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扁仁道:“逍遥王这位胡人朋友名叫鲁里,是个小牧场场主。他的小牧场邻近方南的大牧场,方南意图吞并他的牧场,把他的独子捉了来,诬陷以和马贼勾结的‘通匪’罪名,逼令鲁里献出牧场,才肯把他的儿子解放。
“鲁里心疼爱子,本来要任凭方南的勒索的。逍遥王知道此事,打抱不平,夜入方南家中,把方南一个儿子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留刀寄简,说是方南倘若不把鲁里的儿子放回去,第二次来,他就要把方南儿子的首级割掉。”
尹莲碧拍掌笑道:“妙啊,这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汤扁仁道:“据逍遥王说,他本来要惩戒方南的,只因那天晚上,方南是睡在老鹰室里,他探视过了,无法下手,这才改换目标,拿方南的儿子出气。”胡楠心道:“原来逍遥王早已去过老鹰室了,怪不得那一晚他能来去自如,如此熟悉柏家情形。”
汤扁仁继续说道:“鲁里的儿子第二天虽然就被释放回去,可是他在方南家里曾经受过严刑拷打,身上已是没有一处好皮肉了。鲁里把儿子的血衣换下来,撕下一幅给逍遥王,说道:你有什么事情要我效劳的,只须遣人把这幅血衣带来,我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他把血衣珍藏,自然另外也还有着对仇恨永志不忘之意。这件事情过后,他也就把牧场卖掉,搬到两河城里去住了。
“逍遥王知道我要前往两河,他在临走之前,把这幅血衣给我。我本来是想备而不用的,但你却正用得着它,你就拿去找鲁里作为信物吧。”
胡楠接过这幅血衣,恨恨说道:“可惜那天晚上,咱们未能捉住方南。待我从两河回来,还要找他算帐,替这位胡人老伯报仇。
汤扁仁跟着写了一封给拉布殿首席护法僧人乐律法师的书信,交给儿子,并把鲁里的地址告诉了他。
胡楠说道:“爹,你安心养病,我见了乐律法师,马上回来。”汤扁仁道:“你也不必急着回来,务必要把事情办妥,那才是最紧要的。有尹姑娘照料我,比你在我身旁好得多呢。”
尹莲碧笑道:“你放心去吧,待你回来的时候,包管你爹早已好了。”她送胡楠一程,软语叮咛殷勤嘱,自是不必细表。
胡楠与尹莲碧分手之后,独自前行,回想这一个月来的遭遇,当真是有隔世之感。心中虽有悲伤,多的却是欢喜。父子相认,骨肉团圆,这已经是天大的喜事,再加上获得意中人的芳心,又是锦上添花,胡楠心中的一点云翳,亦已化为乌有了。如今他所挂虑的只是一件事情:怎样才能不负父亲的期望,替盟军办妥这件大事了。
一路平安无事,第二天便即抵达两河。
两河是座山城,拉布殿就是建筑在城东的普陀山之上。城中庙宇甚多,市区以唐代建筑的大昭寺为中心,最繁华的八角街就是围绕着大昭寺。居屋多半是平顶,用碎石和粗石建成,整齐坚固,大部分都有三四层。市民居住的地方,除了这种石屋,还有一部分是住毡房的,那是羊毛织成的毡搭起的帐幕,又名庐帐。和内地的城市,风光迥异,令人颇有新奇之感。
一踏入两河,最令人注目的就是拉布殿了。
根据江阴史册记载,拉布殿始建于公元七世纪,规模宏大,山顶上有一座大宫殿,山腰里有九百九十九个阁楼,尹围还有三道宫墙。宫墙高大,建筑稳固,世间罕有。宫中大殿,雕梁画栋,涂漆抹金,辉煌壮丽,气象肃穆。可惜后来经历战乱,部分建筑物被毁,现在的拉布殿的主要部分红宫和白宫,是明崇祯年间由五世僧人修建的,规模虽比原来略小,亦已是世罕其匹的了。
胡楠无暇浏览风光,待到晚间,悄悄进入鲁里住宅。鲁里家住一条比较偏僻的小巷,胡楠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偷进去,鲁里和儿子正在闲话家常,给他吓了一个大跳。
胡楠拿出那幅血衣,说道:“我爹是名偷逍遥王的朋友??”话未说完,鲁里已是欢喜得跳了起来,泪流满面,说道:“令尊敢情是汤扁仁汤大侠么。我盼望你们父子已经盼望多时了。听说令尊受了伤,不紧要吧。”
胡楠道:“老伯怎么知道我会到来?”鲁里说道:“名偷逍遥王三天前刚刚来过,可惜他只住了一宵,便又走了。”胡楠喜道:“原来廉大叔来过了,不知他什么时候再来!”鲁里说道:“他说还要到边疆去走一趟,再来恐怕也得在十天半月之后。”胡楠有点失望,心里想道:“要是廉大叔还在这里,事情就会容易得多了。”鲁里把血衣折好,对儿子道:“孩儿,你要把仇恨记在心头;受了别人的恩惠,同样也是永远不能忘记。”小鲁里大约十五六岁年纪,身体瘦弱,脸上还有受过鞭打的伤疤,应了一个“是”字,藏好血衣,马上就跪下去给胡楠磕头。胡楠连忙将他扶起,说道:“这我怎么敢当,你们肯收留我,是我应当向你们道谢才对。”老鲁里道:“汤少侠,你和令尊大斗老鹰室的事情,罗大侠已经告诉我
了。你曾打了我们的仇人,也就是我们的恩人了。”胡楠说道:“可惜那晚杀不了方南,叫老伯失望了。”小鲁里道:“幸亏你们没有杀掉方南,要是你们杀了他,我反而失望了。”胡楠笑道:“为什么?”小鲁里恨恨说道:“我希望有一天能够亲手报
仇,把他捉了来,和他打我一样,我也要把他打得遍体鳞伤。”胡楠翘起拇指赞道:“好志气!你有这个志气,一定能够如愿。”小鲁里道:“我要学好本领,才能报仇。汤少侠,你能不能教我武功。”胡楠笑道:“我的武功还不能做你的师父,不过我可以帮忙你达成这个愿望。嗯,你为什么不拜廉大叔为师?”小鲁里道:“罗大侠行踪无定,他说过他这一生不会收徒弟的。”胡楠说道:“那么我给你找一位师父就是。将来再说吧。”老鲁里笑道:“对,我还没有请问汤少侠因何而来呢。孩儿,你也真不懂事,只记挂着自己的事情,汤少侠,你倘若要用到我们父子之处,请别客气,尽管说吧,赴汤蹈火,老朽也是决不敢辞。”
胡楠说道:“家父要我送一封信给乐律法师,不知可有办法见得着他?”老鲁里听了这话,倒是面有难色了。
胡楠问道:“可是有甚为难之处。”
老鲁里道:“拉布殿不是随便可以进去的。乐律法师是首席护法僧人,在拉布殿的地位仅次于活佛,要想见他,更是难上加难。我不过是个寻常的百姓,拉布殿中说得话的执事僧人,我没一个认识,要我设法将你引进,恐怕是办不到了。”
胡楠大为失望,说道:“那我只好等到晚间,偷偷进入拉布殿,希望见得着他了。”
老鲁里连忙摇手,说道:“千万不可!拉布殿乃是圣地,除非你是他们邀请的贵宾,否则擅自踏进,便是大罪了。我不知道你因何事要见乐律法师,不过想来你总是希望和他好好商谈的吧,怎可以先把自己变成他的敌人。”
胡楠说道:“我年轻识浅,多谢老伯指教。不过这封信我非送到乐律法师手中不行,怎么办呢?”
老鲁里笑道:“少年人,别着急,我的话还未说完呢。”他吸了一口板烟,笑着往下说道:“我本来也是无法可想,好在你来得恰是时候!拉布殿每年开放一天,供各地前来的香客进入参拜。这一天是四月四日佛祖诞。”
胡楠颓然说道:“现在不过二月中旬,几时才等得到佛祖诞。”老鲁里笑道:“你忘记了,胡历和你们汉历不同,今天是胡历四月二日,佛祖诞正是后天。”
胡楠大喜道:“怪不得我一路碰见许多香客进城,原来后天是拉布殿开放的日子,那么我是可以进去的了。”
老鲁里道:“当然可以,只要你也扮作香客。明天我给你买一套本地的服饰,你可以当作是我的汉人远亲,从外地来的。只要会说几句藏语,那也可以敷衍过去了。”
胡楠说道:“我在路上已经学会一些藏语,普通的应对勉强可以应付。多谢老伯指点!”
老鲁里道:“后天我会陪你去的,应该遵守什么礼仪及言语不通等等。你倒可以不用担心。不过进去之后,就得全凭你的运气了。希望你有机会可以见得着乐律法师。”
第二天小鲁里陪胡楠到城中各城游览,一来是这天他们反正闲着没事,二来也好让胡楠熟悉当地情形。两河名胜古迹甚多,他们首先到大昭寺观光。
大昭寺在两河市的中心,最繁荣的八角大街就是环绕着大昭寺建筑起来的,在八角大街的街头,矗立着一座大观碑,只见人来人往,每一个从这座石碑底下走过的人差不多都要摸它一下。胡楠觉得奇怪,问小鲁里道:“这是什么石碑!为什么人人都要摸它一下。”
小鲁里道:“这是两河有名的‘路经此,特此立碑’,说起来倒是和你们汉人古代的一位美丽公主有关。”跟着便和胡楠详述这座石碑的来历。
江阴人中间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这座石碑会帮助不得意的人。做生意的人清早摸一下碑身,那一天就生意做得顺利;牧人摸一下碑身,那天的牛羊不会丢失;种田的摸一下碑身,庄稼会长得茂盛;小学生摸摸碑身,那天准会背书??总之谁人摸过石碑,那一天就会无灾无病,各事顺心。
当然小鲁里不是怎样熟悉历史,(有关的朝代、年号、时间等等是作者加上去的)但“路经此,特此立碑”的来历,江阴的人都是耳熟能详,说来娓娓动听。
胡楠笑道:“原来在差不多一千年之前,汉人和胡人就是亲戚了。这座石碑倒是汉藏友好的见证呢!”小鲁里道:“是呀,虽然有些土王子常常挑拨胡人去打汉人,但我们藏人一向都把汉人当作朋友的。”走过了“路经此,特此立碑”,不久就来到大昭寺了。寺门前长着两棵古柳,来到大昭寺进香的江阴人,都先用头顶顶古柳,表示敬礼。胡楠不禁又是好奇心起,照样做了之后,又问小鲁里是何缘故。
进了大昭寺,只见正殿的“金顶”上塑了两只羊,昂首向着金光灿烂的“法态”,神态栩栩如生。胡楠问起小鲁里,原来又有一个故事。
据说大昭寺和小昭寺都是文成公主亲自相度地形,审定建筑模制兴建的,大昭寺的旧址原是一处湖泊,施工前曾用山羊运土填平,所以这个寺的藏名叫做“日阿萨出朗组康”,意即“山羊运土的幻异寺”。
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小鲁里道:“你注意到大昭寺的庙门没有。”胡楠说道:“金碧辉煌,比起我沿途所见的寺庙是不可同日而语。”小鲁里道:“我说的不是规模大小。别的方面呢。”胡楠说道:“我没有细心留意,不知有何不同。”小鲁里道:“江阴的一般寺庙大门都是朝南开的,只有大昭寺向西,小昭寺向东。其原因据说是文成公主好佛,所以她把大昭寺的大门开向西天佛地,而她又十分思念家乡,所以把小昭寺的大门开向东方。”胡楠说:“此地有关文成公主的传说真是不少。”小鲁里道:“正中那座大殿还有一尊释迦茅尼的佛像,据说是文成公主从长安带到江阴的。咱们进去瞻礼吧。”这天到大昭寺观光礼佛的善男信女特别多,大概是因为拉布殿明天开放,各地的佛教徒已经陆续来到的缘故。
大殿香烟缭绕,挤满了人。大部分是胡人,也有一些汉人。焚香膜拜的人们跪在金莲佛座之前喃喃祷告,自言自语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人一多了,也是嘈杂非常。
焚香祷告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在不到半炷香的时刻,胡楠已经发现好几对人在佛像前面吵架,胡楠听不清楚他们吵些什么,但每一个人都说着相同的两个字,这两个字是特别大声的。说了之后,吵架的双方磕了三个响头,却又像好朋友一样手拉手出去了。这两个字的发音像是京津的“觉卧”。
胡楠悄悄问小鲁里道:“什么叫做觉卧。”
小鲁里道:“我们江阴人是最讲诚朴和信用的,也是最重视誓言的,轻易不赌咒发誓。实在必须要表明自己心迹的时候,他们就会起誓说‘觉卧’。觉卧是什么意思,就是指文成公主带来的这座释迦茅尼佛像。这两个字也代表了誓言的全部意思。即是说:释迦茅尼佛在上,他是洞察一切的,我说的是真话。发了誓之后,大家就会彼此相信,不再吵了。”
胡楠道:“原来如此。”他嫌人多气闷,正想出去,忽听得有人用汉语说了“觉卧”两字,声音好熟悉。胡楠向声音来处看去,看见了这两个人,不觉大吃一惊。
你道这两个汉人是谁,原来正是尹莲碧的哥哥喻仰天和尹莲碧的师兄柏云重。“觉卧”这两个字就是从柏云重的口中吐出来的。胡楠怔了一怔,心里想道:“奇怪,他们两人的交情比兄弟还亲,却因何事争吵,竟要依照胡人的习惯,在释迦茅尼的佛像之前发誓。”
听下去才知道他们不是争吵,而是柏云重用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的口吻,证明自己说的乃是真话的。
只听得喻仰天叹口气道:“如此说来,妹妹真的是喜欢上那小子了。唉,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非我始料所及!但我可不相信那小子会是好人。”
胡楠心头卜通一跳,这才知道他们的“争吵”竟是和自己有关。
尹、柏二人用汉语小声交谈,在嘈嘈杂杂的人群之中,也没人留意他们,只有胡楠竖起耳朵来听。
胡楠穿的是胡人服饰,挤在人堆里面,他发现尹、柏二人,立即转过了身,尹、柏二人可没发现他。
跟着便听得柏云重说道:“我也不相信那小子是好人,不过师妹却是十分相信他。那些话真的是师妹说的。”
喻仰天哼了一声,说道:“即使莲碧说的不假,我也不能让她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
柏云重苦笑道:“令妹的性情倔强得很,只怕由不得你这个做哥哥的作主了。”喻仰天越发恼怒,说道:“她敢不听我的话,我就把她押回家去。那小子倘若给我碰上了。我也非得和他再打一架不可!”
胡楠在最初发现他们的时候,心里本来是甚为高兴的,不管如何,他们总是尹莲碧的亲人。胡楠觉得自己应该向他们解释误会,也应该把尹莲碧的消息告诉他们。但听了他们的说话之后,却是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了。
“假如我在他们的面前出现,只怕他们不肯容我解释,立刻就要翻脸了。我是应该设法消除他们对我的误会的,但可不能在这样人多的场合。”想至此处,胡楠便与小鲁里悄悄说道:“这里人太挤了,我们还是走吧。”
走出了大昭寺,小鲁里兴犹未尽,说道:小昭寺那边或许人少些,小昭寺里面有一座金殿,殿内供着一座墨珠多尔济佛,传说文成公主就葬在这个佛座下面的。”
胡楠说道:“时候不早,我想还是改天再去瞻礼吧。”小鲁里瞿然一省,说道:“对,明天你还要去拉布殿,小心一点也是好的。”
柏云重和喻仰天的出现,在胡楠心中投下一道阴影。“纵然这小子不是坏人,我也不能让妹妹嫁给他。”这是喻仰天在释迦茅尼的佛像之前,对柏云重许下的诺言。胡楠可以预料得到,他和尹莲碧的将来,必将是好事多磨,不知还要经历多少波折的了。
不过现在的胡楠和两个月前的胡楠大不相同了,两个月前,他还有自惭形秽的感觉;而现在他已是有勇气在人生的旅途大步向前了。这人生的旅途当然也包括了爱情的道路在内。“只要你的心中有我,我的心中有你,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把你我分开。”这是尹莲碧和他说过的话。她这充
满真挚感情的说话,可比她哥哥的恐吓还更有力得多,足以驱散胡楠心头的阴影了。
“我不能让太多的杂念扰乱我的心神,明天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应付。”胡楠把一切烦恼抛之脑后,这天晚上睡得很酣,连梦也没有一个,第二天一早起来,便即精神奕奕的与老鲁里打点前往拉布殿了。
他的三师父陈楚生擅于改容易貌之术,他也学到一点这方面的本领,穿上胡人服饰,经过化装,更像一个本地的小伙子了。
拉布殿是一幢高达十三层的建筑物,据说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房间,确实的数目到底是有多少,谁也没有数得清楚,座落在两河市西北的布达拉山上与东南的药王山遥遥相对,路程十之八九都是相当峻削的山路。
在半山腰的斜坡,便有两道护墙延展至拉布殿。虽然有了护墙,上拉布殿时,右边是直矗云霄的宫殿,左边是几十丈的悬岩,还是有点叫人胆颤心悸。胡楠有点过意不去,说道:“老伯,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老鲁里笑道:“我还是三十年前到过一次拉布殿的,如今能够在我上西天之前再到一次拉布殿,我是可以死而无憾了。这是我的福气,说什么辛苦呢。你瞧这垛护墙??”他怕胡楠没有细心留意,加以说明:“这垛护墙是从山脚砌起来的,工程可浩大呢。墙壁上还有精美的雕塑,诸天佛像,无不罗列其中。听说当年是集中了江阴所有的巧匠包括汉人工匠在内,穷三年之力方始造成的。”胡楠纵目浏览,只见那些精美的雕塑,彩色斑斓,他虽然不是佛教徒,也不禁肃然起敬。
走过半山腰的斜坡,接近拉布殿的时候,那景色是更为壮丽了。
拉布殿这幢拥有将近一万个房间,重重叠叠,用金碧辉煌的屋宇盖满了整个山头的宫殿,在朝阳辉映之下,越发令人目眩神摇。老鲁里一面走一面指指划划的给他讲解:从白色的大门沿石级到第六层房屋,全部泥着白色的叫白寨,是五世达赖善慧海所修,从第七层到十三层正殿是由他的代办事务桑结嘉穆错所修的,叫做灰寨。灰寨的房屋分别泥着红、黄、黑、蔗红四色。红色泥墙,黄色泥墙,黑色泥在顶端房檐与窗沿的间隔处,蔗红则泥在正殿凹进去的一部分。宫顶则金碧辉煌,飞檐上有矫首竖尾的龙和鹰,远远望去,好像五色绚烂的房海,令人叹为观止!
他们一早动身,来到拉布殿,不过朝阳初出之后的半个时辰,但还有许多来得比他们更早的人,宫门入口处早已是人头挤挤了。
老鲁里带领胡楠从左侧的大门踏进拉布殿。一进宫门,骤然看见四幅巨大的武士画像,有的手执武器,杀气腾腾,有的拨动琵琶,蔼然可亲,形象和内地一般寺庙门口的四大金刚十分相似。老鲁里告诉他,这三个武士藏名叫“鲁钦日席”,是阴教僧人的“守护神”。
穿过几道房廊和几座殿宇,老鲁里带领胡楠来到了拉布殿最古老的一座佛殿滕巴学熟佛殿。在拉布殿将近一万间的房舍中,可以断定为松赞干布时期修建的,就只存下这一间了。借助于酥油灯光,可以看到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塑像,他们包腿并肩而坐,脚下是一个可以放两口大锅的“老虎灶”,据说是文成公主煮饭用的。
两人随着人流,一路挤进去,中午时分,方始来到拉布殿的中心,在最高几层楼上,金光灿烂,珠玉满目,是历世僧人的灵塔所在。自从五世僧人迁居拉布殿以后,历世僧人的遗骨都供奉在这里只有六世僧人仓洋甲措是埋葬在南海湖边。
其中以五世僧人的灵塔最为壮观,共有五层楼房之高,整个塔身都用金皮包裹。一本藏文史书上记载:建这座灵塔时,共搜集了十一万九千零八十两黄金。在金塔的四尹,缀满了五光十色的珍珠、翡翠、玛瑙和珊瑚,数以千计。在大小经堂如灵塔殿的四尹墙壁,都描有许多佛教故事和历世僧人的生平事略。踏进其间,当真是如在山阴道上,目不暇给。
观光礼佛的人们越来越多,胡楠随着人流在迂回的房廊和宽敞的殿宇间穿来穿去,不知不觉和老鲁里分散了。
胡楠回过头来,找寻鲁里。此时已是午后申时,一方面继续还有香客进来,一方面也有许多人从各处宫殿之中退出,三五成群的聚集在宫殿与宫殿之间的空地上吃他们带来的糌粑。胡楠心里暗暗着急:“这样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哪里能有机会见得着乐律法师?”
走在胡楠前面的一个胡人孩子说道:“爷爷,我肚子饿了。”他的祖父说道:“孩子,你忍耐点儿。左边这座宫殿供奉有帕巴鲁康佛的舍利子,咱们进去礼拜过后,我就和你出去。”那座宫殿正在挤得水泄不通。
孩子苦着脸道,“这里人太多了,气闷得很。爷爷,这么多的宫殿,为什么不到那座没有人去的宫殿礼拜,却要在这里和别人挤作一堆。”
老祖父道:“那边不是供奉神灵的神殿,是大僧人的住宅,不许外人进去的。”过了一会,孩子忽道:“爷爷,你看,为什么现在又有人进去?”
拉布殿将近一万座房间,开放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活佛”的“寝宫”,僧人的住宅,和若干只供僧人礼佛的神殿则是列为禁地的。不过由于来到拉布殿的香客都是知所避忌,是以虽然被列为“禁地”的地方,也只是门户关闭而已,并不特别设有禁卫。
老爷爷倚着回廊的栏杆望下去,果然看见一座本来是关了大门的宫殿刚刚打开,香客很有秩序的迅即排成两行,似乎是在等候宣召。
另一个老胡人在胡楠背后挤上前来,向孩子的祖父打了一个招呼,说道:“机会难逢,你去不去领受大僧人的祝福?”老祖父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是大僧人替佛祖赐福信士。但不知可有福气礼拜活佛么?”
那老汉道:“活佛听说今年不露面,四大僧人替他主持摩顶祝福,与众生结缘。”原来每年拉布殿开放那天,活佛照例会公开露面一次,让信徒跪在他的面前礼拜,他抚摩信徒的头顶洒以“法水”,据说这就是代表佛祖祝福此人了。
那老汉说了三个大僧人的名字,胡楠竖起耳朵来听,却没乐律法师在内。胡楠忍不住用生硬的藏语问那老汉,不知乐律法师会不会出来。
那老汉盯了他一眼,似乎有点诧异,说道:“你是外地来的吧。”
胡楠道:“我是南海来的。我们那里,除了知道活佛之外,就只知道两河有个乐律法师。”
那老汉对胡楠的答复颇感满意,和他的老朋友,那孩子的祖父笑道:“怪不得大家尊称法师为弥罗觉苏,远方的人果然也都知道他的名字。”
胡楠问道:“弥罗觉苏是什么意思?”那老汉道:“弥罗的意思是广及四方,觉苏的意思是恩泽,乐律的意思则是辅弼,拉布殿封赏给他的法号是乐律,但远在他得到这个法号之前,大家已经尊称他为弥罗觉苏了。”胡楠心想:看来这位大法师在江阴倒是颇得人心,怪不得爹爹也高兴和他结交。
那老汉接着说道,“你问得很在行,本来按照往来规矩,活佛不出来‘结缘’,就该由首席护法僧人替代他的。但不知何事,我刚才听说乐律法师也
因临时有事不出来了。小兄弟,你来的可真是不巧啦!”
胡楠好生失望:“这不是白来了一趟拉布殿吗?”
心念未已,忽听得鸣钟击磐,搦管吹笙,老祖父诧道:“这不是迎宾的梵乐吗,不知来的是哪位贵客。”
过了一会,人群起了一阵波动,消息传了开来,那老汉告诉胡楠:“原来这位贵客乃是朝廷派驻两河的宣抚使任长虹大人,听说他是一来随喜,二来则是专诚求见法海法师的。”
胡楠道:“法海法师又是谁。他在拉布殿的地位比乐律法师还高吗?”
那老汉笑道:“法海法师和乐律法师就是同一个人,‘法海’是朝廷给他的封号。”
胡楠一想乐律法师的藏名尊称是“弥罗觉苏”,释义是“恩泽广及四方”,想必就是“法海”这个封号的由来了。暗暗好笑自己的糊涂,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
那小孩道:“爷爷,咱们出去瞧热闹吧,我的肚子也实在饿老祖父爱怜的抚摸他道:“好,好,要是见得着乐律法师,那就胜于去礼拜的舍利子啦。”
胡楠急于见着乐律法师,赶紧在人丛中挤出去,到了外面,那个“宣抚使”任长虹带领三个军官刚好在他们这一群人的面前走过。三个军官,胡楠倒是认识两个。
这两个人就是曾经在凤凰岛途中和胡楠交过手的那两个军官,一个名叫做严框,一个名叫做施华北。
胡楠心里想道:“听了兆鸣那厮所说,在宣抚使任长虹之下,有个参赞武官,名叫倪丰南,是大内卫士外调两河的,武功十分厉害,想必就是这第三个军官了。严框、施华北、倪丰南并称大内三大高手,而以倪丰南居首,他们三人同在一起,我倒是要特别小心了。”
任长虹一行四众在两个知客僧人带引之下,走向一条通向一座宫殿的长廊,看热闹的人群挤在长廊两边。胡楠正在思量如何见得着乐律法师,忽见严框睁大眼睛,两道锋利的目光向着自己扫来,好像在人群之中找寻什么相识的人似的。胡楠吃了一惊,只道已经给他发现。
此时胡楠业已挤到前列,倘若躲躲藏藏,恐怕更会引起对方思疑,唯作镇定,顺着眼光瞧去。就在这一眨眼,隐约看见两个背影隐没人丛之中,有点儿像柏云重和喻仰天。胡楠颇感诧异,心里想道:“喻仰天也是曾经和张、柏二人交过手的,他为什么要冒这个危险,和柏云重前来拉布殿,难道他们也是受了盟军之托了。”
人群忽又起了波动,嘈嘈杂杂的声音像煮沸了一锅水似的:“瞧见了没有,弥罗觉苏露面啦!”“在哪里,在哪里?”“啊,他不是走出来给信徒摩顶祝福,他是在宫内迎接贵宾。”
胡楠挤上一个石台,定睛看去,只见那座宫殿打开大门,隐约可以见到一个披着大红袈裟的僧人降阶迎接贵宾,不过一会儿,宫殿的大门又关闭了。胡楠心里想道:“虽然没有机会接近乐律法师,总算有了一点收获。”要知拉布殿的建筑,将近一万间房舍之多,要不是任长虹拜访乐律法师,胡楠如何能够知道他的所在。
不知不觉,日已西沉,悬挂在第十三层楼上的大钟响的敲了起来,这是叫人们必须在天黑之前离开拉布殿的钟声。不过一会,在宫内各处观
光礼佛的人都走了出来,像潮水一样从东西南北八个打开了的大门“流”走。
拉布殿每年开放一次,从未发现过有不守规矩的香客,是以宫中的执事僧人也从来没有搜查过可能有人匿伏宫中,不出去的。广厦万间,观光礼佛的人们数目亦以万计,要搜也无从搜起。但想不到今年却有一个人故意“犯例”了,这个人就是胡楠。
那座宫殿后面,有几棵高大的柏树,胡楠偷偷爬上一棵柏树,俯瞰宫中情景。
宫中笙歌细细,人语喧哗,当中一间客厅灯火通明,隐约可以看见正在举行宴会,宾主尽欢的情景。
夜幕降临,天已黑了。观光礼佛的人们,此时都已走得干干净净。除了这座宫殿有喧闹的声音传出之外,尹围一片寂静。大概那些小僧人都忙着去打扫去了。
胡楠暗自想道:“乐律法师的住处虽然并不开放,那只是不许外人进去而已,和宫中什么圣殿的‘禁地’到底不同,爹爹是他的老朋友,我代爹爹进去拜访他,应该不算是亵渎神灵。”
由于没有别的法子见到乐律法师,胡楠只好冒个风险,不管大内的三大高手都在里面,大着胆子,在柏树上一个鹞子翻身,越过宫墙,偷进宫内。
他不敢径自奔赴客厅,心想:我且先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待任长虹这厮走了,我再出去找乐律法师。
宫中大部分的小僧人在客厅伺候“贵人”,但也还有小部分的小僧人在外面穿梭巡夜,好在宫中屋宇宽阔,阶梯很多,胡楠借物障形,神不知鬼不觉的瞒过巡夜的僧人耳目,躲上了一座楼房。
忽听得脚步声响,原来宴会已告终结,乐律法师正在带领三个宾客走上楼来,正是朝着他躲藏的方向。
胡楠暗自咒道:“讨厌,酒醉饭饱,还不肯走。”胡楠情知对方都是耳聪目明的高手,稍一不慎,就会给他们发觉,急切间无暇思索,躲进一间空房。
他是留神听过房间里毫无声息的,踏进去忽见一个人迎面而立,双眼炯炯有神的盯着他,把他吓了一跳。那个人动也不动,胡楠看清楚了,原来是个铜铸的佛像。
藉着檐角挂的风灯,房间里的景物依稀可见。两旁墙壁上绘有许多壁画,这种壁画是胡楠从来没有见过的。作画的藏族艺术家先用白绸粘在墙上,再在绸上涂上酥油,待干后才作画,这样作上的画,色泽历久不变。胡楠看的一幅壁画正是一幅活佛宴会藏王的盛景。胡楠心中一动,想道:“这恐怕不是普通的僧人的房间!”
心念未已,脚步声已经来近,乐律法师的声音说道:“薛大人请!”随即轻轻推开房门。原来胡楠误打误撞,这间房间正是乐律法师的静室。
胡楠无暇思索,只能躲在佛像后面,缩作一团。
任长虹等人踏进房间,并不就座,却在佛像之前停下脚步。胡楠吃了一惊,手按剑柄,只道他们已经瞧出了什么破绽。
半晌不见动静,胡楠从金莲佛座的缝隙偷偷张望,只见任长虹矮了半截身子,原来他是跪在佛前礼拜。
礼拜过后,任长虹站了起来,问道:“请问法师,这位尊神是??”乐律法师恭恭敬敬地道:“是敝教的护法大神滕巴菩萨。”
胡楠听得菩萨的名字好熟,想了起来,老鲁里日间曾经和他观光过拉布殿最古老的一座佛殿,据说是松赞干布时期修建的,那座佛殿就叫做滕巴学佛殿,殿中供奉的就是这个菩萨。“怪不得我似曾相识。”胡楠心想。
“怪不得我似曾相识,”任长虹说道:“敢情就是我在前面那座佛殿礼拜过的那位菩萨。可是为什么看起来又像不同。”
乐律法师说道:“前面佛殿供奉的神像,是中年时期的滕巴菩萨。这座神像是成道之后老年的滕巴菩萨。菩萨据说是小榄日则王的武士,后来笃信佛教,仗剑四方,扫荡一众邪魔外道,从少年直到老年,立功无算,八十四岁肉身成佛。前面那座佛像是文成公主当年从长安带来,这座佛像则是敝教祖师宗喀巴从小榄请来的匠人铸造。”
任长虹道,“原来如此,这么说,这尊佛像也算得是无价之宝了。”
“也算得”三个字从任长虹口中吐出,听进乐律法师耳中可是有点不大舒服,心里想道:“他决不会是虔心信佛,为何正事不说,却与我扯这些闲话?”当下索性开门见山,便问他道:“薛大人约我密室相谈,不知有何见教?”
任长虹哈哈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正是奉了朝廷之命,有事要请法师帮忙。”
乐律法师道:“请大人赐示。”
任长虹道:“别忙,别忙。请法师先收下这份礼物。这是贺总管特地禀明皇上,从大内宝库之中为法师挑选的一份礼物。”
乐律法师皱皱盾头,合什说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四大皆空,不敢受此厚礼。”
任长虹笑道:“你先看看是什么礼物再说。”
倪丰南双手捧上一个檀香木箱,放在桌上。任长虹拜了三拜,方始郑重其事的把箱子打开。乐律法师本来是心如止水,暗自想道:“拉布殿,宝物无数,管你是什么稀世之珍,也休想打动我。”但见他们如此装模作样,却也不禁有点思疑不定,不知里面藏的是什么物事。
箱子打开,宝光耀眼。任长虹拿出一尊三尺多高的玉佛。
玉色晶莹可爱,一看就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但令得乐律法师又惊又异,诧异无比的却还不是宝物的价值,而是这尊玉佛本身。
这尊佛像是个年青僧,雕塑得栩栩如生,双眼炯炯有神,相貌甚为威武,与一般面貌慈祥的佛像完全不同,与其说是僧人,不如说是更像武士。腰间还悬着一把佩剑。
乐律法师呆了一呆,连忙净手焚香,跪下去向这尊佛像磕头礼拜。
原来这尊玉佛,雕塑的正是阴教僧人的“护法神灵”滕巴菩萨少年时期的“庄严法相”。
拉布殿有中年时期的滕巴佛像,有老年时期的滕巴佛像,缺少的就正是这尊滕巴菩萨少年时期的佛像。
礼拜过后,任长虹把乐律法师扶起,淡淡说道:“贺总管送的这份礼物,不知可否合法师心意。”
乐律法师道:“多谢大人把敝教的护法火神从京津请来,我不敢藏之私室,日后必当另建专殿供奉。”任长虹笑道:“如此说来,这份礼物还算得是适当的了。实不相瞒,我们的贺总管为了送这份礼物,倒还费了一点心思呢。”乐律法师瞿然一省,说道:“对了,我正想请问薛大人,为甚么贵总管何以会想到要迭这份礼物的?”任长虹笑道:“贺总管虽然远在京城,却也知道拉布殿和法师的静室已经有了两尊这位菩萨的佛像。”
供养在前面神殿的那尊佛像,是每年一次供人瞻礼的,外人得知不足为奇。乐律法师私人供奉的这尊佛像藏之静室,竟然也给他们知道,乐律法师却是不禁悚然而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