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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间暖和的客厅里,熊熊的炉火映射在地毯上,把亮晶晶的茶壶和茶杯也照得闪烁发光。参议员李德正在脱靴子,准备换一双漂亮的新拖鞋,是他出外视察的这些日子里,他太太给他做的。李德太太笑容满面地关照着下人在摆桌子,偶尔对几个淘气的孩子告诫一两声,因为他们正在乱蹦乱跳地搬弄着各种闻所未闻的顽皮把戏;自从宇宙洪荒以来,孩子们的顽皮劲儿就一直是使母亲们头痛的事。 “小汤,别去动门环呀那才是乖孩子呢!丽丽!丽丽!别揪小猫的尾巴呀!可怜的小猫!小吉,别爬到桌子上去呀别爬,别爬!亲爱的,今天晚上真没有想到你会回来,你不知道我们有多么高兴!”最后,她总算抓到个机会跟丈夫说两句话。 “是啊,是啊!我想顺便赶回来住一宿,在家里享一点清福。我累得要命,头也疼着呢。” 李德太太朝虚掩着的壁橱里一只樟脑瓶子瞟了一眼,正打算走过去,却被她丈夫拦住了。 “不、不,丽丽,不用吃药了!只要喝一杯你沏的滚热的好茶,在家里享点福就会好的。咳!制定法律真是一件累人的活儿啊!” 接着,参议员不禁莞尔一笑;他想到自己是在为国献身,颇有点沾沾自喜的样子。 “好啦!”太太说,这时桌子已经摆得差不多了。“参议会里最近在干些什么呀?” 矮小而温柔的李德太太平常极少关心州参议院的事。她是个聪明女人,觉得自顾不暇,还是少管闲事为妙。所以这时李德先生听了大为惊讶,睁大了眼睛答道: “没有什么要紧事!” “噢,可是听说最近通过了一项法令,禁止老百姓拿吃的、喝的救济逃亡的黑人,是真的吗?我早就听说他们在讨论这么一项法令,但是我相信任何一个基督教国家的立法机关都不会通过这种法令的。” “咦,丽丽,你怎么忽然一下子变成一个政治家啦?”“不,胡说!平常我才不管你们那套政治呢!可是这件事我觉得实在太残忍了,太不符合基督精神了。亲爱的,我希望没有通过这样一项法令才好。” “亲爱的,最近的确通过了一项法令,禁止老百姓救济从海天逃过来的侍者;那些轻举妄动的废奴派做得实在太过分了,弄得我们海天省的弟兄们群情激昂。我们州里应该采取措施来平息这种情绪。这是完全符合基督精神的好事啊!” “这条法令是怎么说的?它不禁止我们留这些可怜的黑人在家里住一宿、让他们吃顿好饭、给他们几件旧衣服穿、然后偷偷打发他们去自寻生路吧?” “禁止的正是这种事,亲爱的;那就犯了包庇、教唆罪了,知道吗?” 李德太太是个胆小、羞涩的矮小妇人,身高四英尺左右,浅蓝色的眼睛,桃红色的脸庞,说起话来极其温柔悦耳;要说胆量,据说有一次一只并不算大的雄火鸡,刚张开嘴巴啼了一声,就把她吓得抱头鼠窜;一只短小精悍、但并不太厉害的看家狗,只要一龇牙,就会吓得她不敢动弹。丈夫和孩 子就是她的小天地,而对他们,她也不是靠发号施令和争辩、而是靠央求和规劝来管理的。只有一件事会激怒她这正是由于她性子特别温柔、特别富于同情心的缘故任何残暴行为都会立刻引起她大发雷霆;这和她平素温柔的本性对比之下,就更其令人惶惑不解了。平日里,她对儿女总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可是有一次,她发现她两个儿子串同邻家几个顽童,用石头扔一只孤苦伶仃的小猫时,却狠狠地揍了他们一顿;直到如今,孩子们回忆起这事来,还不由肃然起敬呢。 “说实话,”小比倌倌常这样说;“那次可把我吓坏了。妈妈朝我走过来那样子可怕极了,我还以为她发疯了呢;她用鞭子抽了我一顿,连晚饭都不让我吃,就把我撵上床睡觉去了;当时我还摸不清是怎么回事。后来,我听见妈妈在房门外面哭,心里比什么都难受。说真的,”他常说;“我们哥儿俩打那次起就再也不敢拿石头扔小猫了。” 这时,李德太太气得满脸通红(因而显得分外动人),立即站起身来,十分果断地走到她丈夫面前,用斩钉截铁的口吻问道: “李德,我问你,你是不是也认为这是一项公正而且符合基督精神的法令呢!” “丽丽,要是我说是的话,你总不会枪毙我吧!” “李德,我决没有想到,你也会这样!你没有投赞成票吧?” “投了,我的女政治家。” “你真不害臊,李德!咳,那些无家可归的苦命人!这是一项可耻、可恨、恶毒的法令,我一有机会就要违犯它;我相信一定会有这种机会,一定会的!简直愈来愈不象话了!那些人忍饥挨饿多么可怜!难道因为他们是一辈子受欺受压的奴隶,人家就不能给他们吃顿热饭、留他们住一宿吗?” “可是,丽丽,你听我说。你的同情心是完全正确的,亲爱的;而且很有意思,这倒使我越发爱你了。不过,亲爱的,我们决不能过于感情用事,因而失去理性;你决不能从个人感情出发来考虑这个问题;这里牵涉到许多重大的公众利益问题,现在公众的情绪愈来愈激昂,因此,我们必须把个人的感情搁在一边。” “我说,李德,政治我是门外汉,但是《圣语》我是懂得的;从《圣语》里我认识到:饥饿的人要给他们饭吃,衣不蔽体的人要给他们衣服穿,孤苦伶仃的人要安慰他们;而这本《圣语》,我是非遵守不可的。” “可是在有些情况下,你这样做会给公众带来严重的危害” “遵从上帝的旨意,绝对不会给公众带来危害的,我知道不会。无论什么事情,遵照上帝的旨意去做,总是最稳当的。” “喏!丽丽,你听我说,我可以用很明显的道理来说明” “嗳,废话,李德!你说到明天天亮,也说服不了我。李德,我来问你如果有一个饥寒交迫的苦命人,到你家门口来求你帮助的话,你会不会因为他是一个逃亡者而把他赶走呢?你说,你会不会?” 说实话,我们这位参议员不幸也天生成一副好心肠,而且为人平易可亲,把落难人撵出门外这类事,素来不是他的长处;更糟糕的是在这场辩论的紧要关头,他太太识破了他的弱点,她当然就立刻对准这个无法招架的弱处进攻了。因此,他不得不采用平日专为应付这种局面的缓兵之计,先是哼哼哈哈地支吾一阵,接着又干咳了几声,然后取出手帕,擦起眼镜来。李德太太看见敌方抵挡不住,岂肯放过,于是马上就乘胜追击。 “李德,我倒想看看你有没有这种本事真的!比如说,把一个妇人家撵到外面冰天雪地中去;也许你还会把她抓起来,送进监狱去呢,对不对?这大概是你的拿手好戏吧!” “当然,这将是一种令人痛苦的责任,”李德先生慢条斯理地开始回答。 “责任,李德!别用这个词儿!你明明知道这不是什么责任这决不可能是什么责任!谁要是不愿意自己的奴隶逃跑,就该好好对待他们这就是我的主张。如果我有奴隶的话(但愿永远不会有这种事),我倒要看看,他们想不想从我这里(或是你这里,李德)逃跑。你要知道,一个人有好日子过是不会逃跑的。他们万不得已逃跑的时候,咳,苦命的人们!忍饥挨冻、提心吊胆的,已经够他们受的了,哪还受得了别人的敌视呢?管它法令个法令,上帝保佑,我是决不会敌视他们的。” “丽丽!丽丽!亲爱的,你让我申辩一下吧!” “我不喜欢辩论,李德尤其是辩论这种问题。你们这些政治家真有本事,一件简单明了的事情,偏偏喜欢绕来绕去兜圈子;实际上你们自己也不相信那一套。李德,你这个人,我是非常了解的。其实你也跟我一样,既不认为这是合理的事,也做不出这种事情。” 在这紧要关口,李德家的黑人管家卡德卓老头在门口探进头来说,“请太太到厨房里来一下,”我们的参议员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以又好气、又好笑的怪滋味,凝视着他矮小的妻子的背影;然后坐在安乐椅上看起报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妻子在门口急切地喊道,“李德!李德!你到这儿来一下,好不好?” 他扔下报纸,就往厨房里跑;一进门不由吓了一跳,厨房里那种景象,使他十分惊讶。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妇,躺在用两把椅子拼成的一张床上,衣衫撕得稀烂,而且都结成了冰,一只鞋子不知去向,袜子也掉了一只,那只赤脚划得鲜血淋淋;脸上虽然可以看出备受欺凌的黑种人的痕迹,但谁都不能不为它那种哀艳动人的美色所吸引;同时,那石雕玉琢般的清秀轮廓,那冷若冰霜、毫不动弹、死一般的神态,却又令人不寒而栗。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一声不响地在一旁站着。他太太和家里唯一的一个黑女佣人黛娜老大娘,正在给她进行急救;卡德卓老头则把她的孩子抱在自己膝头上,替他脱下鞋袜,搓着他那两只冰冷的小脚。 “嗳呀,你看她多可怜!”黛娜老大娘怜悯地说。“看样子是屋子里的热气使她晕倒的。她进屋的时候,还好好儿的,问我是不是可以进来暖和一会儿;我刚问她打哪儿来,她一下子就晕过去了。从她这双手看来,恐怕从来没有干过什么粗活。” 这时,那妇人家慢慢睁开了又黑又大的眼睛,迷惘地望着李德太太。李德太太怜悯地说了一声,“苦命的女人!”霎时间,一阵痛苦的表情掠过她的面庞。她一面从床上一跃而起,一面说,“啊呀,我的哈里呢?他们把他抓走了吗?” 那孩子听见妈妈叫他,立刻从卡德卓膝头上跳下来跑到她身旁,向她伸出两只胳臂。“噢,他在这儿呢!他在这儿呢!”她连连大声说道。 “啊呀,太太!”那妇人家狂乱地央求李德太太道,“求你保护我们吧!别让他们抓住他!” “可怜的女人,你们在这里,谁也伤害不了你们,”李德太太安慰她 说。“你们在这里很安全;不用害怕。”“上帝保佑你!”那妇人一面说,一面掩着脸呜咽起来;那孩子看见她哭,直往她怀里钻。 谁也没有李德太太那样善于用婉转的语言安慰和劝解苦命人了。由于她的努力,那苦命的妇人最后总算渐渐平静下来。他们在炉子旁边的长靠椅上替她临时铺了一张床。不多一会儿,她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孩子也和她一样疲乏,在她怀里睡得很熟。因为那母亲老是忐忑不安,人家好心好意想替她把孩子抱开,她却执意不肯;即使在睡乡里,她的胳臂也还是紧紧的搂住他不放。仿佛即使如此,她也不肯轻信别人的话,放松自己的警惕似的。 李德夫妇回到了客厅里。说也奇怪,双方都对适才的谈话只字不提;李 德太太只是忙着织她的毛线,李德先生则假装着看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李德先生终于放下报纸问道。“等她睡醒了,精神好一点再问问她看,”李德太太答道。“嗳,太太!”李德先生对着报纸暗自琢磨了半晌之后,又喊道。“什么事,亲爱的?”“你的衣服,如果放一放贴边,或是改一改,不知道她能穿不?她好象 身材比你大些似的。”李德太太不由莞尔一笑,一面回答道,“待会儿看吧。”又沉默了片刻之后,李德先生突然又喊道“嗳!太太!”“唔,又是什么事啊?”“你专门留给我睡午觉时盖的那件羽纱斗篷呢?还不如把那件给她吧 她没有衣裳穿啊!”这时黛娜在门口探进头来说,那妇人家醒了,想见太太。李德夫妇走进厨房去,后面跟着两个大男孩,小的早已妥妥帖帖地被安 置上床睡觉去了。那妇人家在炉火边的长靠椅上坐着,两眼直望着熊熊的火光出神,脸上露出宁静而凄怆的表情;跟适才那种狂乱、激动的样子迥然不同了。“你要见我吗?”李德太太温柔地问道。“你现在觉得好一点吧,可怜的女人!” 那妇人没有答话,只是用颤栗的声音,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两只黑眼睛望着她;那小妇人看到里面那种凄楚、恳求的神情,不由得泪如泉涌。 “你什么也不用害怕;我们这里都是自己人,可怜的女人!告诉我!你 从哪里来?出来干什么?”她问道。“我从海天来,”那妇人答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李德先生接过来问道。“今天晚上。”“你是怎么来的?”“我是从冰上过来的。”“从冰上过来的!”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说。“是的,”那妇人家慢吞吞地说,“从冰上过来的。是上帝保佑我从冰 上过来的;他们就在后面就在我的背后,没有别的路可走啊!”“天哪,太太!”卡德卓说。“河里的冰都已经裂成一块一块,在水面 上漂来漂去、横冲直撞啊。” “我知道我知道啊!”那妇人狂乱地说;“可是,我还是过了河!我根本没有想到我能过来我想一定过不来的。可是我顾不得这么多了!要是跳不过,就只有死路一条。上帝帮助了我;一个人不到紧急关头,是体会不到上帝能给他多么大的帮助的,”那妇人两只眼睛闪烁地说。 “你是个奴隶吗?”李德先生问道。 “是的,先生;我是海天省一家人家的奴隶。” “东家待你不好吗?” “不,先生;他是个好东家。” “那末,主母待你不好吧!” “不,先生不!我家主母一向待我很好。”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这样一家好人家,逃出来担受这样的风险呢?” 那妇人家抬起头来,用犀利、探索的眼光打量着李德太太。她立刻注意到她戴着重丧。 “太太,”她突然问道,“你有没有失去过孩子?”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刺痛了一个新伤口;因为仅仅一个月前,这家人家埋葬了一个宝贝孩子。 李德先生转身向窗子那边踱了过去,李德太太则失声痛哭起来;但略为平静一点之后,她问道: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呢?我刚失去一个孩子。” “那你一定会同情我的。我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现在,我逃出来了,他们还埋在那里。我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我没有一天夜里不带他一起睡,他是我的一切。无论白天和黑夜,他都是我的安慰和骄傲;可是,太太,他们却要从我怀里把他抢走把他卖掉太太,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卖到南方去一个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娘的孩子!我实在受不了,太太。我知道,如果他们把他卖出去,我是一定活不成的。当我听说卖身契已经签了字,他已经被卖掉之后,就带他连夜逃了出来;他们在后面追我他的买主,还有老爷家里几个人他们紧紧在我背后追了上来,我听见了他们的声音。我一下子就跳上了浮冰;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我只知道有一个人把我扶上岸来。” 那妇人家没有哽咽,也没有落泪。她已经到了无泪可流的地步;可是她周围的人,却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对她表示深切的同情。 两个小男孩,在口袋里搜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手绢(做母亲的都知道,孩子们的手绢在口袋里是永远找不到的),于是都伤心地扑在母亲的长裙里,一面呜咽,一面用她的裙子尽情地揩着眼泪和鼻涕李德太太的脸,也完全埋在手绢里;黛娜老大娘那张朴实的黑脸上泪如雨下,嘴里就象在野外布道会上那样诚恳地祈祷着,“上帝啊,宽恕我们吧!”卡德卓老大爷则在一旁用袖于使劲擦眼睛,脸上做出各式各样的怪样子来;偶尔也用同样诚恳的声调响应着黛娜的祈祷。我们的参议员是位政治家,当然不能象凡夫俗子一样流眼泪。因此他连忙转过身去,背着众人,眼睛望着窗外,好象在咳嗽和手忙脚乱地擦眼镜,偶尔还擤擤鼻涕;当时要是有人有这种心绪仔细观察的话,他那副神态,难免会引起人家怀疑的。 “那你怎么还说你有一个好东家呢?”他果断地把哽在喉咙里顶上来的那块东西咽下去之后,突然转过身来对那妇人问道。 “因为他的确是个好东家啊!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这么说;我的主母心肠也很好;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他们欠了人家的债,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他们落在一个人手心之中,不得不听他摆布。我在门外听他们说话,听见老爷把这事告诉太太,太太再三为我央求,可是老爷说他也无能为力,说契纸已经签了字因此我就带着孩子从家里逃了出来。我知道,如果他们把他卖了,我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啊!” “你没有丈夫吗?” “有的,可是他是别人家的奴隶。他的东家对他太狠了,总是不让他来看我;现在更是变本加厉,还扬言要把他卖到南方去看样子我永远也不能和他见面了。” 那妇人说话时声调很平静,一个肤浅的旁观者,也许会觉得她完全是个冷酷无情的女人;然而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蕴藏着一种冷静而深沉的忧伤神色,说明实际情况完全不是如此。 “那你打算到哪儿去呢,苦命的女人?”李德太太问道。 “到加拿大去,我要是知道加拿大在哪儿就好啦。远不远哪,加拿大?”她抬头望着李德太太,用天真而推心置腹的口吻问道。 “苦命的女人!”李德太太情不自禁地叹道。 “非常远吗,你认为?”那妇人急切地问道。 “可怜的该子,你想象不到有多远呢!”李德太太说;“不过,我们会替你想办法的。来,黛娜,在你那间房间靠厨房这边给她搭个铺吧!我来想想明天早晨给她想个什么办法。同时,别害怕,可怜的女人;信靠上帝吧,他会保佑你的。” 李德太太和她的丈夫回到了客厅里。她在壁炉前自己的小摇椅上坐下,若有所思地摇来摇去。李德先生在屋子里踱着方步,一面自言自语地抱怨道,“啐!咳!这件事真是麻烦透顶了!”最后,他三脚两步地走到他的太太跟前说: “我说,太太,她今天晚上非离开这里不可。那家伙明天一清早就会追到这里来;如果只是那女人家,她倒可以藏起来,躲一躲风头;可是那小家伙,就是千军万马也没有办法叫他乖乖地呆着呀,这我敢担保;他准会从哪个门口或窗口探出头去,把事情全部暴露出来的。要是人家现在在我们家里把他们母子俩双双搜出来的活,那才糟糕呢!不行,今天晚上非把他们弄走不可。” “今天晚上!这怎么可能呢?到哪儿去啊?” “嗯?到哪儿去,我心里倒有谱儿,”参议员一面穿起靴子,一面深思熟虑地说。他刚穿了一半又停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似乎又浸入沉思中去了。 “这件倒霉事麻烦极了,真不好办!”最后他说;一面又去拽靴带;“实在不好办!”穿好了一只靴子之后,参议员手里提着另外那只靴子,又望着地毯上的图案出神起来。“嗳,反正得这么办管它三七二十一呢!”说罢,他急忙把另外那只靴子套上,向窗子外面望了一眼。 且说矮小的李德太太为人十分谨慎她一辈子从来没有说过“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这类的话。现在,虽然明知丈夫心里在想些什么,却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己,不去干扰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她的夫君认为合适的时候,再把他的意图说给她听。 “你知道吗?”他说。“我的老当事人,樊?屈朗普从海天搬到这里来了,把他所有的奴隶都解放了。他在本地买了一幢房子,就在小溪上去七英里地左右的那个树林子里。那地方平时没有人去,除非专门有事去找他的人;而且,那地方一下子还不容易找到。她到那里去一定很安全;可是麻烦的是今天夜里,恐怕谁也没有本事驾车上那儿去,除非我亲自出马。” “怎么没有?卡德卓赶车不是很好吗?” “对,对,可是问题在这里。小溪得过两次,如果赶车的人对这条路不象我这么熟悉的话,第二个过水的地方是相当危险的。我骑马过溪,总不下一百次了。路上拐弯抹角的地方,我都清清楚楚。因此,你看,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十二点钟左右,卡德卓一定得不声不响地把马套好,我亲自送她过去;然后,为了遮掩人家的耳目,卡德卓必须替我把车赶到前面那家酒店去,搭三、四点钟那班驿车到哥伦布去。这样,人家看起来好象我坐马车出去是为了这个目的。明天一清早我就可以开始办公。不过,想想自己这些言行,我总觉得到了那里会感到十分惭愧的。嗳!管它三七二十一,顾不得这么多了!” “李德,在这个问题上,你的心要比你的脑袋强,”他太太说,一面把她一只白皙的小手放在他手背上。“我对你的为人比你自己了解得还清楚。不然的话,你想我会爱上你吗?”那矮小的妇人眼睛里泪花闪烁,显得越发美丽;参议员不禁暗自庆幸,心想自己一定聪明非凡,博得这样一位美人倾心相爱;因此,除了乖乖地出去吩咐家人套车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可是刚走到门口,他又打住了一会儿,然后走回来吞吞吐吐地说: “丽丽,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不过,那只抽屉里不是还有可怜的小亨利满满一抽屉衣服吗?”说完之后,他匆匆转身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他太太打开自己卧室隔壁那间小卧室的房门,把手里的蜡烛放在柜子上。接着,从一个暗孔里取出一把钥匙,刚刚若有所思地把它插进一只抽屉的钥匙眼里,突然又停了下来。同时,两个男孩子(就跟一般孩子似的)一直在母亲后面跟着,这时站在一旁用会意的眼光默默地望着母亲。呵,读我这本小说的母亲啊,你家里难道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一只抽屉或柜子,当你打开它时,就象在掘开一座小坟墓一样吗?呵,如果没有的话,那你是多么幸福的母亲啊! 李德太太慢慢把抽屉打开,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小外套、成堆的小围嘴、成行的小袜子,有一个纸包里还露出一双头上有点磨损了的小鞋呢。里面还有一辆玩具马车、一个陀螺、一个皮球都是流着眼泪、伤心断肠地收藏起来的纪念物!她在柜子边坐下,头靠在扶着抽屉的胳臂上,不禁流起眼泪来;泪珠从手指头缝里直流到抽屉里。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抬起头来,匆忙挑选了几件最朴素、最经穿的衣服,捆成一个小包袱。 “妈妈,”一个孩子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胳臂问道,“你要把这些东西送给人家吗?” “亲爱的孩子们,”她温柔而恳切地说。“如果我们亲爱的小亨利在天之灵往下看的话,他一定很乐意我们这样做的。我决不愿把这些东西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幸福的人;我现在是把它们送给一个比我自己还伤心、还命苦的母亲;但愿上帝赐福给他们!” 国家东晋首府。 世界上有这样一些有福的人:他们把自己的痛苦化作他人的幸福;他们挥泪埋葬了自己在尘世间的希望,它却变成了种子,长出鲜花和香膏,为孤苦伶仃的苦命人医治创伤。现在,坐在烛光旁慢慢流泪,为那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收拾亡儿的纪念物的那个体贴入微的女人,就是其中之一。 过了一会儿,李德太太打开一个衣柜,从里面取出一两件素净而耐穿的衣服,然后坐在缝纫桌旁,手边放着针、线、剪刀和顶针,开始按照她丈夫提议的办法,干起“放边”的活来,一直忙到墙角上那座老时钟敲十二点钟;这时,她隐隐约约听见门口轻轻响起了辘辘的车轮声。 “丽丽,”她丈夫手里挽着大衣走进屋子对她说,“你去把她叫醒吧;我们得动身啦。” 李德太太连忙把她挑选出来的几件衣服塞进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箱子,锁好之后,叫她丈大先送到车子上去。随后,就去把那女人喊醒。不多一会儿,那妇人家怀里抱着孩子,身上披戴着她恩人的斗篷、披肩和帽子,从门口出来了。李德先生催她上了车,李德太太随后也赶到车梯边来了。伊丽从车子里探出头来,伸出了一只手一只跟对方伸过来那只手同样柔软而秀气的手。她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情意真挚地凝视着李德太太的脸,仿佛想说什么。只见她嘴唇动了两下,却不见她说出话来她指了指所尔,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神情,接着便倒在椅背上,用手掩住了面孔。车门一关,马车就向前移动了。 这位爱国的参议员,上星期还成天价在鼓动他家乡参议院的议员们投票通过一系列更严峻的法令,惩戒逃亡的侍者以及窝藏、教唆他们的人,现在他的处境有多么尴尬啊! 要论口才,我们这位好心的参议员在本省可以算得首屈一指了,而且决不逊色于那些大城市因口才出众而赢得不朽令誉的他的同行们。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坐在议会中冷讥热嘲地痛斥所有那些感情用事、软弱无能、竟然把几个倒霉的逃亡者的福利,放在重大的国家利益之上的人;他那种气魄,真是不可一世! 他为此事发言时猛如雄狮;不但他本人,就是听众也无不为之“折服”;不过,他对“逃亡者”的理解,只限于字面上的概念或者,至多也不过是报纸上刊登的小照上面呈现的一个用棍子背着包袱的黑人、底下写着“我家在逃侍者”等字样这么个形象而已。亲眼看见悲惨景象这种魅力:一个人苦苦哀求的眼神,一只软弱无力、战战兢兢的手,孤苦无告的人痛苦绝望的呼吁声这些他却从来没有接触过。他脑子里从来没有想到过逃亡者可能是一个落难的母亲,或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就象眼前这个戴着他亡几那顶熟悉的帽子的孩子)。既然我们这位可怜的参议员并非铁石心肠,既然他也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地地道道品德高尚的人,那末,显而易见,他的爱国心必然会处在十分为难的地位。南方各州善心的弟兄们,你们且莫自鸣得意,认为自己比他强;因为作者略有所闻,知道你们中间有很多人,如果处在同样情况下,恐怕也不会比他高明多少。我们有理由相信,海天省跟东晋一样,也有很多品德高尚、胸襟宽阔的人,你们听到人家的苦难,也决不会无动于衷的。哦!好心的弟兄们!如果你们处在我们的地位,你们自己厚道而高尚的心地,也不会允许你们给我们帮这种忙的。现在你们指望我们给你们帮这样的忙,难道这公道吗? 不管怎么说,如果我们这位好心的参议员在政治上有罪的话,那末他那 天夜晚的苦行也足以抵消他的罪名了。很久以来,淫雨绵绵,而尽人皆知,东晋柔软、肥沃的土质,是制造烂泥的好材料而且,那条路又是东晋当年那种横木铺的大车道(railroad)。 “请问,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啊?”东部来的旅客这样问道,他们脑海里对railroad的印象通常只限于那种平坦、快速的铁道。 天真的北部朋友啊,请听我说吧!在北部闭塞地区,污泥深得象无底洞一样,道路都是用粗大的圆木头一根挨着一根横铺在地上,再在木头的原始表皮上盖上一层粘土、草皮和一些就地取材的东西,于是当地人就欢天喜地地把它称为马路,立刻在上面赶起马车来。日子一久,经过风吹雨打,上面所说的草和草皮都被冲走了,木头也被冲得东一根、西一根,横七竖八,杂乱无章,中间还有好些黑咕隆咚的泥坑和车辙。 我们的参议员正是在这样一条路上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一路上断断续续地考虑着一些道德问题马车行进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嘣!嘣!嘣!哗啦!车子掉进了泥坑!猛不提防,参议员、妇人和孩子都被震得离开了座位,一个个东歪西斜地撞在下首的车窗上。马车陷在泥坑里无法动弹,只听见卡德卓在外面对两匹马拚命吆喝。他不断地拉呀,拽呀,终归是枉费力气;后来,参议员等得正不耐烦时,马车猛然一蹦,却又上来了前面两个轮子一下子又陷入了另外一个深渊,于是参议员、妇人和孩子又被颠得乱成一团,全都扑倒在前面座位上参议员的帽子颇不雅观地盖在他的眼睛和鼻子上,他还满以为自己已经一命呜呼了呢;孩子在哭,卡德卓又在外面对那两匹马拚命吆喝着。牲口在噼噼啪啪的鞭子下挣扎着、使劲向前拽着。车子忽然又蹦了起来后面两个轮子一下子又陷了下去参议员、妇人和孩子又被抛到后面座位上,他的手肘碰了她的帽子,他自己的帽子却被震落在地,被她两只脚踩个正着。乱了一阵之后,“泥沼”总算渡过了,两匹马站在那里喘个不止参议员找到了自己的礼帽,妇人家也端正了自己的风帽,把孩子哄住了嘴,于是大家又重新振作精神,准备继续前进。 接着,又继续不断地嘣嘣乱响了一阵子;并且为了添点花样,中间还穿插着一些左右颠簸和特大震荡的插曲;后来,他们刚开始暗自庆幸,觉得总算运气还不坏时,只听得扑通一声,车子整个儿地停了摆,里面的人全都颠得蹦了起来,一刹那间,又跌回到座位上卡德卓在外面忙乱一阵之后,终于在门口出现了。 “老爷,这个坑可真麻烦,我简直没有办法把车子弄上来,我看非去找点木桩来不可。” 参议员绝望地下得车来,小心翼翼地找了个站得稳脚的地方;一只脚忽然陷进了一个无底洞似的泥坑里他挣扎着地把脚拔了出来,一下子没有站稳,整个儿人掉了下去。后来还是卡德卓把他捞了起来,身上弄得狼狈不堪。 为了照顾读者诸君的筋骨,作者不再详加描绘。北部的出门人,如果有过这种经验:半夜三更兴趣盎然地去拔人家篱笆上的木桩来打捞自己陷在泥沼里的马车的话,一定会对我们这位落难英雄凄然寄予敬意和同情的。我们请求他们默默洒一滴同情之泪,默默无言地继续他们的行程。 直到夜阑人静之后,马车才从小溪边出现,车身溅满了污泥,嘀嘀哒哒 英语railroad一字有两重意思:铁路;用横木铺的车道。 直往下滴水;最后终于在一所大农舍门前停了下来。 他们费了不少劲,才把屋子里的人叫醒;最后,那位可敬的主人家出来开了门。他生得体格魁梧,净高六英尺有余,是个暴跳如雷的猛奥逊;此君身穿一件红法兰绒短猎衣,一头厚而蓬乱的茶色头发,胡子已长了好几天,给人的印象未免有点貌不惊人。他把蜡烛举得高高的,站在门口眨着眼睛打量了来客好一会儿,脸上露出一副阴沉、迷惘、令人发笑的神色。为了使他充分了解这件事,我们的参议员费了不少劲给他说明。趁他在听参议员说话的机会,让我们把他向读者略微介绍一下。 李德?樊?屈朗普是个正直的老汉,以往是海天省一个大地主和大奴隶主。他是个“虎狼其貌、菩萨其心”的人,天生来正直而富于正义感,心胸宽阔,完全可以和他身材的魁伟媲美。多年来,他亲眼看到一个对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同样不利的制度所造成的许多灾难,内心暗自感到惴惴不安。最后有一天,李德宽阔的心胸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便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了钱包,过河来到东晋某县,把该县四分之一肥沃的土地买了下来;然后,不分男女老少,给他所有的侍者每人发了一张自由证书,用一辆辆篷车把他们送到那里去安家落户。正直的李德本人则转身来到小溪边一个宁静而偏僻的农庄上安顿下来,心安理得地过起隐居生活来了。 “你就是那个收容逃亡侍者的人吗?你愿不愿让这苦命女人和她的孩子 在你这里躲一躲,不让追捕的人抓住他们呢?”参议员开门见山地问。“不错,就是我,”正直的李德坦然答道。“我早就料到是你,”参议员说。“要是有人追来的话,”那好心的老汉挺直了高大而结实的身躯说, “有我对付他们;我还有七个儿子,个个都身高六英尺;他们也会对付他们。请你替我们向他们致意,”李德说,“并且告诉他们什么时候来都行对我们来说都一样。”说罢,李德用手拢了一下脑袋上蓬乱的头发,放声大笑起来。 伊丽怀里抱着酣睡的孩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门口时,已经疲惫不堪、一点劲儿都没有了。那鲁莽的老汉,举起蜡烛,照了照她的脸,怜悯地哼唧了一声;接着就打开了跟他们面前那间厨房毗连的一间小房间,招呼她进去。他取下一支蜡烛,点好之后,把它放在桌子上,这才开口对伊丽说话。 “我告诉你,妇人家,你不用害怕,看谁敢到这儿来吧,有我来对付他 们,”他指着壁炉上面挂着的那两三支漂亮的来复枪说。“认识我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谁要是想从我家里抓走一个人,那他可是自讨苦吃。所以,你现在乖乖地睡吧,就象你妈妈在摇篮边摇你一样。”说罢,他就把门带上了。 “不错,这姑娘确实长得人材出众,”李德对参议员说。“哎,可不是 吗,漂亮的姑娘,如果又重感情的话,就更有理由要逃跑了。一个正经女人 应该这样做嘛。这些事我都清楚。” 接着,参议员简略地说明了一下伊丽的来历。“咳!噢!啊呀!居然有这种事!”那好心的老汉同情地说。“当然, 那当然!这是人之常情嘛,可怜的女人!好象一只丧家之犬一样,被人家苦 猛奥逊,法国传奇小说《范伦丁与奥逊》中主人公之一,是个猛张飞式的英雄人物。 苦追赶为了什么事呢?无非是因为具有一个人天然的感情,因为做了一件做母亲的人义不容辞的事嘛!不瞒你说,这种事总是使我忍不住要骂人。”正直的李德一面说,一面用一只粗大、长满斑点的黄手背揩了揩眼睛。“你不知道,老兄,我从前多年不肯皈依基督教,因为我们那一带的牧师们讲道时,都说《圣语》里赞成这种拆散人家骨肉的事情他们既懂得希腊文,又懂得希伯来文,我可辩不过他们;因此,我就连《圣语》那些玩艺儿一古脑儿反对,一直不肯加入教会;后来,我遇到另外一位牧师,他也懂得希腊文等那套东西,跟他们不相上下,可他说的跟他们说的却完全相反;直到那时我才真正相信上帝,皈依了基督教这是实话,”李德,一边说,一边早就打开了一瓶鲜美的苹果酒,这时便斟给客人喝。 “你也在这里住一宿,天亮了再走吧,”李德热情地说。“我去把老伴叫起来,马上给你把床铺准备好。” “谢谢你,好心的朋友,”参议员说,“我就得走啦!去赶上哥伦布的夜班驿车。” “噢!那好吧!如果你一定得走,我送你一程吧!我带你们走一条岔路,比你们来的路要好走得多。那条路太不好走了!” 李德穿戴起来;不多一会儿,就打着马灯走在参议员马车前面给他带路。他带他们从他家后门一条大路向山谷里走去。他们分手的时候,参议员往李德手里塞了一张十块钱的钞票。 “这是给她的,”他简单明了地说。 “好、好,”李德同样简洁地答道。 于是,他们就握手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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