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奋斗
伊丽离开小汤叔叔的小屋时,那种孤单、凄凉的景象,真是难以想象。
丈夫的痛苦和危难,孩子的安危,交织在她心头。离开这生平唯一的家,失去她所敬爱的恩主的庇护,加以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所冒的风险这一切使她心乱如麻,不知所措。还有,离弃自己所熟悉的环境自己生长的地方,往日嬉戏其下的树木,以及在欢乐的日子里,和自己年轻的丈夫傍晚经常在其中并肩散步的丛林这一切现在仿佛都在清澈而寒冷的星光下责备她,问她离开这样一个家园之后,又能投奔何方?
然而母爱比一切都炽烈,在这大难临头之际,骤然爆发到了狂热的地步。孩子原不算小了,满可以跟她一起走路;在无关紧要的情况下,她本来会牵着他走的;可是现在,一想到把孩子从怀里放下来,她就感到不寒而栗;因此,她匆匆向前赶路时,不由得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双手都微微有点战栗。
她听见自己的脚踩在冻结的地面上吱吱响,不禁打了个寒战。遇到凤吹草动,浮影飘忽,她就吓得脸无人色,立刻加紧脚步赶路。她暗自诧异何以忽然之间自己力气这么大,因为她觉得怀中的孩子简直轻如鸿毛;而且每受一次虚惊,那股鼓舞她前进的神奇的力量便与之俱增。她那毫无血色的嘴则不时向上苍发出祈祷说,“上帝啊,帮助我!上帝啊,救救我吧!”
母亲啊,如果是你的小吉,或是你的威利。明天早晨就要被一个凶恶的人贩子夺去如果你亲眼看见过那个人,亲耳听见卖契已经签了字,掌握在他手里,而你只有午夜到黎明前的几个时辰可以带他逃命的话,你会走得多快呢?你怀里抱着的小宝贝他那昏昏欲睡的小脑袋靠在你肩膀上满怀信心地用娇嫩的小手紧紧搂着你的脖子你在那短短的几个时辰内能走多少英里路呢?
孩子睡着了。起先,由于好奇和惊讶,他一直醒着。但是后来他一出声,甚至呼吸得稍微重一点,他母亲就连忙制止他;而且再三叮咛他说,只要他不作声,她就一定救得了他。所以他只好一声不响地搂住她的脖子,只是当他发现自己在打瞌睡的时候,才问了一声:
“妈妈,我不用醒着吧?”
“不用,宝贝,你想睡就睡吧!”
“可是,妈妈,要是我真的睡着了的话,你不会让他把我抓走吧?”
“不会,愿上帝保佑!”他母亲答道;这时,她脸色变得愈苍白,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愈是明亮。
“一定不会吧,妈妈?”
“一定不会!”他母亲答道。她对自己这种肯定的口吻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她觉得仿佛说这话的不是她自己,而是附在她身上的什么神明似的。随后,孩子就把瘦乏的小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不多一会就睡着了。那双小手的暖气以及他喷在她脖子里的柔和的气息,给她的行动增加多少劲头和勇气啊!仿佛那对她无限依赖、睡得正香的孩子,每次轻轻碰她一下,或是微微动弹一下,就有一股电流把力量灌进她身体中去似的。精神对肉体的制约是至高无上的,在一定时间之内,它能使肉体和精力不可战胜,使肌肉韧如钢铁,使弱者坚强无比。
当她向前赶路的时候,田园、榛丛和树林的边缘,隐隐约约地从她身旁闪过去。她不停地走,掠过一处处熟悉的地方,不敢放慢步伐,也不敢歇脚;等到旭日东升,她已踏上了宽阔的公路,远离自己所熟悉的一切了。
她往日常跟主母到俄亥俄河附近一个小村庄Τ村去走亲戚,因此对这条路很熟悉。她在仓促之间想到的初步逃亡计划的轮廓,就是朝那个方向走,渡过俄亥俄河;过河之后,一切只有听天由命了。
一个人在紧张的时候,往往感觉特别敏锐。当公路上渐有车马来往,她不由觉察到:自己急骤的步伐和仓皇的神色,一定会引起人家的注目和疑心。因此就把孩子放下,整理了一下衣帽,然后以适当的速度,继续前行,尽量不露出慌张的神色来。她的小包袱里装着一些糕饼和苹果,于是她就利用苹果来加快孩子的脚步,不时把苹果滚到好几丈远的地方,孩子见了就拼命向前追去;连续使用这个锦囊妙计,又使他们赶了好几英里路。
不多一会儿,他们走近了一片林地,树林中流着一条清澈的溪水。由于孩子一会儿嚷肚子饿,一会儿又口渴,她就带他跨过篱笆,在一块可以当作屏障的巨石后面坐了下来。她从小包袱里取出糕饼和苹果,给孩子当早饭吃。孩子见她一点也吃不下去,心中又诧异,又难过。当他用胳臂挽住母亲的脖子,把自己吃的饼子往她嘴里塞时,她不禁悲从中来,觉得有什么东西梗住了喉咙。
“不,不,小吉宝贝!你不脱离危险,妈妈是吃不下东西的!我们还得往前走,一直走到河边!”说罢,她连忙又走上公路,强制自己不慌不忙、安步当车地向前行进。
她已远离家园,没有什么人认识她了。万一碰见一个熟人,她心想张秋夫妇宽厚的名声就是一张护身符,别人不致疑心她是一个逃亡者。何况,她的肤色相当白,如果不仔细观察,谁也看不出她有黑人血统;她的孩子皮肤也很白,因此,她们很容易平安无事地混过去。
在这种推测下,到了正午时分,她便在一间整洁的农舍门前停下来歇一歇脚,并且准备给孩子和自己买点东西充饥;离家既已遥远,危险性也随之减少;神经上那种不可思议的紧张程度也减轻了些,她猛然觉得又饿又累。
那农家的主妇是个和气而爱聊的女人;看见有个人可以攀谈攀谈,心里十分喜欢;伊丽说她是到离这儿不远的亲戚家去作客,要住个把礼拜(她巴不得自己说的全是真话)。那妇人家不假思索地信以为真。
太阳落山前一小时左右,伊丽走进了俄亥俄河边上的T村。尽管她脚酸背痛,意志却依旧很坚强。她第一眼就是投向俄亥俄河,它象是约旦河,横亘在她自己和自由的迦南中间。
那时正值初春时节,河里正在涨水,波涛汹涌;大块大块的浮冰在激流中沉重地飘荡着。由于海天省这边的河岸地势奇特,陆地向河面突出一大块,因此大量浮冰淤积在河湾里,层层叠叠,一时形成一重屏障,挡住了上游漂下来的冰块;这些冰块又被堵塞起来,形成一座起伏不定、铺满河面的大浮桥,几乎一直展延到海天省河岸边。
伊丽在河边站了一会儿,暗自盘算着这种不利形势;她立刻就看出,渡船不能照常开行。于是,便转身走进河边一家小饭店,想在那里打听一下。
老板娘正在炉灶边忙着炒菜做饭,准备晚餐。当地听到伊丽温柔而凄凉的话音时,立刻举着叉子,抬起头来。
“有事吗?”她问道。“现在有到B村去的渡船吗?”伊丽问道。“才没有呢!”那妇人答道。“渡船停开了。”伊丽脸上沮丧与失望的神色打动了那妇人,因此她不禁好奇地问道:“你想过河去吧是什么人病了吗?你好象很焦急。”“我有个孩子病得很危险,”伊丽答道。“我昨天晚上才得到信息;
今天老远赶来,就是想赶上渡船啊。”
“啊呀,真是太不走运了,”那妇人家说。伊丽的话激起了她作母亲
的深切的同情心。“我真替你焦心。所尔!”她朝窗子后面一间小屋喊
道。一个系着皮围裙、两手肮脏的汉子在门口出现了。
“我说,所尔,”那妇人家说,“那个人今天晚上是不是要把那几桶
货运过河去?”“他说只要没有多大危险,他想试试看。”“离这里不远有一个人,晚上要运一点货到对岸去,如果他有胆量的
话。他一会儿要到这儿来吃晚饭,你最好坐下来等他一下。这小把戏真讨人
喜欢,”那妇人家一面说,一面递给孩子一块饼。可是孩子实在筋疲力尽,竟困倦得哭起来了。“可怜的孩子!他没有走惯,我一路上老催着他赶路,”伊丽说。“哦,把他抱到房间里来吧,”那妇人家说,一面推开一间小卧房的
门,里面有一张舒适的床铺。伊丽把疲乏的孩子放在床上,握着他的手,直到孩子呼呼入睡。她自己却无心休息。一想起后面的追兵,她就五内如焚,急着想向前逃命;她忧心忡忡地望着那阴郁汹涌、阻挡她奔向自由的河流出神。
这里,我们不得不暂时把她们下,来谈谈跟踪在她后面的追兵。
尽管张秋太太答应过立刻开饭,可是不久就很明显:自古以来,要做成一笔生意,总得两厢情愿。因此,虽然余利亲耳听见张秋太太下了命令,而且至少有五、六名小使者去给罗婶传令,可是这位厨司大人却只是没好气地哼了几声、甩了几下脑袋,照旧干着她的活,动作反而比平常更悠闲、更琐碎。
说也奇怪,佣人中似乎普遍有一种印象:觉得耽误一点时间,主母决不会见怪;更妙的是意外事件接踵而至,使工作不能顺利进行。有一个倒霉鬼故意把肉汁碰倒了,于是又得小心翼翼、按部就班地重新做起肉汁来;罗婶在一旁监督着,一面亲自一丝不苟地搅拌着肉汁。凡是有人催她快一点,她就会抢主人家,说什么她“可不愿为了帮人家抓人,就把生肉汁端到饭桌上去”。挑水的把水桶打翻了,又得重新到井里去汲水;另一个人凑热闹,把奶油碰倒了。而且不时还有人嬉皮笑脸地到厨房里来传递消息,说“余利老爷急得坐立不安,在窗子边和前门廊子上团团转呢!”
“活该!”罗婶忿忿地说。“他要不改邪归正的话,将来更得坐立
不安呢。等到他的主人来传他的时候,那才叫他好看呢!”“他一定会打入地狱的,没有错,”小阿杰说。“该!”罗婶严峻地说。“他伤别人的心伤得太多太多了我告
所尔是所尔的爱称。
指上帝。
诉你们吧!”她搁下手里的活,高高举着叉子说,“就跟阿乔少爷给我们念的《启示录》里说的那样圣坛底下有阴魂叫冤,求上帝替他们报仇雪恨上帝总有一天会听见的一定会的。”
罗婶在厨房里威望很高,因此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她说话;这时中饭已经开出去了,大家都闲着没事,就跟她聊起天来或听她讲话。
“这种人一定会永远打入烈火地狱,是不是?”安第说。
“要是我能亲眼看见才痛快呢,”小阿杰说。
“孩子们!”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大家不由吓了一跳。说话的原来是小汤叔叔,他刚才进来的时候,站在门口听见了大家的谈话。
“孩子们,”他说,“恐怕你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永远’是两个多么可怕的字眼啊!孩子们;一想起来就叫人害怕你们不应该用这种字眼来咒骂人家!”
“我们不会用这种字眼来咒骂别的人,我们咒骂的是人贩子呀,”安第说。“他们的心太坏了,怨不得人家咒骂他们呀!”
“这种人实在是天理难容!罗婶说。“他们不是连母亲怀里吃奶的娃娃都要夺去卖掉吗?尽管孩子们哭哭啼啼,拉住母亲的衣裳不放,他们不还是拼命扯开他们,卖掉他们吗?他们不是不顾人家的死活,活生生地拆散人家夫妻吗?”罗婶一面说,一面忍不住落眼泪。“他们干这种事的时候,心里有半点不好受吗?他们不是照样满不在乎地喝酒、抽烟吗?天哪,要是魔鬼不抓这种人,那要他干什么用呢?”说罢,罗婶用格子花围裙掩住了脸,真的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圣书上说,要替欺凌你们的人祈祷,”小汤叔叔说。
“替他们祈祷!”罗婶说。“天哪,这可太难了!我可不能替他们祈祷。”
“克萝,这是人的本性。人的本性是很强的,”小汤说,“可是上帝的恩惠更强。而且,你还应该思想,干这种事的人,他们的灵魂处在多么可怕的境地啊克萝,你应该感谢上帝,你不象他们那样。我宁愿被人家贩卖一万次,也不愿象那个可怜虫那样,将来的罪受不完呢!”
“我也是这样想,”阿杰说。“天哪,我们准会看到他这种下场的,对不对,安第?”
安第耸耸肩磅,打了个唿哨,对阿杰的话表示默许。
“老爷本来打算今天早晨出门去,可是结果并没有出去。我心里很高兴,”小汤说。“说实在的,那比他把我卖掉还会使我伤心。也许他这样做是很自然的事,可是我却会难受得不得了;因为我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我总算见到了老爷一面,现在倒觉得应该顺从天命了。老爷自己也是没有办法;他这样做是对的。不过我担心我走了之后,庄园上的事会搞得乱七八糟。你不能指望老爷象我那样处处照料得到,件件事弄得熨熨帖帖。伙计们心眼倒都不坏,但一个个都是粗心大意的人。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说到这里,铃声响了,客厅里在找小汤。
“小汤,”东家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你仔细听我说,我向这位先生担保过,保证他来要人的时候,你一定会在这里,不然的话,他可以罚我一千块钱。他现在要去办另外那件事,今天你可以自由行动,想到哪儿去都可以,小汤。”
“谢谢您,老爷,”小汤说。
“你可得小心点,”那侍者贩子说,“别跟你家老爷耍什么鬼把戏;要是你不在这儿,我可要叫他倾家荡产。要是他听我的话,他就不会相信你们。一个个都跟泥鳅那么滑。”
“老爷,”小汤笔直地站在那里说,“老太太把你放在我怀里的时候,我才八岁,你还不到一岁。‘喏,小汤!’她说,‘这是你的小主人,小心照料他吧!’她说。我现在只想问您一句话,老爷:我以往(尤其是我皈依基督教之后)对你失过信用没有?违背过你的命令没有?”
这番话深深打动了张秋先生的心,他不禁热泪盈眶。
“我的好佣人,”张秋说,“上帝知道你说的句句是实话;我要不是万不得已,人家就是拿世界上所有的钱来买你,我也不会卖给他的。”
“我以一个基督徒的名义向你保证,小汤,”张秋太太说。“等我凑齐了钱,我就会把你赎回来。”她又对余利说,“先生,请你千万记住他的买主是谁,并且通知我一声。”
“那倒办得到,”那侍者贩子说。“只要你愿意,明年我可以把他带回来卖还给你,而且人不会受到多大损耗。”
“明年我一定跟你做这笔买卖,而且一定不让你吃亏,”张秋太太说。
“当然可以,”那侍者贩子说,“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太太,不瞒你说,我只要有钱赚,往南卖、往北卖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混碗饭吃;我看人人都是一样嘛。”
张秋夫妇见那侍者贩子说话那么放肆,不由得又羞又恼;然而二人心里都明白,必须竭力抑制自己的怒气。他表现得愈是卑鄙和残忍,张秋太太就愈是害怕他追上伊丽和她的孩子,当然也就愈是暗暗加强决心准备运用一切妇人家的手腕来牵制住他。因此她总是客客气气地赔着笑脸,一味唯唯诺诺地顺着他,跟他毫无拘束地聊天。总之,她想尽了种种办法,让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逝去。
下午两点钟光景,老萨和安第才把马牵到马桩边来。早晨那一场追逐显然使他们劲头十足,精神百倍。
老萨在吃中饭时新添了油水,热情充沛地准备为余利效劳。余利走近他们的时候,他正在眉飞色舞地向安第吹嘘说,他已“准备停当”,这趟差使准会马到功成。
“你们东家大概没有养狗吧?”余利上马前若有所思地问道。
“多着呢,”老萨得意扬扬地说。“那是布鲁诺它的嗓门可大啦!除此之外,我们黑人差不多每人都养一条小狗,各式各样的狗都有。”
“呸!”余利骂道,接着又咒骂了那些狗一声;老萨听了,嘴里嘟哝道:
“骂它们干吗?我真不明白。”
“我是说,你们东家有没有养那种追捕黑人的狗?我准知道他不会养那种狗。”
他说的是什么样的狗,老萨心里清清楚楚。可是他依然装出一副笨得简直不可救药的样子。
“我们的狗鼻子都够厉害的。我看就是那种狗,只是从来没有干过这种活。只要开个头,这些狗干什么都不错。来,布鲁诺,”他呼唤着,一面对那只行动迟缓的纽芬兰狗打了一声呼哨;布鲁诺立刻嘶吼着向他们冲过来。
“见鬼去吧!”余利一面骂,一面跨上马鞍。“走,快上马。”老萨遵命上了马,一面伸出手去,机灵地胳肢了安第一下,把他胳肢得格格直笑。余利听了十分恼怒,举起马鞭来抽了他一鞭子。“安第,你这人真奇怪,”老萨非常严肃地说。“安第,这是要紧事,你可别开玩笑啊。一点不象给老爷帮忙的样子。”走到庄园的边缘时,余利斩钉截铁地说,“顺着大路一直往河边追,我懂得黑人的脾胃他们总是朝地下逃。”“对,没有错,”老萨说,“余利老爷猜得准极了,哎哟,到河边去可有两条路呢一条是土路,一条是大路老爷打算走哪条路呢?”安第听了这个地理方面的新闻,不由大吃一惊,因而戆头戆脑地抬头望着老萨;但立刻就一个劲儿地附和老萨的说法。“当然,”老萨说,“依我看来,伊利走的一定是土路,因为土路没有人走。”余利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生性多疑,唯恐上人家的当;尽管如此,听了老萨的见解之后,也不免有点犹豫不定。“你们这两个家伙都是鬼话连篇!”考虑了半晌之后,他深思熟虑地说。
安第对余利那种苦心积虑的口吻,觉得万分好笑,便故意落在他们后面,乐得浑身打颤,险些儿摔下马来;老萨则无动于衷,镇静自若,装出一副极其严肃的面孔。
“当然,”老萨说,“还是老爷自己拿主意的好,要是老爷觉得走大路好,那就走大路对我们来说都一样。现在仔细想想,我倒觉得走大路要好得多。”
“她当然会走偏僻的路,”余利没有理会老萨的话,自言自语地说。
“那可说不定,”老萨说,“女人家脾气很怪。她们做事你简直捉摸不透,往往跟你想象的刚刚相反。女人天生来就跟男人相反。所以,要是你认为她们走的是这条路,那你最好走那条路,这样就准能追上她们。我个人认为伊利走的是土路,所以我们应该走大路。”
余利听了老萨这番关于女子共性的高论之后,毫无走大路的意思;反而断然宣称,决定走土路,并问老萨土路离这儿还有多远。
“离这儿不远啦!”老萨答道,一面用靠安第那边的那只眼睛对他丢了个眼色,然后又一本正经地接下去说:“可是我又好好想了一下,觉得实在不应该走土路。我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偏僻得要命,我们很容易迷路天晓得我们会走到什么地方去。”
“不管你怎么说,”余利说,“我还是决定走那条路。”“想起来了,我好象听人家说过,那条路在小溪一带有篱笆拦着,对不对,安第?”安第不大清楚;他只是“听说”有这么条路,自己从来没有走过。总之,他完全不置可否。
在大、小谎话之间权衡轻重对余利说来是家常便饭。这时,他依然认为以走前面所说的那条土路为上策。他断定老萨起先是无意中泄露了真情,事后再一考虑,恐怕连累伊丽,便拼命杜撰出一套乱七八糟的谎言,想劝他
地下,指十九世纪上半叶国家反对奴隶制度的主人帮助南方侍者逃往加拿大或国家北部的地下运动。
改变主意。
因此,当老萨对他指出那条路时,余利就策马向前,直奔土路;老萨和安第随后也跟了上去。
其实,这本来是条老路,从前是通到河道去的大道。自从修筑了公路之后,已经废弃多年了。
他们走了约摸一个小时,一路畅通无阻,后来便有几座农庄和篱笆拦住去路。这种情形老萨非常清楚但由于长期堵塞,安第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因此,老萨一路唯命是从地跟在后面,只是偶尔大声埋怨说,“土路难走得要命,对杰利的腿也不利。”
“现在我警告你们,”余利说,“我已经看透了你们;随你们怎么瞎胡闹,我决不会改变路线所以你还是住嘴的好!”
“随老爷的便吧!”老萨既委屈、又温驯地说,一面却拼命对安第挤眉弄眼;把个安第乐得肚子都快炸了。
老萨精神勃发,扬言要留心侦察一会儿大声嚷嚷说他在远处高坡上看见一顶女人的帽子,一会儿对安第嚷道,“那面山谷里不是伊利吗?”他总是在崎岖不平的地段这样叫唤,而在这种地方要突然快跑起来,对人和马都诸多不便;这样一来,就使得余利经常处于手忙脚乱之中。
如此走了一个小时光景,余利等一行人马乱哄哄地冲下一个陡坡,来到一家大农场的谷仓院子里。人们都下田干活去了,院子里连一个人影都不见。可是,一目了然,由于谷仓切断了去路,再往前走显然是此路不通了。
“我不是跟老爷说过吗?”老萨装出一副委屈而老实的面孔说。“对于本地的地形一个外乡人怎么有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知道得那么清楚呢?”
“你这个混蛋!”余利骂道,“这一切你明明早就知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知道吗?可你不肯听我的话嘛,我告诉过老爷,这条路早已堵塞了,都用篱笆拦起来了,恐怕过不去安第听见我说的啊。”
老萨的话千真万确,毫无争辩余地。倒霉的余利只好忍气吞声,自认晦气。三人当即掉转马头,朝着大路鱼贯而行。
由于左耽误右耽误,一行人马到达T村时,伊丽把孩子放在小饭店里睡下已经三刻钟了。她正站在窗口向另一边眺望,这时老萨眼快,一眼就瞥见了她。余利和安第的两匹马在后面,离老萨只有五六尺光景,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老萨假装帽子被风吹落,发出一声刺耳而熟悉的尖叫。叫唤声立刻惊动了伊丽,她连忙把身子缩了回去。三人一阵风似地从窗前掠过,转到前门去了。
对伊丽来说,这真是个九死一生的关头。那间房间有一扇小门通往河边。她正在下坡时,余利一眼瞥见了她的背影;他立即翻身下马,大声招呼老萨和安第,象老鹰捕小鸡似地追向前去。在那一刹那间,她恍恍惚惚,脚不着地似地飞跑着,一口气跑到了水边。追兵就在背后;她鼓足全身力气一个人在生死关头得自神明的那种力气一声狂号,纵身跃过岸边的湍流,跳到河面的冰块上。这真是铤而走险的一跃只有疯子或是亡命者才有可能这样做;她跳下河时,余利、老萨和安第都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惊呼起来。
她的脚一落下,底下绿色的大冰块立刻就吱吱作声地摇晃起来;可是她
一分钟也不停留,一面尖声狂叫,一面使出全身的劲来,从一块又一块浮冰上跳过去,摔了跤又蹦起来,滑一脚还是向前跳!鞋也掉了袜子也划破了所过之处,血迹斑斑;但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最后,仿佛做梦似的,她隐隐约约看见了东晋的河岸,有一个男人过来扶她上岸。
“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这个女人可真有胆量!”那汉子赌了个咒说。从这个人的面貌和声音,伊丽认出他是她老家附近一个农庄的主人。“哦!希姆斯先生请你救救我千万请你救救我,请你把我
藏起来吧!”伊丽央求道。“啊!这是怎么回事?”那汉子问道。“哎,这不是张秋家的人吗!”“我的孩子这个男孩他把他卖了!那就是他的买主,”她指着海天河岸说。“哦,希姆斯先生,你也有个孩子啊!”“不错,我也有个孩子,”那人说,一面粗鲁而好心地扶她爬上那陡峭的河岸。“你确实是个有胆量的女人。我可是见到有胆量的人就喜欢。”
上岸之后,那汉了便站住了脚。“我很乐意帮你的忙。”他说。“可是我没有地方可以让你藏身。我只能指引你到那儿去,”他指着远处村落中一所孤零零的不当街的白色大房子说。“到那儿去吧!那是一家慈善人家。别担心,他们一定会帮助你他们专干那种事。”
“愿上帝保佑你!”伊丽恳切地说。“哪里,哪里,”那汉子说,“这算不了什么!”“先生,你一定不会告诉别人吧?”“岂有此理,姑娘!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啊?当然不会,”那汉子道。
“好啦!你是个精明人,乖乖地走吧。你既已赢得了自由,就应该享受它,我拦阻不了你。”那妇人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坚定地、匆匆地向前走去。那汉子站在那里凝视着她的背影。
“哎,张秋恐怕会怪我这件事做得不够朋友;可是叫我怎么办呢?要是他碰上我家的逃亡的姑娘,欢迎他报复我!不知怎么的,我看见一个黑人气喘吁吁、不顾死活地逃命,背后猎狗苦苦追赶他时,实在不忍再去害他。而且,我为什么要替别人追捕侍者呢?”
这个可怜的、愚昧的海天人这样自言自语道。他没有受过公民教育,以致误入歧途,按照基督精神行事。如果他的地位比较高,又比较有知识的话,环境恐怕就不允许他这样做了。
余利站在河边惊惶失措地观望着这个惊险场面,直到伊丽的身影在对
岸消失后,才转过头去,惘然不知所措地看着老萨和安第。“伊丽这一手干得真漂亮,”老萨说。“我看那婆娘准是着了魔,”余利说。“那股连蹦带跳的劲头就跟一只
野猫一样。”“唉,”老萨搔搔头皮说,“老爷请原谅,我们实在不该走那条路;你
别以为我心里有什么好受,才不呢,”说罢,老萨不禁格格地暗笑起来。“你还笑呢?”那侍者贩子咆哮道。“上帝保佑你,老爷,我实在忍不住啊!”老萨说。他已经抑制了半
天,现在索性放声大笑起来了。“她那样子真怪,连蹦带跳的,冰喀嚓喀嚓
直响,你听她的:扑通!喀嚓!哗啦!一下子又蹦了起来!天哪!真了不起!”说罢,老萨与安第又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得眼泪直流。
“我非叫你们哭不可!”那侍者贩子说,一面扬着马鞭,朝他们头上抽去。
二人闪开鞭子,连嚷带跑地逃上岸去;余利还没来得及上岸,他们已经跨上了马鞍。
“老爷,再见啦!”老萨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太太一定担心着杰利。余利老爷这里也用不着我们了。今天晚上要我们骑着它们过伊利那座桥,太太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说罢,他逗趣地在安第腰上戳了一卜,就快马加鞭地飞驰而去,安第随后也跟了上去。晚风中隐约传来他们的阵阵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