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自打入狱后，前大学生项凡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头总是低着。 　　从前大学生项凡踏入南湖监狱大铁门的那天起，谯指导员的目光就锁定了他。 　　谯指导员决定会会项凡，他把项凡叫到值班室。值班室里，项凡坐在板凳上，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直直的，偶尔飞快地翻上一眼。“项凡。”谯指导员说。“到！”项凡低着头从板凳上弹了起来。谯指导员示意项凡坐下，问：“到了这里，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家。”项凡脱口而出。谯指导员说：“那好，你就和我说说你家里的情况吧。” 　　项凡的家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项凡还有个弟弟，他的父母深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从小就教育兄弟俩：要想跳出农门，只能靠读书。求学过程中，兄弟俩相互勉励，发愤读书。最终，项凡如愿以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海州大学财政金融系，他觉得自己前途一片光明，衣锦可期了。 　　进入大学以后，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惊奇、他兴奋，这不是在做梦，这是真实存在的天堂。几天之后，刚来海州市的兴奋、自豪和喜悦渐渐地消失了，是他那干瘪的口袋提醒了他：这个天堂不是属于他的。他想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感到了迷茫。他不断地问自己，我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到这里是为什么？他想强迫自己收心看书，可是，总是感到魂不守舍，莫可名状。城里同学与他的生活差异是如此的巨大：他们随口说出的服装和鞋子的品牌名称，他闻所未闻；他们不经意透露出的开销也令他咋舌不已。与这些城里同学在一起时，项凡变得连插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了。渐渐地，他变得少言寡语，处事低调，经常躲开聚会。 　　时间就这样过去。大四，开学后，经过这些年相处，同学们都知道了项凡的家境，经过了几次商谈，同学们决定邀请项凡参加一次有几名同学联合举办的聚会。一位同学对他说：“聚会费用全部由我们几个埋单。”项凡实在找不到推托的理由，在矛盾的心理中，他第一次参加了同学聚会。这次聚会十分热闹，谈笑中，项凡感到既兴奋又自卑。 　　有第一次聚会，就有第二次、第三次……项凡推却不过，白吃白喝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他想，应该回请一下，转念又一想，自己哪有这钱呢？在一次聚会上，一位同学道：“这个世界的人分两类：一类节俭得仿佛永远要活下去似的；另一类奢侈得仿佛明天就要死去似的。”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项凡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他下定决心，砸锅卖铁也要回请同学一次。 　　项凡在一个小饭铺里摆了一桌酒，把气氛搞得十分热烈。几杯酒下肚之后，项凡生平第一次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他把自卑、烦恼、谨慎丢到了九霄云外，他感到来到海州市两年多，只有今天才算真正扬眉吐气。这种难得的兴奋在酒精的作用下，一直陪伴他到第二天凌晨。可是，酒醒后的项凡好像大病了一场。因为这次请客，项凡几乎是倾其所有。虽然面子有了，可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他苦笑着自言自语道：“做人难，做穷人更难啊！” 　　项凡找到老乡潘雄（另案处理），厚着脸皮向潘雄开口借钱。没想到这位潘雄十分爽快，当即就借给他二百块。潘雄对他说：“哎，好比我吧，在焊条厂打工。要想使自己不高的工资‘堤外损失堤内补’，只有搞些焊条，自己给自己发工资。”项凡有些不明白。潘雄做了个点钱的动作，说：“当然，我也不是强迫你，你自己看着办，是你找到我，我是看在老乡的分上，我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项凡明白了潘雄所说的“搞”字的含义，他犹豫着。潘雄看出项凡在犹豫，为了打消项凡的顾虑，潘雄又说：“眼下蛇有蛇路，虾有虾道。当官的有当官的捞钱手段，我们也有我们的办法。”回到宿舍，项凡失眠了。在惊恐难挨的心理折磨中，项凡做出了选择：几天后，他参与了潘雄的盗窃活动，分得赃款四千余元，最终换来了四年徒刑……一分监区值班室。看着项凡，谯指导员说不清内心是什么的感受，只是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说：“你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你想过怎么去面对你的父母亲人吗？山坡上的庄稼也懂得用果实报答，你呢？”项凡的两颗泪珠掉落下来，他用手使劲地抹着面颊，可不管用，紧接着又是两串泪珠滚落下来。谯指导员道：“你先回监房去，洗把脸，我们下次再谈。”项凡抽泣着，向谯指导员鞠了个躬，走了。 　　谯指导员觉得这次谈话已经触到了项凡的内心深处。几天后，谯指导员又找来项凡，递给他一份剪报，标题是《一位母亲》，说：“认真阅读，写一下心得体会。我之所以选择这篇文章，是因为文中母亲所写的信里，凝聚了天底下所有母亲的博爱和宽容、大义和爱憎，凝聚了天底下所有母亲的期待和嘱托。”项凡接过剪报，向谯指导员表示了谢意。 　　目送项凡回监舍后，谯指导员来到一分监区狱警办公室，召集管教干部们开了一个简短的工作会议。谯指导员说：“如今，贫困大学生犯罪已经并非个别现象。从轰动全国的马家爵案件，到我所经手的几个案例，无不叫人扼腕的同时，陷入沉重的思索之中。尽管马家爵、项凡等等，他们的犯罪带有个性上的差异，但在比较之中具有明显的共性色彩。那就是，他们都来自贫困地区，骤然的环境变化，使他们无所适从，贫与富的强烈反差滋长了他们的自卑心理。我觉得，现在的大学里缺少的是爱的教育，从马家爵案来看，就是如此。马家爵们也曾试图改变这种状况以求与周围同学平等地相处，有些也确实凭借自身的努力走出了物质的困境和心理的误区，但有些却在与日俱增的心理异化中自暴自弃，在欲望和虚荣的诱惑、膨胀中，跌进了犯罪的深渊。我想，对于项凡这样的初犯，应采取相机诱导的方法，绝不能越俎代庖。我以为应着重于心理疏导。在其面对巨大落差万念俱灰时，用真诚和关爱为他点亮心灯，让他看到希望。同时，从他的实际出发，设计与他相匹配的劳动任务，并且制定出长期与阶段性的教育改造目标，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无论现在的处境如何恶劣，都不可耻，可耻可悲的是企图背离道德和法律来改变现状，其结果必然是南辕北辙。”……第二天，项凡被叫进了一分监区值班室。谯指导员说：“项凡，你以前是个大学生，有文化，我们考虑过了，让你发挥特长，担任初中数学班的教学任务，你有什么意见吗？”项凡知道，这是狱警给自己的机会，应该好好把握，于是，满口答应。项凡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在对学员摸清底细的基础上，制订了详尽的教学计划，撤繁就简，并且由浅入深。在课堂教学之后，项凡通过对作业的批改，发现问题后就进行个别辅导。由于方法正确，加之他悉心的钻研，收效十分显着，项凡教的那个班，二十名学员，平均成绩95.7分。谯指导员满意地拍拍项凡的肩膀，对项凡说：“干得不错，你迈出了改造路上坚实的第一步。”……南湖监狱教育科分析了教育形势和社会需求，决定探讨一下青少年犯罪问题。他们先是调整了现身说法的对象，由谯指导员带队到青少年比较集中的学校、大型企业进行警示教育。在精心准备的基础上，谯指导员领着项凡等三名犯人先后来到了几所学校和企业进行演讲，得到一致好评。一家企业的董事长称赞项凡的讲得有血有肉，给人特别是年轻人以警示。临走前，他还握着项凡的手，说：“好好干，社会会欢迎你的。”社会的认可给了项凡莫大的鼓舞和鞭策。他对谯指导员说：“真没想到，在我犯了罪之后，稍稍做出了一点成绩，社会和监狱就肯定了我，社会没有抛弃我。我应当吸取这个人生教训，用法律和道德这把锁，锁住自己的嘴巴，锁住自己的欲望，锁住自己的邪念，锁住自己的野心，把颠倒了的人生重新矫正过来，真正做一个让父母安心，让社会放心的人。” 　　海州大学警示教育演讲现场，演讲台上，只听项凡说道：“……入狱后，我非常后悔。在监狱狱警的引导下，我从沉沦中觉醒。我严格要求自己，并不断取得进步。我曾代表清河监区参加省监狱管理局组织的《监狱法》知识竞赛，获得了第一名。我还连年被监狱评为“优秀学员”和“优秀通讯员”，三次被评为“改造积极分子”，并获得减刑。虽然我离开了大学，但监狱是一所特殊的学校，我在这里参加了自学考试，取得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法律专业的本科毕业证书……我的经历只能说明这么一点，监狱的改造政策真正是教育人、改造人、挽救人的。我将来跨出大墙时，我要带走一笔财富，那就是在服刑期间领悟到的一点心得：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对人性多重性的选择和把握。人生的道路尽管漫长，紧要处只有几步。我要对我的同龄人，特别是大学生讲，以我为鉴，走好自己的人生路，千万千万！” 　　台上，项凡真诚的忏悔和声泪俱下的讲述赢得了台下阵阵掌声。台下，一名女大学生被项凡的演讲深深吸引住了，几次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演讲结束了，学校领导分别代表听众感谢三名演讲者为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所作的努力，并向三人赠送了生活和学习用品。学校领导还鼓励道：“你们的演讲十分精彩，希望你们在监狱警官的管理教育下，弃旧图新，早日回到社会，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听完演讲，回到宿舍，云慈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她已被项凡真诚的忏悔和在逆境中不甘沉沦、努力进取的精神所感动，她已暗下决心，帮助这个从沉沦中觉醒的人。几天后，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同宿舍里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你真的是想帮帮他？还是……你不会是爱上他了吧！”女同学吃惊地问道，“不过，这家伙长得倒挺帅！”几天来，云慈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自己是不是真的看上他了？她曾经想过喜欢上他的N个理由，这些理由就包括：第一，他素质不差，至少曾经是个大学生；第二，他在监狱里坚持自学本科，证明他很勤奋；第三，人在吃了不明智的亏之后会变得聪明起来；第四，也许是很重要的一点，他的确长得很帅……这些理由也许都存在，也许都不存在，总之，她找不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不过她想，爱是不需要理由的，不能像做生意那样去思考，如果真的能找到一个答案，那也就不是爱了。 　　云慈认真地对同学说：“怎么说呢，他现在正处在人生的低谷，最需要的就是别人的关心和帮助吧！”云慈似乎很认真，女同学也就诚恳地说：“你果真有这种想法我也觉得很有意思。不过，你们怎么联系呢？监狱可不是随便去的地方啊。”“我正准备给他写信，不过不用真实姓名。”“为什么？”女同学疑惑地问道。“我要用一个男生的名字，再作一番试探，这样还可以更多地了解他的内心世界！”“那，叫云正一怎么样？这是一个非常男性化的名字。”“行，就叫云正一……” 　　从师范专科学校回来一周后，项凡意外地收到了从海州大学寄来的一张新年贺卡。看着明信片右下角写着“化学系十班云正一”的字迹，项凡感到很奇怪。虽然这所师专并不陌生，上个星期才去过，但“云正一”这个名字和这贺卡上的字迹实在是太陌生了。他疑惑地看着贺卡，只见贺卡上这样写道：“走过面前的沼泽地便是阳光大道！” 　　项凡很高兴，一种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他把贺卡给汪副分监区长看了，汪副分监区长说：“这一定师范专科学校的大学生给你写的，他一定对你的演讲很感兴趣，你应该给他回信。也可以交个朋友嘛！”项凡觉得也是，于是匆匆提起笔来，给“云正一”写了封信，表达了诚挚的谢意，并愿与这位充满爱心的“哥们”真心相处，共勉人生。不多久，项凡接连收到了“云正一”的数封来信。就这样，一名服刑人员和一名大学生的友谊在频频往来的书信中逐渐建立起来。项凡还从通信中得知这位大学生比自己小三岁，于是在信中称他为“贤弟”，并说自己出狱后，一定去拜访这位“贤弟”，感谢他在逆境中对自己的鼓励和帮助。项凡十分庆幸自己身陷囹圄之后还能遇到这么一个心灵上的朋友，因为这友谊是建立在相互鼓励之中，只有付出，不图回报。 　　这天中午，一分监区会见室的门口徘徊着一名俊俏少女，窈窕的身材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就是云慈。她对值班狱警说：“我来会见一分监区的服刑人员项凡。”值班狱警问她：“你是他什么人？”姑娘说：“一个朋友。”“朋友？”狱警说，“按规定，你是不能会见他的，你有什么事吗？这样吧，你跟一分监区的狱警说吧。”听说有位姑娘要见项凡，谯指导员和一分监区其他几名狱警走了过来。云慈于是向谯指导员和其他狱警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并拿出了自己的学生证。听完云慈的述说，狱警们都笑了。谯指导员心叹：真没想到，一场现身说法的演讲还能引出这么一段神奇动人的爱情故事啊！感叹过后，谯指导员有些不解地问：“你为何不用真实姓名，而用‘云正一’这个名字与项凡联系呢？”云慈说：“我之所以用了一个很具男性化的名字，是为了更加具体地观察和了解项凡本人的内心世界。最终，项凡追求新生的渴望和勇于进取的精神感动了我……” 　　这时候，项凡正和大家一起学唱《认罪服法歌》。正唱着，狱警通知项凡有人要见他。他匆匆来到了会见室，见分监区的狱警几乎都在会见室里，他感到有点纳闷。谯指导员问道：“项凡，你老实说，是否与女大学生偷偷来往？”项凡被问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忙说：“没，没有的事儿啊？”当得知有一位叫云慈的女大学生要见自己时，他莫名其妙地摇着头：“我，我真的不认识啊？”在场的狱警轰的一声全笑了。当项凡从谯指导员的介绍中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他呆呆地愣在那里，激动得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云慈走进会见室。谯指导员笑着对项凡说：“好好谈谈吧，来之不易啊！”说着，和其他狱警离开了会见室。俩人谈了各自的生活和学习情况，还谈了各自的家庭。云慈说：“其实在你入狱前我就认识你。”项凡感到很吃惊，问道：“是那次我去演讲，还是这之前？”云慈说：“我上大学的第一天，就见过你。那是在下午，你坐在校园的草地上，当时你一个人在看书，神情十分专注。之后，我经常看到你在那里看书，还和你打过招呼。后来，你到我们大学来演讲，我简直不敢相信，站在讲台上的就是你！你的讲述，深深地震撼了我。我也为你的失足感到深深地遗憾。但是庆幸的是，我已经看到你重新站起来了，而且你学到了很多。你的忏悔是那样的深刻，我的心为之一阵阵剧痛……你似乎扫视到了我，显然，你不认识我，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随你而动。我当时一直都想着走上前去认你，但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在那种场合我是没有勇气的。这些年来，我寻寻觅觅，也有过短暂的欢愉，但终究还没有人生的另一半与我执手相行。自从那天见到你……”项凡激动地说：“谢谢你的信任！对你袒露出的情谊，我很是感动。可，可我觉得我俩的距离很大。你有美好的事业和前程，而我，虽然在警官的教育下懂得了很多，也知道珍惜和尊重，更渴求美妙的人生。但现实不容回避，我有不光彩的历史，我未来的路一定布满艰辛，我不想因为我的奢望而影响你……”通过交谈，云慈与项凡的心越来越贴近。只是，项凡把彼此间的交往当作纯真的友谊，而云慈却越来越清晰地触摸到自己炽热的爱恋。云慈再次向项凡表白：“你要争取早日回到社会的怀抱来。如果我可以用爱帮助你奋发有为的话，我愿试一试！”说完，嫣然一笑。 　　项凡的心里是热血沸腾，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燃烧着的爱意。项凡觉得在云慈这里他可以找到一切，可以找到自己生活的目标，他甚至可以为了云慈而放弃一切。可是，她有理由会爱上一个囚犯吗？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不需要吗？需要吗？不需要吗？……项凡激动得半天只说出一个字：“好……” 　　云慈起身告辞，转身的一刹那，项凡仿佛觉得她周身都散发着一种特别令人目眩的光芒，他只感到心里已乐得快要盛不下这蜜糖般的喜悦了！爱情是什么？对于一个感受到爱情的人，不需要任何一个字来说明。这时，狱警们走进会见室。项凡向狱警们伸出手指作了个“V”字形。他高兴得跳了起来。 　　项凡犹如一股股春涧里的暖流从心田流过，他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之中。然而，他还是有些担忧，他找到谯指导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忧虑。谯指导员说：“如果你对她有好感，你就应该把握这样的情感。毕竟，像这样纯情的女子并不多见。你不要因为自己是犯人而感到自卑。只要你重新站起来，用人格的力量去弥补错误的经历，就有资格获得幸福！你不急着给她回复，在回复之前，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信心在未来的两年多时间里，坚持学习，奋起直追，争取减刑？如果你做到了，就表明你比别人更懂得珍惜和尊重！那样，在回归后的日子里，你就完全能给她幸福，你就值得她的付出和等待！” 　　项凡终于消除了顾虑，他想，失去的永远是最珍惜的，但如果只知道去珍惜过去而没有把握好现在，那将会失去更美好的明天。于是，他鼓起勇气给云正一，不，是云慈写了封信： 　　“云慈，谢谢你圣洁的爱！也许，我暂时还不配接受你的爱！也不能向你承诺什么，但从现在开始，我会加倍努力！如果我在余下的两年多刑期里，能够学有所长，能够获得提前释放，那就请你考虑嫁给我，我会用一生一世去珍惜，去爱！如果我不能做到，就说明我不值得你去付出，就请你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