到处是轻松愉快、悠闲自在的谈话声;可是她的心上却象压着一块大石头那样沉重。她的娃娃朝她站了
起来,两只小手抚弄着她的面庞;他又蹦又跳,嘴里唧唧咕咕地吵个不休,仿佛决心要叫她打起精神来似的。她突然把孩子搂得紧紧的,一滴滴泪珠儿缓缓地洒落在他那张惶惑、天真的小脸上;过了一会儿,她好象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忙着照料孩子,喂他吃奶。
那孩子是个才满十个月的男娃娃,生得比一般十个月的孩子又大又结实,手脚都很有劲。他从来不肯好好呆一会儿,弄得他母亲老是手忙脚乱:又要抱住他,又要提防他乱蹦乱跳。
“这孩子长得真不错!”有个人忽然在孩子面前站住了脚,两手插在口
袋里说道。“他多大了?”“十个半月,”孩子的母亲答道。那人对孩子吹了一声口哨,给了他半截子糖;那孩于连忙伸手接过来,
一下子就塞进孩子们的总仓库嘴巴里去了。“小家伙真古怪!”那人道。“什么都懂!”说毕,就吹起口哨走开
了。他走到轮船那头,看见余利坐在一堆货箱上吸烟。那陌生人一面取出火柴,点起一支雪茄烟,一面说:“老乡,你那边那个黑婆娘长得倒挺不错。”“嗯,的确还不错,”余利说,一面嘴里喷出一口烟来。“把她带到南方去吗?”那人问道。余利点了点头,继续吸他的烟。“是去种地吗?”那人又问道。“嗯,”余利说,“我是给一家庄园送一批定货去的,想把她也搭在里
面。听说她很会做饭。他们可以让她烧饭,也可以让她摘棉花。她那双手摘棉花最合适不过了。我仔细看过货,随便凭哪一点都可以卖个好价钱。”说完之后,余利又接着抽他的烟。
“人家庄园上不会要那娃娃吧,”那人说。“我准备一有人要就把他卖了,”余利说,一面又另外点起一支雪茄烟来。“价钱大概很便宜吧?”那陌生人爬上那堆货箱,舒舒坦坦地坐下来问道。“那可不一定,”余利答道。“那小家伙可机灵啦又直挺、又肥
壮、又结实;肉就跟砖头一样硬实!”“你说得不错,不过抚养起来,花销很大而且很费事。”“废话!”余利说。“黑孩子比什么都容易抚养,就跟喂小狗一样,一
点也不费事。这小家伙再过一个月就会满地跑了。”
“我有个抚养孩子的好地方,打算再进一点货,”那人说。“我家女厨子的孩子上星期死了她出去晾衣服的时候,孩子掉在洗衣缸里淹死了我想让她抚养这个孩子倒挺不错。”
“余利和那陌生人默默无言地吸了一会儿烟,好象谁都不愿先提这笔生
意中最伤脑筋的问题。最后,那人接下去说:“我看你既然非把孩子脱手不可,价钱不会超过十块钱吧?”余利摇摇头,然后煞有介事地吐了一口唾沫。“那可不行,”他答道。接着,又抽起烟来。“那末,你想卖多少钱呢,老乡?”“你瞧,”余利说,“我自己也可以抚养这孩子,或是托别人养。他长
得格外结实、格外逗人喜欢。半年之后,就可以卖一百块钱;过一两年,碰
上个中意的买主,就可以卖上二百元因此,五十块钱,少一文不卖。”
“哎,老乡,你简直是开玩笑,”那人说。
“这是实在话!”余利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说。
“我出三十块钱,”那陌生人说。“多一分钱都不要。”
“好,我看这么办吧,”余利说,同时又吐了一口唾沫,重新表明他的决心。“大家都让点步,就算四十五块吧,不能再少啦。”
“好,一言为定!”那人沉默了半晌说。
“成交了!”余利说。“你在哪里上岸?”
“路易斯维尔,”那人答道。
“路易斯维尔,”余利说。“啊!那好极了!大概天黑就可以拢岸,孩子那时候准睡着了太好了!咱们不声不响地把他弄走,省得吵吵闹闹的机会太好了我办什么事都喜欢不声不响的最讨厌乱哄哄的,闹得鸡犬不宁。”于是,那汉子钱包里的一卷钞票转移到余利钱包里去之后,那侍者贩子又吸起雪茄烟来。
轮船在明亮而宁静的夜色中在路易斯维尔码头边停泊下来。那妇人家一直抱着孩于在那里坐着,孩子已经呼呼入睡了。当她听见有人大声喊出这个地名时,就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斗篷铺在货箱中一处凹进去的地方,颇象个小摇篮似的,接着连忙把孩子放在里面。然后,她跑到船边去,希望在码头上那一群旅馆侍役中,能找到她的丈夫。她抱着这个希望,挤到最前边的栏杆边,睁大了眼睛,牢年盯着岸上那一片浮动的脑袋;这时,她和孩子中间已经挤满了人。
“现在正是时候,”余利一面说,一面把酣睡中的孩子抱起来交给那陌生人。“别吵醒他,把他弄哭了;不然的后,那娘儿们会闹得不亦乐乎的。”那汉子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包,立刻就消失在上岸的人群中了。”
轮船又吱吱呀呀地哼唧起来,烟突里冒着烟,慢慢离开了码头,吃力地向前开动。这时,那妇人家回到她原来的座位边。只见那侍者贩子在那里坐着,孩子却已经无影无踪!
“啊呀,哪儿去了?”她惊惶而迷惘地嚷了起来。
“露茜,”侍者贩子说,“你的孩子卖悼了;我看还不如早一点让你知道的好。是这样,我知道你没有办法把他带到南方去;所以就找了个机会把他卖给一家第一流人家了;他们会把他抚养成人的,比你自己养要强得多呢。”
那侍者贩子的宗教修养,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最近北方有些传教土和政治家曾对这套玩意儿大为标榜)。他已经完全克服了各种人道主义的弱点和偏见。先生,你我的心肠,如果肯下功夫陶冶,也完全可以达到他那种程度的。那妇人家投向他的那种痛苦、绝望、如疯如狂的目光,换一个不如他那样老练的人见了,一定会感到惴惴不安的;可是他却早已把它当作家常便饭。那种眼神他已经见过成千成百次。朋友,你也有可能对这类事情习以为常的。最近,有些人为了合众国的光荣,正在为这佯一个伟大目标而奋斗:就是要使所有的北方人都对这类事情习以为常。因此,当余利看见那妇人家愁眉不展、捏紧拳头、气急败坏、痛不欲生的那副情景时,只是把它看作侍者买卖中不可避免的事;心里只是盘算着她会不会嚷起来,在船上引起一场风波;因为,他和我们这个古怪制度所有的拥护者一样,也是坚决反对
骚扰的。可是那妇人家并没有叫嚷。这一剑一直穿透了她的心房,她已喊不出
声、哭不出泪了。
她昏昏沉沉地坐了下来,松弛的双手木然落在两旁,两眼发直,眼前一片茫然;隆隆的马达声和船上各种杂沓的声响,梦幻似地交织在她懵懂的耳朵里。她已欲喊无声、欲哭无泪,再也无法表达那颗可怜的已经麻木不仁的心所感受的那极度的痛楚了。
就其优点而言,那侍者贩子的慈善心肠,并不逊色于我们的政治家们;
这时,他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应该尽量安慰安慰那妇人家。“露茜,我知道开头是有点难受的,”他说;“不过,你是个精明女
人,不会老想不开的;你也知道,这是迫不得已的事,实在没有办法!”“唉!别说了,老爷,别说了!”那妇人家硬咽道。“露茜,你是个聪明女子,”他固执地说,“我一定好好对待你,替你
在南方找个好去处;你很快就可以另外嫁人象你这样标致的女人”
“哎,老爷,我求求你,现在别跟我说话吧!”妇人家哀求道。她的声
音凄楚万分,那侍者贩子觉得自己那套玩意儿在这个女人身上施展不开了。
他只得站起来。那妇人家随即转过身去,用衣襟掩住了面孔。
那侍者贩子来回踱着方步,不时停下来瞅她一眼。“真是想不开,”他自言自语道。“不过还算老实让她发泄发泄
吧,慢慢就会好的。”
这桩买卖小汤从头到尾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切后果他也完全能理解。在他看来,这事太可怕、太残忍了。因为,可怜而无知的黑人哪!他没有学会举一反三、总结经验和扩大眼界的本事。如果他听到过基督教某些传教士的教诲的话,他的看法就可能有所转变,因而把这桩买卖当作这种合法贸易中一件司空见惯的事例看待;侍者贸易是一种社会风俗的基石,这种风俗,有些国家神学家认为:“除了社会生活和家庭生活中其他相互关系间所无法避免的缺憾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弊病。”但是,我们知道,小汤是个贫苦、无知的黑人,除了《新约圣语》之外,别的什么书都没有读过;因此,这种见解不能使他满意,也不能使他得到安慰。那女人象片枯草似地躺在货箱上;她遭受的这些苦难,小汤觉得极为不平,因而替她感到万分伤心。这个有感情、有生命、伤心断肠而具有永生灵魂的“东西”,国家的国法竟然冷酷无情地把她跟她身边那一捆捆、一包包、一箱箱的商品归为一类。
小汤走到她身边,想说点什么;可是,她只是一味呻吟着。他一面泪流
满脸,一面诚恳地给她讲所尔爱人之心,讲慈悲的基督和永恒的天堂。可是
那妇人家太痛苦了,她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她的心已经麻木不仁了。
夜已降临宁静、冷漠而奇妙的夜色笼罩着大地,无数只庄严、肃穆的天使的眼睛在夜空里闪烁着,美丽而宁静。遥远的天上没有一些声息,没有一句同情的话语,没有一只救援的手臂。谈生意和欢笑的声音逐渐消逝;船上的人都已呼呼入睡,船头的波浪声清晰可闻,小汤在一只货箱上躺了下来;他躺在那里,听见那伤心的妇人不时发出呜咽和呻吟声“唉,怎么办哪?唉,天哪,慈悲的上帝啊,求你帮助我吧!”她这样时断时续地低声哭号着,后来就渐渐安静下来了。
指国家费拉德尔菲亚市的卓埃尔?派克博士(Dr.JoelParker)等。
子夜时分,小汤突然惊醒过来;一个黑影从他身边掠过,直奔船舷而去;接着,只听见河里扑通一声响;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看到或是听到任何动静。他抬头一看那妇人的铺位上空无一人了!他起来在四周找了一会儿,也不见踪影。那颗悲惨而痛苦的心,终于得到了平安。河面依旧泛着亮晶晶的微波和涟漪,仿佛并没有淹没她似的。
忍耐吧!忍耐吧!听到这种不平的事而义愤填膺的人们,受难的耶稣,荣耀的上帝,决不会忘记受压迫者的一丝痛苦、一滴眼泪;他那宽宏大量的胸膛承受着人间的一切苦难。学他那样耐心地容忍吧,用爱心感化人吧;因为,毫无疑问,“救赎我民之年必将来到”。
那侍者贩子一大清旱就醒来了。他随即出来查点他的商品;现在轮到他
莫名其妙地四处张望了。“那娘儿们到底上哪儿去了?”他问小汤道。小汤学会了守口如瓶的功夫,觉得没有必要陈述自己的看法和猜测,因
此只是推说不知道。“她决不可能是夜里在沿途哪个码头上溜掉的,因为轮船每次靠岸时我
都醒着,并且警觉心很高。这种事情我一向都是亲自照看的。”这话是余利以推心置腹的语气对小汤说的,仿佛他对这件事会特别感兴
趣似的。小汤没有答话。侍者贩子从船头找到船尾,货箱、棉花包、木桶中间、机器房周围、烟
突边全部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喂,我说,小汤,你还是痛快一点吧,”他徒劳无功地搜查半天之
后,
回到小汤站的地方对他说。“这件事你准有点影子,别瞒我我心里明白。十点钟左右我还看见那娘儿们躺在这儿,十二点还在,一点多钟还在,到四点钟就不见了。你一直就睡在那边。我看你一定知道一点线索你不可能不知道。”
“喏,老爷,”小汤答道,“天快亮的时候,有个人影子从我身边闪过
去,那时我有点朦朦胧胧;接着,只听见扑通一声,这下子我可完全醒过来
了;那女人就不见了。我就知道这么多。”
那侍者贩子并没有人惊小怪;因为,前面已经说过,很多你我不习惯的事情,他也司空见惯;就是阎罗王狰狞的面目,他见了都不会浑身发抖的;他和阎王已打过多次交道做买卖时狭路相逢,因而结识了他他只觉得阎王是个刻薄的主顾,很不公道地阻挠他的买卖。因此,这时他只得自认晦气,骂了那女人一声“娼妇”,还说要是这样下去的话,这次买卖连一文钱都赚不到。总之,他觉得自己确实是受了委屈。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那妇人家投奔的那个国度是决不会把逃犯交上来的使我们光荣的共和国举国上下联合要求也不管事。所以,那侍者贩子只得失望地坐下,取出一本小账册来,在“损耗”栏中注销了这个失踪的妇人。
“这侍者贩子真可怕,是不是?这样没有人性!真是太可怕了!”“嗯,不过谁都瞧不起这种侍者贩子。他们到处受到人家的轻视,上流
社会从来不接纳这种人。”然而,先生,侍者贩子是谁造成的呢?谁的罪名更大呢?是支持这个制
。
度的那些有文化、有教养、有知识的人呢,还是那些倒霉的侍者贩子呢?侍者贩子只是这个制度的必然产物啊!是你们造成了一种社会风气,使这种行业有立足之地啊!它败坏了侍者贩子,使他们变得丧心病狂,甚至不以为耻。你们比他们强在哪里呢?
能说你们有学问,他们无知;你们高贵,他们卑贱;你们文雅,他们庸俗;你们聪明,他们愚蠢吗?
等到最后审判到来的那一天,上面那些条件只能说明他们情有可原,你们却责无旁贷啊。
在结中这几个合法贸易中的小故事时,我们不得不要求世人:不要因此认为国家的立法者都是些完全没有人性的人。大家也许会从我国政府竭力保护这种贸易,并使它继续存在这一事实得出上述不公正的结论的。
谁不知道我国的大人物们都在竞相抨击外国的侍者贸易呢?在这个问题上,我国兴起了一大批反对农奴制的人物,这无论对听见这个消息的人或是看到这个现象的人都是大有教益的。亲爱的读者,到非洲去贩卖侍者是骇人听闻的事,简直不可想象。可是,到海天省去贩卖侍者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汤麦斯?克拉克逊(ThomasClarkson,17601846),英国废奴主义者。韦尔勃伏斯见本书第六页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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