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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奋不顾身地逃过俄亥俄河,正是暝色苍茫时分。河面上缓缓升起了一片灰蒙蒙的暮霭;她一上岸之后,就完全消失在晚雾之中。波涛汹涌的激流以及大片横冲直撞的浮冰,在伊丽和后面的追兵之间,形成了一重无法逾越的屏障。因此余利只得沮丧地、慢吞吞地回到小饭店里去再作计较。老板娘为他打开一间小客堂,里面铺着一块破旧的地毯,地毯上面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铺着一块发光的黑油布,周围有几把瘦长的高背椅子;壁炉架上摆着几个鲜艳夺目的泥菩萨,炉子里还微微有点冒烟;壁炉旁边放着一张硬木的长睡椅,显得地方很局促。余利坐在这把睡椅上,感叹着人生多变,好景不常。 “我干吗非要那小鬼不可,”他自言自语道,“结果弄得自己这样狼狈不堪呢?”接着,余利用了一连串不大雅致的话来咒骂自己,发泄肚子里的怨气。尽管我们有充分理由认为这些咒语对他实在非常恰当,但是因为有伤大雅,只好把它删去。 门口好象有人刚刚下马,喧嚣声惊动了余利。他连忙跑到窗口去看。 “嘿!嘿!没想到我的运气这么好,”余利说。“那不是小汤才怪呢!” 他三脚两步赶了出去。屋角上的柜台前面,站着一个胸脯宽阔、孔武有力、足有六英尺高的彪形大汉。此人身穿一件水牛皮的翻皮外衣,显得粗野而凶悍,跟他整个外貌非常相称。他头部和面部的每一个器官和特征都充分表现出他是个暴戾成性的人。读者诸君如能设想一只变成人形、身穿人衣、头戴人帽、模仿着人的模样走路的叭儿狗,那就不难臆测这个人的一般外表及其效果了。他还有位旅伴,有很多地方跟他恰恰相反。他生得又矮又瘦,举止行动柔软如猫;一双犀利的黑眼睛老是滴溜溜地东张西望,寻寻觅觅;脸上其他部分仿佛都是故意削尖了来陪衬这双眼睛似的:细长的鼻子直往前伸,仿佛世界上的事情他都要钻个透似的;稀薄、光滑的黑头发也向外突出老远;一举一动都说明他为人刻薄、精明、小心翼翼。那彪形大汉在一只玻璃杯里斟了半杯烧酒,一言不发,咕嘟一口就喝了下去;矮个子则踮着脚站着,东张张、西望望,对那些酒瓶小心谨慎地嗅了又嗅,最后用单薄而哆嗦的嗓音十分谨慎地要了一杯薄荷甜酒。酒斟好之后,他端起杯子,以精明而得意的神色端详着它;就象一个人自以为做了一件十分得体的事似的,然后一小口一小口、斯斯文文地喝起来。 “这简直太巧”了!嗨,阿洛,你好啊?”余利走上前去,伸手对那大汉说。 “活见鬼!”那大汉彬彬有礼地答道。“余利,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 这时那鬼头鬼脑的叫麻克斯的家伙立刻放下酒盅,伸长了脖子,用狡黠的眼光打量着这位新相识,就象一只猫有时打量一片随风飘零的落叶或是别的什么可以供它追逐的目标似的。 “我说,阿洛,真是太巧了。我现在碰到一桩为难的事,你得帮我一把忙啊。” “什么?哼!那还有错!”他那位老相识得意扬扬地说。“我敢担保,你和朋友见面时,若是喜笑颜开的话,准是有什么事要人家帮忙,想从人家 身上捞点油水呗。这回又碰到什么倒霉事啦?”“这位是你的朋友吗?”余利问道,踌躇地瞧着麻克斯。“恐怕是个同 伙吧?”“是的。喂,麻克斯!这就是在邻市跟我合伙的那位老兄。”“很高兴认识你,”麻克斯说,一面伸出乌鸦爪子一般细长的手来。 “大概是余利先生吧?”“正是在下,先生,”余利答道。“我说二位仁兄,为了庆祝我们今天 的巧遇,让我在这间客堂里作个小小的东道主吧。”“来,老狐狸,”他对掌柜的说。“给我们把开水、白糖和雪茄烟送 来,多来几瓶好酒,让我们喝个痛快。” 接着,请看吧,蜡烛点起来了,壁炉里添上了火,桌子上摆满了前面提 到的那一切促进友谊必不可少的东西;于是,三位大老棺便围着桌子团团坐 下了。 余利开始惨痛地叙述起自己不幸的遭遇来。阿洛抿紧嘴巴,板着面孔留意听着。麻克斯一方面一本正经地倾听着整个故事,尖鼻子和尖下巴直往前凑,几乎碰到了余利的脸;另一方面则手忙脚乱地调配着一杯合自己口胃的潘趣酒,只是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眼。故事的结尾象是使他特别觉得有趣,因为他的肩头和腰都暗暗颤动者;唇角高高翘起,肚子里好象乐得什么似的。 “于是,你现在就毫无办法了,是不是?”麻克斯问道。“嘻!嘻! 嘻!干得真麻利。”“这行买卖里,就数贩卖小孩麻烦最多,”余利懊丧地说。“要是能找到一批不疼孩子的婆娘,”麻克斯说,“那简直可以说是当 代最伟大的发明了。”说罢,麻克斯先自格格地笑了起来,以此来支持自己的笑话。 “可不是吗?”余利说。“我实在弄不懂这个道理。孩子对她们来说有 多麻烦,你总以为她们会乐于摆脱他们的;可是不然。而且,一般说来,愈 是讨厌,愈是不值钱的孩子,她们却愈是舍不得。” “劳驾,余利先生,”麻克斯说,“请把开水递给我。是的,先生,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我也有同感。我从前做这行买卖的时候,有一次贩来一个婆娘长得端端正正、标标致致,而且还相当聪明。她有个孩子,老爱生病,还有点驼背什么的。我把这孩子白送给别人,那人心想反正不用花钱,就决定把他留下来抚养。说实话,我完全没有料到,那婆娘会为这事伤心的。可是,天哪,你没有看见她闹得有多么厉害哪!嘿!说真的,好象正因为那孩子爱生病,脾气坏,而且老是折磨她,她倒反而更疼他似的;她并不是做作真个痛哭流涕、垂头丧气,仿佛她的亲人全都死光了似的。想起来真是好笑。天哪,女人的名堂真是说不尽。” “唉!我也是这样,”余利说。“去年夏天,在红河地区,人家卖给我一个黑婆娘。她有一个很逗人喜欢的孩子,眼睛亮晶晶的,跟你的眼睛一模一样;可是仔细一看,我才发现完全是个瞎子,真的,什么也看不见。因此,我想悄悄把他卖掉,大概没有什么问题;于是,我就拿他跟人家换了一桶威士忌酒,总算还划得来。可是到了问她要孩子的时候,她就跟一只母老 潘趣酒,一种用酒,开水、柠檬、糖和香料等调制的饮料。 虎一样。当时我们还没有动身,我还没有给我那一帮侍者上链子;你猜怎么着?她象一只猫似的,一下子就跳上了棉花包,从一个水手手里抢到一把刀子。啊呀!你听我说,一时吓得大家到处乱窜;后来看看实在没有办法,转过身来抱着孩子一古脑儿往河里跳,扑通一声就下去了,一直就没有再上来过。” “啐!”小汤极不耐烦地听完了他们的故事说,“你们都是些窝 囊货!老实告诉你吧:我的黑娘儿们可不敢这样瞎胡闹!”“真的吗?你用什么办法呢?”麻克斯急切问道。“什么办法?你听我告诉你,如果我买到一个有孩子的黑娘儿们、想把 孩子卖掉的话,我就走过去举起拳头对他说,‘听着,你要是敢说一个不字,我就打扁你的脑袋。一声都不准吭,连嘴都不准你开。’我对她们说,这孩子是我的了,不是你的,不许你再管他的事。一有人要,我就要卖掉他;你可得小心点,别踉我瞎胡闹;不然的后,我就要叫你知道我的厉害。’老实说,她们知道落在我手里可不是好玩的。我把她们管得大气都不敢出;谁要是敢闹一闹,我就──”说到这里,小汤先生的拳头砰地一声落在桌子上,充分说明了他后半句话的意思。 “这就叫做加重语气,”麻克斯说,一面在余利腰上戳了一下,格格地笑了起来。“小汤真是与众不同的怪物,你说是不是?嘻!嘻!嘻!我说,小汤,我看恐怕你倒是有办法使她们懂得你的意思,一般来说,黑人的头脑都是糊里糊涂的。可是他们决不会不懂得你的意思,小汤。我敢打赌,你要不是魔王再世,小汤,就准是他的孪生弟兄。”小汤虚怀若谷地承当了麻克斯的恭维,同时也变得和气一些了,诚如李德?班扬所说,在“他的鬼脾气”范围之内。 当晚余利多喝了几杯;开始感到自己的道德观念有了显著的提高和发展在同一场合里的严肃和深思熟虑的大人先生之间,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哎,小汤,”余利说,“我以前老跟你说,你这样不好:你还记得吗,小汤?你我在邻市的时候,不是常谈这些事吗?我老是解释给你听,我们对待他们好一点,一点也不少赚钱;不但在人间可以过得舒服点,就是最后到了万不得已,没有别的什么可以贪图的时候,也可以为超升天堂留个退步啊,知道吗?” “啐!”小汤说,“我还不知道?别卖弄你那套玩意儿了,真叫人恶心我肚子都快气炸了。”说罢,小汤又喝了半盅纯白兰地酒。 “哎,”余利靠在椅子背上,郑重其事地做了个手势道,“其实,我也跟别人一样,做买卖首先是为了赚钱,这是最最要紧的;不过,一个人一辈子不是单为了做买卖,也不单是为了赚钱,因为我们还有个灵魂。不管谁听见,我都是这样说我一点也不在乎,所以我还不如痛痛快快都说出来呢!我是信教的,等我日子过得舒坦一点,我打算好好地修修自己的灵魂,做点好事;因此,现在除非万不得已,何必多做坏事呢?我认为这样太不谨慎了。” “修修你的灵魂!”小汤轻蔑地学余利道。“要在你身上找到个灵魂,眼睛可得特别尖啊!别操那份心啦!就是阎王用头发那么细的筛子拿你 李德?班扬(JohnBunyan,1628一1688),英国著名宗教、饥穿:著有《干路历程》(ThePrlgrimsProgress)和《圣城》(TheHolyCity)等书。引号中的话,引自《天路历程》。 过筛的话,都找不到你的灵魂的。”“唉!小汤,你何必冒火呢!”余利说。“我劝你是为你好啊!你为什 么不能心平气和地听听呢?” “闭上你这张嘴巴吧!”小汤恶声恶气地说。“你说什么我都受得了,就是别念你那本道德经,简直要我的老命。老实说,你跟我有什么不一样?你跟我一样心狠,一点也不比我好。你想哄鬼骗阎王,逃脱鬼门关,真是卑鄙龌龊到了极点。你以为我看不透你这套把戏吗?你所谓‘信教’实在太无耻了;你这辈子欠了阎王一身债,等到算账的时候,却想溜之大吉!哼!” “暧!两位仁兄,得啦,得啦;这就不象谈生意经了,”麻克斯说。“我认为任何问题都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余利先生是个好人,他有他的良心,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你呢,小汤,你有你的办法,小汤,而且是很好的办法。可是吵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还是谈生意经吧。好吧,余利先生,怎么着?你想叫我们替你把那个黑娘儿们抓回来,是吗?” “那黑娘儿们倒不干我的事她是张秋家的人;我要的只是那个小 家伙。我真笨,买这么个小猢狲!”“你本来就是个笨蛋嘛!”小汤抢白道。“得啦,得啦!小汤,别动肝火!”麻克斯舔了一下嘴唇说。“你看, 余利先生委托我们办的事,我认为是个好差使。你好好坐着,谈生意经是我 的拿手好戏。余利先生,这黑娘儿们怎么样?她是干什么的?”“嘿!长得又白净、又标致,而且很有教养。我本想出八百到一千块 钱,从张秋手里买过来,还可以好好赚一笔钱呢!” “又白净、又标致还很有教养!”麻克斯说。他看见有钱可赚,那犀利的眼睛、尖鼻子、尖嘴巴不由都活跃起来了。“你瞧,小汤,一开头就这么美。我们自己还可以在这里头做一笔生意呢我们负责把人抓回来,孩子当然归余利先生罗,那婆娘呢,我们可以带到奥尔良去拍卖,这有多美啊!” 谈话进行的时候,小汤那张又大又厚的嘴巴张得老大,这时忽然啪地一 声合了起来,活象一条大狗咬住一块肉似的,然后不慌不忙地咀嚼起谈话的 内容来。 “我跟你说,”麻克斯一面搅拌他的潘趣酒,一面对余利说,“我跟你说,各码头的衙门我们都熟悉,对我们的买卖常帮点小忙,花费也不大。小汤呢,他专管打架这类事,等到要发誓、吹牛的时候,我才出场,穿得整整齐齐,皮鞋擦得亮亮的,整套行头都是顶刮刮的,”麻克斯脸上闪烁着职业自豪感说。“你没有看见我当和事佬的本事呢。今天我是西川的退葛姆先生;明天我是珍珠河畔一位拥有七百名侍者的庄园主;后天我又变成了亨利?克雷或是海天省什么大人物的远亲。你不知道,人的特长各有不同。要讲动拳头打架,小汤是呱呱叫的;然而要讲吹牛皮,他却不行,小汤不会他天生来就不会,知道吗?可是,天哪!要是全国能找到这样一个人,遇事都可以对天发誓,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加油添醋地列举详细情节,而且,从头到尾做得面不改色,我倒要向他领教领教!就是各码 珍珠河(PearlRiver),国家密东晋境内河名。 亨利?克雷(HenryClay,17771852),国家政治家及演说家。 头的衙门不肯行方便,伙计,我相信我照样要做买卖,蒙混过去。有时我倒希望他们找点麻烦,这样更有味道些更好玩些,知道吗? 我们前面描写过的小汤,是个头脑迟钝、行动缓慢的人;这时忽然打断麻克斯的话,用拳头在桌子上使劲捶了一下,把杯盘碗碟都震得叮呤啷地响起来。“够了,够了!”他说。 “啊呀,我的天哪!小汤!你犯不着把玻璃杯都敲碎呀!”麻克斯说。“把拳头留在必要的时候再用吧。” “可是,二位老兄,难道没有我一份好处吗?”余利问道。 “我们替你把孩子抓回来还不够吗?”小汤说。“你还想什么?” “我说,”余利道,“这个差使是我给你们找的,也值几个钱哪。我看,除掉开销之外,就算百分之十的红利吧。” “哼,”小汤狠狠地咒骂了一声,又用拳头使劲捶了一下桌子说,“丹?余利啊,我还不知道你这个人吗?你可别在我头上耍这一手!你以为麻克斯和我干这行抓侍者的买卖,专门是为讨好你这样的大老倌,自己却一点好处都不要吗?才不呢!那黑娘儿们全得归我们,你少说废话。要不,告诉你两个都得归我们,谁敢阻拦一下!你不是已经把目标指给我们看了吗?我看,你可以追,我们也可以追吧。如果你或是张秋想来追我们,还不如去追天上的飞鸟呢!只要你们能追上它们或是追上我们,那就请便吧。” “那好吧!就照刚才说的那么办吧,”余利惊慌失色地说。“你的差使就是替我把孩子抓回来;小汤,你以前跟我打交道,一向都公公道道的,很守信用。” “你知道就行了,”小汤说。“我可不象你那样,装出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就是到了跟阎王算账的日子,我也决不赖账。我说得到就做得到,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余利。” “不错,不错,我不是说过嘛,小汤?”余利说。“希望你能答应在一个礼拜里头替我把孩子抓回来,随便你说在哪里交货都可以。我的要求就是这么一点。” “可是这离我的要求却远得很呢!”小汤说。“余利啊,你以为我白跟你在邻市合伙做了一场买卖吗?我学会了一样本事,那就是抓住了一条泥鳅,就不要放手。你得马上付给我们五十块钱现洋,不然的话,这孩子你休想到手。我还不了解你这个人吗?” “嗳,你手上这个差使就可以赚一千到一千六百块大洋呢!小汤,你这就太不公道啦,”余利说。 “不错,可是我们得忙五个星期呢,别的什么都干不了。我们把别的事全都搁下,替你到丛林中去追那个孩子,万一最后没有抓到那黑娘儿们的话(女人可比什么都难抓呢),那怎么办呢?你肯给我们一文钱吗你肯吗?我准知道你不肯哼!不行,不行,赶快拿出五十块钱来。要是事情成功了,我们有钱可赚的话,这五十块钱就退还给你,要是不成,就算是给我们的辛苦钱这还不公道么?对不对,麻克斯?” “对,对,”麻克斯用和事佬的口吻说。“这只是一笔预约费啊,知道吗?嘻!嘻!嘻!这是我们律师的规矩,知道吗?不过,大家都得心平气和的别着急,好不好?小汤一定会替你把孩子追回来,随你说在哪里交货都可以;对不对,小汤?” “我要是追到那小家伙,就把他带到辛辛那提,放在码头边贝尔奇奶奶家,”小汤说。 这时麻克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油污的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一张长长的名单,然后坐了下来。他那双锐利的黑眼睛牢牢盯着它,嘴里叽哩咕噜地念着单子上的内容:“彭斯张秋郡男侍者,酬洋三百元,不论死活。爱德华夫妇狄克和露茜六百元;女侍者波莉带两名孩子活捉她或交来她的首级,酬洋六百元。”“我只是查对一下我们承办的几桩生意,看能不能捎带替你办了这件事。小汤,”麻克斯停了半晌又说,“我们得派亚丹姆斯和斯布林格去抓这几个人了;人家委托了有些日子啦。” “他们一定会敲竹杠的,”小汤说。 “我来对付他们。他们干这一行还是生手,不会指望太高的,”麻克斯一面说,一面又看那张单子。“这里面有三件差使是不费劲的,只要开枪打死他们,或是咬定打死了就行;这三件他们当然不能要价太高;另外那几件,”他把单子折起来说,“还可以搁一阵子。好吧,现在我们来仔细研究一下具体情况。我说,余利先生,你亲眼看见那黑娘儿们上了岸,对吗?” “当然就象我现在看见你一样清楚。”“有一个男人扶她上了岸,对吗?”小汤问道。“一点也不错。”麻克斯说,“很可能是有人把她藏起来了;问题是不知道藏在谁家里。 小汤,你说怎么办呢?”“我们今天晚上一定得过河去,”小汤说。“可是没有船啊,”麻克斯说,”冰块来势真猛,小汤,恐怕有点危险 吧?”“管不了那么多啦就得这么办,”小汤斩钉截铁地说。“哎哟!”麻克斯坐立不安地说,“那可有点我看,”他一面说, 一面往窗子边走去,“外面一片漆黑,而且,小汤,” “说来说去,麻克斯,你就是怕死;那可没有办法你非去不可。你 是不是想歇上一两天,等那黑娘儿们被人家偷偷运到山德斯基一带再 ” “嗳,不是的,我一点也不怕,”麻克斯说。“不过”“不过什么?”小汤追问道。“哦,船怎么办呢?你不是知道没有船吗?”“我听老板娘说,今天晚上有条船上这儿来,有一个人要撑这条船过河 去。有天大的危险,我们也得跟他一起走,”小汤说。“你们一定有好猎狗吧?”余利问道。“顶刮刮的,”麻克斯说。“可是那有什么用处呢?你又没有她的什么 东西可以让狗嗅。”“有,有,”余利扬扬得意地说;“这儿有她的一块头巾,是她落在床 上的;她把帽子也落下了。”“那还算走运,”小汤说。“递给我吧。”“不过,要是你们的狗冷不防地追上了她,恐怕会把她咬坏的吧,”海 利说。 山德斯基(Sandusky),国家东晋北部一城市,靠近加拿大。 “那倒值得考虑,”麻克斯说。“我们的狗有一次在摩小比就把一个 家伙咬得稀巴烂。我们费了半天劲儿才把它们拽开。”“是啊,你看,这种靠相貌卖钱的女子,这样就不行啦,对不对?”海 利说。 “对,”麻克斯说。“还有,要是她已经被人家藏起来了,那也没办法。北方各州有些人暗藏侍者,狗也不起作用;那是一定的,因为那样就嗅不出他们的足迹了。只有在庄园上,侍者逃跑时光靠自己两条腿跑,没有人帮忙,这样,狗才能发挥作用。” 刚从外面柜台上打听消息回来的小汤说,“嗨,他们说那个人已经把船撑过来了;走吧,麻克斯” 那位大老倌对他即将离开的那间舒适的客堂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之后,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按阿洛的吩咐办事。余利和他们俩又商酌了一会儿之后,才很不乐意地交给小汤五十块钱。于是,这三位大老倌当夜就分道扬镳了。 如果有些高尚的基督徒读者不同意作者在这一场景里给他们介绍这么几个角色的话,我们不得不请求他们趁早克制一下自己的偏见。请容许我提醒他们,追捕侍者这个行业,现在已经上升为合法和爱国的正当职业。如果从龙河到太平洋之间的这一大片辽阔的土地,都变成了一个买卖灵与肉的庞大市场,如果侍者还保持今天十九世纪这种游移趋势的话,那末,侍者贩子和侍者追捕者们,恐怕还将厕身于我们的达官贵人之列呢。 这场戏在酒店里进行的当儿,兴致勃勃的老萨和安第正在打马回家途中。 老萨简直欣喜若狂,用各种莫名其妙的惊呼怪叫声和全身扭动的古怪动作,来表达他的极度快乐;一会儿反骑在马背上,脸朝着马屁股和尾巴;忽而大叫一声,一个筋斗翻过身来,又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背上,一本正经地、趾高气扬地教训安第不该笑,不该逗乐子。一会儿又双手拍着肚子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响彻了大路边他们经过的那座古老的森林。他在马背上一面耍着这些把戏,一面还有本事赶着马儿急急赶路。到十点多钟,阳台前面的石子路上,就听到了得得的马蹄声。张秋太太一阵风似地跑到栏杆边来。 “是你吗,老萨?他们呢?”“余利老爷在酒店里休息;他累得够戗,太太。”“伊丽呢,老萨?”“噢,她已经渡过约旦河了。可以这样说,已经进了迦南乐土了。”“啊呀,老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张秋太太气急败坏地问道; 她想起这两句话可能的涵意,几乎昏厥过去。“啊!太太,上帝会保佑他自己的儿女的。伊利已经过河到东晋去 了。真了不起,就象上帝用两匹马的火轮车把她接过河去似的。”在主母面前,老萨的虔诚劲儿总是异乎寻常地热烈,他还充分引用《圣 经》里的比喻和辞藻呢。 这时,张秋先生也闻声赶来。他喊道,“上来,老萨,太太想知道什 么,你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得啦,得啦,太太!”他一面说,一面用胳 臂围住她。“你冷得全身直哆嗦;你太激动了。” 摩小比,国家阿拉巴马州城市名。 “太激动了!难道我不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母亲吗?难道我们两个人在上帝面前对这个可怜的姑娘不要负责任吗?我的上帝啊!求你不要把这笔罪账记在我们头上吧。” “什么罪账啊,太太?你明明知道我们这样做是迫不得已啊。” “然而,我总有一种可怕的内疚心理,”张秋太太说。“我没有办法解脱自己。” “过来,安第,快点,小子!”老萨在廊子下面喊道。“把这两匹马牵到马房里去;你没有听见老爷在喊我吗?”不多一会儿,老萨手里拿着棕榈叶,就在客厅门口出现了。 “好吧,老萨,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我们听,”张秋先生说,“伊丽到底往哪儿去了,你知道吗?" “喏,老爷,我亲眼看见她从浮冰上面逃过河去了。她过河那种样子真是了不起,简直是个奇迹;我还看见东晋岸边有一个男人扶她上了岸。后来,天渐渐黑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老萨,我觉得这件事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是个奇迹。从浮冰上过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张秋先生说。 “容易!没有上帝保佑,谁也过不去啊。喏,事情是这样的,”老萨说。“余利老爷和我,还有安第,我们走到河边一个小酒店旁边,我的马走在他们前头一点我一心一意想追上伊利,所以一直走在前头当我走到小酒店窗口时,果然看见她在里面。我看得清清楚楚,这时,他们两人在后面赶上来了。于是,我假装帽子被风吹掉了,就使劲嚷了一声,连死人都会惊醒的。伊利当然听见罗,余利老爷走过窗口的时候,她一下子就闪开了。你们听我说,接着,她就从边门溜了出去,直奔河边余利老爷一眼就瞧见了她,立刻大声嚷起来。于是他、我和安第就在后面追了上去。她一直跑到岸边,河边有一丈多宽的激流,那边就是横冲直撞的冰块,就象一个大冰岛似的。我们一直追到她背后。我心里想,天哪,这下子余利老爷准要抓住她了。陡然之间,只听见她没命地尖叫一声,一下子就跳过了激流,站在浮冰上了。接着又继续向前,一面喊,一面跳只听得浮冰噼啪!哗啦!!扑通地直响。她却象一头小鹿似地向前直窜!天哪,我看伊利那股劲头真是了不起啊!” 老萨在叙述事情的经过时,张秋太太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听着,激动得脸无血色。 “谢天谢地,她总算没有死!”她说:“可是那可怜的姑娘现在在哪里呢?” “上帝会保佑她的,”老萨虔诚地翻滚着眼珠子说。“我刚才说过,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天意,就象太太平日教导我们的一样。随时随地都会出现体现天意的人。你看,今天要不是我,伊利恐怕已经给人家抓住十几次了。今天早晨,不是我故意把那几匹马给惊跑了,一直叫他们追到快吃中饭的时候吗?下午不是我故意带余利老爷走了差不多有五英里路的弯路吗?不然的话,他早就象猫捉老鼠一样,一下子就追上伊利了。这些都是天意啊!” “老萨师傅,你以后给我少来点这种天意。我不容许在我的庄园上对大人先生们耍这套把戏,”张秋先生表面上勉强装出严厉的神气说。 其实,跟黑人假装生气,就象跟孩子假装生气一样,都是枉费心血。尽 管你拚命装出生气的样子,两者都能本能地看透事情的真相。老萨对于东家的责怪,毫不感到沮丧;但是他还是一本正经地站在那里,装出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好象不胜后悔似的。 “老爷说得一点不错一点也不错,我实在太不象话了,这是没得说的;老爷和太太当然不会纵容我们、允许我们去玩弄这套把戏的,这一点我明白。可是象我这样一个软弱的黑人,碰到余利老爷这种把人家家里闹得这样鸡犬不宁的人,有时就不由自主地会干出些不体面的事来。他这种人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人先生;象我这样有点教养的人,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好啦,老萨!”张秋太太说。“你既然对自己的过错还有所认识,那就到厨房里去告诉罗婶,要她拿一点今天中饭剩下的冷火腿给你们吃吧。你跟安第一定很饿了。” “太太对我们太好了,”老萨一面说,一面连忙哈腰鞠躬,从客厅里出来了。 读者诸君一定可以看出,正如我们前面交代过那样,老萨师傅有一种天才,在任何场合下,都能随机应变,博得赞赏和荣耀。如果他是个政治家的话,这种才华满可以使他在政治舞台上跃登龙门的。他自信方才装得够虔诚和谦卑的,在客厅里一定博得了老爷、太太的欢心,所以便把棕榈帽啪地一声歪戴在头上,显得既时髦又潇洒,一路直奔罗婶的管辖区而去,准备在厨房里大大炫耀一番。 “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我得对这些黑小子们好好演说一通,”老萨自言自语道。“嗨,我得吹它个天花乱坠,管叫他们听得目瞪口呆。” 这里必须交代一下,老萨平日最喜欢骑马随东家出去参加各式各样的政治集会。到达会场之后,他不是蹲在人家的木桩子篱笆上,便是高高地盘踞在树上,津津有味地注视着那些演说家;然后爬下来,在一伙为了同一个差使聚集在那里的黑种兄弟面前,象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滑稽透顶地学那些演说家的口吻教训他们,跟他们逗乐子玩。他身边的听众虽然一般都是黑人,但圈子外边却往往围着厚厚一层白种人;他们站在那里挤眉弄眼,边听边笑,因而老萨更是扬扬得意。事实上,老萨把演说看作职业,只要一有现身说法的机会,他是决不肯放过的。 老萨和罗婶之间,自古以来存在着某种宿怨,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一向十分冷淡;可是老萨既然打着厨房的主意(显而易见,这是他全部活动必不可少的基础),就决定暂且采取鲜明的妥协政策。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太太的命令”固然会字字照办,可是如果能争取到罗婶精神上的支持,那他的收获就一定更为可观了。因此,他一到罗婶面前,就装出一副低声下气、驯服得令人感动的样于,俨然是曾为一个横遭迫害的同胞吃过无数辛苦他夸张其事地说,主母吩咐他来见罗婶,请她多弄点吃的、喝的给他充饥这样也就毫不含糊地承认了她在厨房里以及她属下各个部门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 这个计策果然立竿见影。老萨师傅的殷勤劲儿轻而易举地博得了罗婶的欢心,连那些在竞选中用尽种种殷勤手段骗取单纯、善良的无知小民的信任的政治家都望尘莫及。即使老萨是那回头的浪子,也不可能得到比眼前更为丰盛的慈母般的恩惠。不多一会儿,他就欢天喜地、容光焕发地在桌子前边坐了下来,面前摆着一个搪瓷盘子,里面盛着什锦拼盘,包括两三天来餐桌上出现过的各种美味食品。几块鲜美的火腿、金黄色的玉米饼,数不清 的碎馅糕、鸡翅膀、鸡肫肝、鸡腿等等,芜然杂陈,美不胜收。老萨以眼前这顿佳肴的主宰自居,头上歪戴着棕榈帽,心满意足地坐在那里,对坐在他右边的安第,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面孔。 厨房里挤满了他的同伴们,都是从家里急急忙忙赶来,挤在厨房里想听听当天追捕的结果的。于是,老萨的光荣时刻来到了。他把白天的经过重述了一遍。为了加强效果,不免尽量加油添醋;因为老萨正象我们有些时髦的半瓶醋文学爱好者一样,在叙述一个故事时,决不肯使它在自己手中失去色彩。他的故事不时引起哄堂大笑,地板上四处躺着的和各个角落里蹲着的无数小娃娃也跟着起哄,笑个没完没了。然而处于这种哄堂大笑的盛况中的老萨,却始终无动于衷,保持着正经面孔,只是偶尔向上翻一翻眼珠子,或是对听众妙不可言地丢个眼色,但一点也不改变通篇演说煞有介事的说教气氛。 “你们要知道,同胞们,”老萨劲头十足地举起一只火鸡腿说。“你们要知道,我这个后生小子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保卫你们大家是的,你们所有的人。谁要是想抓我们中间一个人,就是想抓我们大家;这道理是一样的,懂吗?这一点是很明显的。任何人贩子想来打我们的人的主意,我可不答应;他可得先跟我打个交道弟兄们,你们有事尽管来找我我一定会保卫你们的权利我一定会为你们的权利斗争到底!” “可是,老萨,你今天早晨不是还对我说,你要帮这位老爷抓住伊利吗?我看你的话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呀!”安第说。 “安第,我跟你说,”老萨极端傲慢地说,“你不懂的事,就少多嘴;安第啊,你这种小伙子,心倒不坏,可是,你当然‘冷会’不了那些指导行动的重大原则罗。” 老萨这席话,尤其是其中“冷会”这两个深奥的字眼,把安第驳得哑口无言;那些小把戏们也大都觉得争论中起决定作用的就是这两个字;同时,老萨继续说道,“安第,这就叫明辨是非啊;我打算去追伊利的时候,认准了这是老爷的意思;可是当我发现太太的意思刚刚相反时,就更得明辨是非因为站在太太这边,总是好处更多一些所以,你看,我左右都不矛盾,从头到尾都明辨是非,坚持原则;对了,原则,”老萨使劲挥动手里的鸡脖子说“我要问你,我们做事如果前后不一致,那要原则干吗呢?喏,安第,这根骨头给你还没有啃干净呢。” 听众正张着嘴等他在下说,于是老萨不得不继续发挥下去。 “同胞们,关于前后一致这个问题,”老萨说,仿佛在探讨一个深奥的问题似的,“这个问题,还没有人深入探讨过。可是,你们想想看,一个人要是今天赞成一件事,明天又反对这件事,人家就会说(人家自然会说罗),喏,这个人说话前后可不一致啊安第,把那块玉米饼递给我。好,那我们就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吧。希望先生、女士们原谅我打一个通俗的比方。喏,比方说,我想爬到稻草垛上去,于是,我把梯子放在草垛的这一边;可是不行;于是,我当然就不再从这边爬罗,就把梯子放到另外那边去,难道说我就前后不一致了吗?不管梯子放在哪一边,我要爬上去,这件事还是从头到尾都一致的啊;你们大家都明白了吗?” “天晓得!你也只有这么一件事做得前后一致啊,”罗婶听得有点不耐烦,嘴里嘟哝道。对于她来说,当晚这个欢乐场面有点象《圣语》里那 个比喻所说的有点象“碱上倒醋”。 “就是这样!”老萨说。这时他肚子也吃饱了,风头也出足了,便站起身来,打算结束他的演说。“是的,男女同胞们,我是个有原则的人我为这一点而感到骄傲。这在当前,是不可缺少的东西,在任何时代都是这样。我不但有原则,而且尽力坚持原则只要我认为是原则上的事,我就全力支持就是人家把我活活烧死,我也不怕我会一直走到火焰中去,嘴里一面说,为了原则,为了我的祖国,为了整个社会的福利,我要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 “好啦,”罗婶说,“你的原则里也得有这么一条吧;今天晚上早晚得睡觉,不能叫大家在这里呆到天亮啊!好啦!孩子们!如果你们脑袋上不想挨打的话,就都给我走吧!赶快!” “全体黑人们!”老萨充满善意地挥动他的棕榈帽说,“我祝福你们;现在,大家乖乖地睡觉去吧!” 老萨感伤地祝祷完毕之后,人群就都散了。 “对伤心的人唱歌,就如冷天脱衣服,又如碱上倒醋。”意思是说罗婶看到那天晚上的欢乐场面心里更是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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