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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泡桐树的紫色花朵无力地掉落在香椿树街街头,春天渐渐地深;风也渐渐地热了,开始有人在特别闷热的日子里预测今年夏天的气温,肯定又是热死人。每年都有些怕热的人对夏季表示恐惧,但这并不意味着香椿树街人都喜欢怨天尤人,有人喜欢温和的春天,也有许多女孩缝好了去年上海流行的白裙等待着夏季来临,就像一些老人对这年凶祸不断概括为流年不利的恶兆,而街头更多的孩子则东跑西颠地寻觅那些发生过死亡事件的场所,他们喜欢看死人,铁路道门、护城河的木排、钢轨厂的建筑工地,即使需要横越整个城市他们也在所不惜。 许多人身上的皮炎症状不知不觉消失了,当最后一片疮痴被剥除,他门发现这种流行病归罪于化工厂和食用水不免牵强,或许人跟树木一样也需要蜕皮换叶的,再说老皮蜕除新皮成长又有什么不好?于是人们对这个街区环境的怨恨再次消释,他们的心情也像暮色的天空一样明朗而美好了。 东风中学的高音喇叭在放学以后反复插送着一支歌,是一个嘹亮而浑厚的女高音,反复颂唱着香椿树街人从来没见过的马。 马儿哟 你慢些走啊慢些走啊 放学的孩子列队走过香椿树街时齐声合唱这首歌:马儿呀,你慢些走呀慢些走啊,孩子们回家告诉父母,他们将在六一儿童节登台合唱这首歌。一支优美动听的歌在香椿树街是很容易被普及的,后来大人们便也在上班途中哼唱起这首歌来。 鸡鸣弄里的几户人家对于他们的邻居老孙夫妇一直是特别关注的。因此他们对老孙小兰反目成仇的过程也一清二楚,据说小兰初为人母时还是像以前一样过着受宠的日子,小兰白白胖胖的,终日抱着儿子在鸡鸣弄里徜徉,她家门口放着一只脚盆,婴儿的尿布潮了就被小兰扔进那只盆里,邻居说,那么一大盆尿布等老孙回来洗?小兰嫣然一笑,一边逗孩子一一边说,当然是他洗,他不洗谁洗? 邻居们说老孙是受了他母亲挑唆后拒绝洗尿布的,老孙把他母亲从乡下接来,原来是让她伺候产妇和婴孩的,但那个乡下老妇不划从哪儿听说了婴孩的来历,从此天天唉声叹气的,小兰起初对老孙的母亲视若无睹,她不跟她说话,要说也是这么说,喂,水开了,喂,饭烧焦了1那一锅饭给谁吃?我最不要看那种寡妇脸,小兰对邻居们讲,人忻,开凡小心的好,何苦天天阴沉着脸?脸上舶皮都要绷坏的。邻居们对这种婆媳纠纷向来待育公正的态度,她们说,你婆婆对你还不错,她人很老实的。但小兰冷笑着说,老实个屁,你门不知道她整天跟在老孙身后喊喊嚏嚏的,小兰说着脸上义露出一·种骄矜之色,哼,乡下女人就是蠢,她说,她以为老孙会听她嚼舌头?我跟老孙做了多少今夭要,我要是拿不住他还做什么夫妻? 盆兰无疑是对家里的现状过于乐观了。老孙的母亲开始对男婴表露出各种厌恶和仇视,有一一次小兰亲耳听到她在老孙面前响咕,做牛做马的图个什么?你辛辛苦苦的养一只猫,养的却是只野猫,这算哪一出呢?老孙佯装没有入耳,但小兰在旁边恨得直咬牙。到了夜里小兰就在床枕上发威,她说,我再也不要看她的冬瓜脸,玻璃瓶厂那些冬瓜脸够我受的了,在家里还要看那种脸,不要看,让她回乡下去,老孙为他母亲辩护道,她是看不惯你,喜欢说些闲话,不过你也别太逞凶了,夹着点尾巴做人吧,这句话立刻把小兰激怒了,小兰几乎把老孙推到了床下,让我在她面前夹着尾巴,小兰尖叫起来,是我养她还是她养我?凭什么让我夹着尾巴?老孙那时明显地生气了,但他还是朝小兰做了个放低音量的手势,谁也别夹尾巴了,你们和平共处,老孙最后悻悻地说,苏修和美帝都在搞和谈了,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和平共处? 老孙的母亲也许偷听了儿子媳妇的私房话,那个矮小而健康的乡下妇人第二天就拂袖而去,临走给老孙丢下一番话,这样的女人不如不要,这样的儿子不如不要,老孙的母亲告别儿子时热泪纵横,她把儿子的钥匙从老式荷包里一把把地掏出来,交到老孙手上,看住你的钱,看住你这个家,她说,你家里有黄鼠狼。 鸡鸣弄的邻居们看见老孙和他母亲拉拉扯扯地走,母亲要走,儿子欲留,那种场面使旁观者看得几近落泪,他们听见小兰正在窗后为男婴唱着即兴编排的摇篮曲,小兰对窗外的一幕似乎无动于衷。那些素来歧视小兰的邻居便想到一个冷酷的现实,坏女人就是坏女人,一个坏女人是会让你膛目结舌,一个坏女人的典范就是骚货小兰,她总是在勾引诱惑一些人,也总是在嘲弄伤害另一些人,于是有一个仗义直言的男人在鸡鸣弄口拦住老孙说,老孙,你那手除了理发还会干什么?你他妈的不会握拳头吗? 老孙送走了母亲,邻居们注意到他的脚步有点飘忽,他的枯瘦的面容阴郁如铁,谁都知道老孙是个讨厌暴力的男人,他会对小兰干点什么?邻居们心中无数,但是当天中午他们就听见从老孙家里传来惊雷似的一声怒吼,不洗,让你的姘头来洗!紧接着一只木盆沉闷地从他家门内飞出来,各种颜色质地的尿布纷纷扑倒在地上。 多少年来终于看见老孙向骚货小兰发怒了,鸡鸣弄的邻居们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礼拜天旭冰独自在家。小兰来敲门的时候他正在翻看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书中有一页婴儿钻出母亲子宫的图画,旭冰盯着这一页胡思乱想,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就这么出来了,旭冰想这件事情其实是很容易的,其实他早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只是书上的图画比他的想象更加精确,更加具有说服力。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来,他以为是父母从医院回来了,他记得母亲说过要在礼拜天把父亲接回家。旭冰匆匆把书塞到枕头下面去开门,他没想到是怀抱男婴的小兰站在门外。 你来干什么?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你不好好在家带孩子,窜东窜西地干什么? 我要出门了,到青岛去,我外婆和姨妈在那儿,他们都很疼我。 你到青岛去关我什么事?去吧,你这种人在这里也只会制造混乱。 狠心狗肺的东西。你就不能让我进去说话?你现在是跟我划清界线了? 界线是划清了,不过你还是进来吧,我又不怕你强奸我,说,你慌慌张张的到底想干什么? 我有两个箱子寄放在蚂头装卸队,你帮我拎一下,拎到火车站就行了。 怎么不让老孙拎箱子?他是你的长工,我不是。 让他知道我就走不成了,告诉你吧,我这次去了就不回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老孙把你打出家门了?老孙敢打你了?要不是派出所准备抓你了? 别跟我媳皮笑脸的,我讨厌你这副嘴脸,我讨厌这条街上的每一个人,我要离开这条该死的街,离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不回来能吓住谁?谁也没想留你呀。 好了,跟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说什么都是白说。其实我小兰要找拎箱子的人还是能找一大把的,我让你送我是让你多看几眼这个孩子,你沈旭冰不是傻瓜,你该知道我的用心。 这么说你让我做了搬运夫还要我感谢你?不就是拎两只箱子吗?说那么多废话,别说两只箱子,就是八只箱子我照样拎着走,走,走,送你去青岛。 午后艳丽的阳光照耀着礼拜天的街道,旭冰跟在小兰身后,始终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街上人多眼杂,小兰怀里的孩子又不合时宜地啼哭起来,旭冰前后左右观察着行人的眼色和表情,觉得浑身别扭,他疾走几步超过了小兰,说,我在前面走,你别让孩子哭,再哭堵住他的嘴。他不知道小兰在出逃途中何以悠然至此,小兰说,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想把他呛死呀? 他们从护城河边抄了小路朝火车站走,小兰去装卸队取箱子的时候旭冰抱了一会儿男婴,旭冰的脑袋几乎俯在男婴粉红色的小脸蛋上,他像是研究一件瓷器那样研究着男婴的外貌。没有什么惊人的发现,但旭冰觉得男婴憨态可掬的样子与他幼年时的照片非常相似。小兰在旁边看着他,嫣然一笑道,大狗嗅小狗,嗅出什么名堂啦?旭冰就把孩子塞给她,提起了两只皮箱,他说,孩子的身上有一股香昧。 远远地看见了火车站笨重的建于旧时代的青灰色建筑,那团杂乱的嗡嗡之声现在也听得清楚了,是一个女播音员预报车讯和另一只喇叭播送歌曲混淆后的声音。火车站的特殊气息使旭冰莫名地感伤起来,他记得小时候常常与阿胜阿齐他们溜到火车站来玩,其实也不是玩,是靠在月台的铁栅栏外看人上火车,看火车启动。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旭冰没想到火车站至今仍然给他以这种言语不清的悲哀和失落。当他把两只皮箱放在候车室的长椅上,一句脏话脱口而出,火车站,操你妈的,小兰白了他一眼,火车站怎么惹你了?旭冰笑着叹了口气,他说,怎么没惹我?老子从小到大没坐过一次火车。 旭冰不知道这句话是否成为后来事情变化的契机,或者那是小兰蓄意策划安排的结果。他记得他在身上到处搜寻半盒香烟时小兰在一旁窃笑,小兰的笑容诡秘而意味深长,你没有烟了,我有烟,她一边摇着孩子,一边伸手拉开提包的拉链,亮出里面的三盒前门牌香烟,别动,她拍掉了旭冰伸过来的那只手,她说,现在不给你抽,给你在火车上抽,够你抽到青岛了。 你让我送你到青岛?旭冰大吃一惊,他说,你让我一起上火车? 眼睛别瞪那么大,你不是说从来没坐过火车吗?这回就坐上一天一夜,一起去青岛,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小兰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旭冰的脸,她说,你别担心车票,火车站我很熟,检票员和车上的列车员都是老熟人,跟他们打个招呼就上车了。 你疯了。你去青岛走亲戚,我去干什么? 干什么?傻瓜,你跟我一起住我外婆家,带着孩子一直住下去,他门没见过老孙,我就说你是我男人。 你疯了。冒名顶替?我要冒名也不冒他的名。 我保证你不会后悔,你不知道青岛有多美,就在海边上,夏天可以在海里游泳,你不是喜欢游泳吗?小兰说着把孩子塞给旭冰,再次拉开提包的拉链,从里面拽出一件没有袖子的毛衣,她说,这毛衣快织好了,不准备给老孙那杂种穿了,给你穿,你不用担心没衣服穿,到了青岛什么都会有的,我在那里有很多亲戚很多朋友。 你让我这么说走就走。旭冰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冽开嘴笑了,他说,我们三个人坐火车,弄得真像是一家子了,别人会说,沈旭冰跟小兰私奔了。 就是私奔,胆小鬼,你到底敢不敢?给我一句话,你要是做缩头乌龟,我也不勉强你,我什么时候勉强过男人?别说是你,就是美男子王心刚我也不会勉强他。 你别吵,现在是革命的紧急关头,让我考虑一下,不,让我掷分币来决定,旭冰从裤袋里挖出一个分币,放在手心里旋转着,国徽朝天我就上火车,旭冰说,要是看见稻穗我就回家。 镍币落在候车室肮脏的水泥地上,蹦弹了几下,两个人的脑袋都急切地俯下去,是小兰先失声叫起来,国徽,国徽,我就猜到是国徽。 候车室里的人都注意到了掷分币的一男一女和他们的婴儿。受惊的婴儿哇哇地哭了,怀抱婴儿的女人却满面喜色,她一下一下地推揉着那个衣冠不整的青年,最令人迷惑的是那个青年,他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月台,嘴里发出一种呜呜的声音,人们猜测他是在模仿火车汽笛,可是那么大的人为什么还要学火车叫?因此那些人特别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他们发现那个青年动作莽撞,而他的神色一半是欣喜另一半却是迷茫。 旭冰上火车的时候仍然跟着一双人字拖鞋。 去北方的火车轰隆隆地驶过铁路桥,铁路桥横跨在香椿树街上空,多少年来香椿树街的人已经习惯于让火车在他们头顶上通过,穿越铁路桥桥洞时他们小心地躲避着火车头喷溅的水雾,他们能看见货车运载的坦克、汽车、煤炭以及那些被油布包裹的货物,但他们难以看清客车车窗边的人脸,那些人的脸总是像飞一样地稍纵即逝,有一天人们熟识的旭冰和小兰也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了,但谁也没看见那对私奔的男女。 寄居在铁路桥桥洞里的异乡夫妇在桥下捡到了一把铜质钥匙,他们估计钥匙是被火车上的人扔下来的,火车上的人会扔下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譬如水果核、糖纸、烟盒、酒瓶和塑料片,但扔钥匙似乎是第一次。异乡人夫妇看见钥匙上粘着一小块胶布,胶布上写了个字:沈。男的认识字,他说,丢钥匙的人姓沈,他猜那是一把房门钥匙,也有可能是工具箱的钥匙。异乡人夫妇随手把钥匙扔在煤渣堆里,他们对姓沈的人从火车上扔下钥匙的原因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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