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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朋友们不知不觉地分道扬镳了,男孩与女孩不同,女孩之间好得形影不离,如果突然不好了,那肯定是拌嘴赌气的缘故。男孩却不是这样,就像阿胜那天在城东皮匠巷一带闲荡时,突然想起了旭冰和小蒙,还有身陷牢狱的阿齐,他们的脸那么熟悉而主动,却又是那么遥远,阿胜模着前额追索他与朋友们分手的原因,脑子里竟然是一片空白。 整条香椿树街都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个大人物,没有一处热闹有趣的地方,没有任何一种令人心动的事物,阿胜每次走到南门大桥上回首一望,心中便泛出一些酸楚和失意,他想打渔弄李红那番话是对的,而城东斧头帮那些人对香椿树街的轻侮也是合情合理的,他们说,你们那条街是烂屎街。 阿胜吹着回哨沿城墙往城外走,也不总是去城东,有时他也搭公共汽车去城南,春天的时候阿胜常常漫无目的地游逛,期望在路途上遇到某件有意思的事情。有一次在汽车上他看见一个瘦小的穿解放鞋的男人被人们揪住,他的手伸到一个妇女的提包里去了,那个男人像一件木器似地被车上的人推来推去,到处嗑嗑碰碰的,撞到阿胜面前时阿胜飞起一脚踢在小偷的胸部,这叫追心脚,达主咧嘴一笑,他看见那小偷捂住胸痛苦地滚在车厢地板上,旁边有人说,送他去派出所,教训几下就行了,你不能这么踢他,踢死了他怎么办?阿胜说,踢死了也是白死,偷东西?什么坏事都比偷东西好,这种人才是烂屎。公共汽车停在城南派出所的门前,有人把木器般的小偷架下汽车,阿胜看见小偷脚上的解放鞋脱落在车门口,他弯腰捡起了那只鞋子,猛地一扔,那只解放鞋落在派出所的屋顶上,阿胜搓了搓手说,派出所有什么了不起?派出所里的人也是烂屎。 但是汽车上的插曲改变不了阿胜孤独而焦躁的心情,在皮匠巷里他差点和一对年轻的情侣动手,他们擦肩而过时阿胜发现那个男孩在瞪他,阿胜就站住了说,喂,我脸上有字吗?那男孩一边走一边说,谁这么欠揍,跑到皮匠巷来吹口哨?阿胜一下子想起了上次在十步街屈辱的遭遇,血往头顶冲溅,阿胜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男孩的衣领,他说,烂屎,你这样烂屎也敢跟我叫场?那个男孩显然无所防范,他的头艰难地转了一个小角度,看不见阿胜的脸,便看着身边的女孩问,谁呀,谁这么欠揍?那个女孩慌乱的目光朝阿胜匆匆一瞥,突然尖声大叫起来,快跑,他是城西黑阎王,他从草篮街越狱逃出来了! 阿胜没有料到女孩会把他当成黑阎王,他看着那对情侣像惊兔一样跑过街口,过了很久才嘻地笑出声来,他想他只是摆了一个架式,他们居然就把他当成了城西黑阎王,可见皮匠巷的人也是烂屎。城西黑阎王在一次群架中手刃八条人命,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阿胜听说过那人的威名却无缘一睹其风采,他不知道皮匠巷的女孩为什么把他错认成黑阎王,或许他的相貌酷似黑阎王?或许黑阎玉的架式也是像他一样首先抓住别人的衣领? 我是越狱的黑阎王,黑阎王光临皮匠巷了,阿胜后来怀着这种有趣的臆想朝猪头家走去。猪头家在皮匠巷的桃花弄的丰收里,这就意味着阿胜需要走过一些羊肠般弯弯曲曲的小道,阿胜虽然只去过一次猪头家,但他记住了猪头那次对他的激赏,猪头说,我们不跟香椿树街的人玩,但对你李阿胜例外,你还是有一点级别的,跟我们玩的人都有点级别。阿胜因此也记住了猪头家扑朔迷离的方位,阿胜没想到在丰收里门口被一根绳子堵住了去路。 绳子的一头拴在石库门门框上,另一头捏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手中,小男孩很黑很脏,他的腭骨则很明显地向前突出,阿胜一眼就认出那是猪头的弟弟阿猪。 阿猪,放下绳子,阿胜说,让我进去,我要去找你哥哥。 通行证。阿猪向达主伸出手说。 什么通行证?阿猪,你他妈的不认识我了? 我不认识你。通行证,阿猪仍然向阿胜伸着手。 嘿,到这里来要通行证?嘿嘿,你们家成了什么司令部啦? 我们家就是司令部,他们正在开会,我哥哥说陌生人没有通行证不准进来,阿猪说,你到底有没有通行证?没有就给我退后三公尺。 阿猪,你也不问问我是谁,我想进就进,别说是小小丰收里,就是市委大院我也照闯不误,把绳子拿走,放下,你不放别怪我不客气喽。 胆敢闯入司令部?你到底是谁? 你连我都不认识,还在这里站什么岗?阿胜拧了一把阿猪的耳朵,他迟疑了一下,突然响亮地说,城西黑阎王,黑阎王,你听清了吗?快去通报你哥哥,就说黑阎王越狱出来了。 阿猪怀疑地扫视着阿胜,一只手把绳子熟练地扣在门框上,我去报告,他说,你现在别进来,否则你要吃拳头的。 阿胜看见阿猪飞快地奔向夹弄深处,他用脚踢着丰收里的石库门,嘴里哺咕道,通行证?从电影里学的,小孩才喜欢搞这一套。很快地阿胜看见一群人出现在光线阴暗的夹弄里,他们慢慢地鱼贯而来,步态显出几分犹豫,为首的就是猪头,阿胜看清楚猪头裸着上身,肚腹和双臂各刺了一条青龙,猪头的脸上是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的表情,阿胜不由得笑 了一声,他大声说,开个玩笑,是我,是城南李阿胜。 猪头现在就站在阿胜面前,还有五六个人站在猪头身后,他们之间仍然隔着那根绳子,猪头用一种古怪的富于变化的目光审视着不速之客,先是释然,而后是惊愕和愠怒,最后便是轻蔑了,猪头的手按在绳子上,让阿胜意外的是他并没有拉绳放人的意思。 你来干什么?我们有事。猪头的手指沿着腹部青龙的图形滑动了一圈,他说,什么狗屁黑阎王,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黑阎王越狱出来,我这里不让进就是不让进。 开个玩笑,你怎么认真了,阿胜说,哈哈,把你们吓了一跳吧? 黑阎王,那是三年前的人物了,我这里没人怕他。猪头的手指离开了他的腹部,开始在那根绳子上滑动,你们香椿树街的人怕他,你们谁都怕,猪头突然目光炯炯地盯着阿胜说,你们谁都怕。我们谁都不怕。 你们现在都有刺青啦?阿胜一直扫视着那群人身上的青龙图案,他难以抑制内心的嫉妒,刺得不好,龙头刺得太小了,阿胜这么挑剔着,转念一想现在不宜提及这个话题,于是他瞪了一下拦在面前的绳子说,猪头,你就这么让我站在门外? 对,你就站在门外,猪头的回答非常生硬和冷淡,他环视了一圈身边的朋友,我说过了,我们今天有事,猪头说,我们今天不和别人玩。 你们搞得真像那么回事了,阿胜脸上的笑意突然凝固,他有点窘迫地咳嗽了一声,怀疑猪头会不会忘记他了,会不会把他当成别人了,于是阿胜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香椿树街李阿胜,我是李阿胜呀。 我知道你是李阿胜,猪头鼻孔里哼了一声,香椿树街?香椿树街的人全是烂屎。 阿胜起初呆呆地站在绳子外面,他没有预料到猪头对自己会突然抱有如此深厚的敌意和藐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他看见猪头的人马哄一声朝丰收里深处散去,一个沙哑的声音模仿着猪头的腔调说,什么狗屁黑阎王,原来是香椿树街的烂屎。阿胜的头顶再次噗噗地响起来,是血再次冲溅上来了,回来,把话说清楚了,阿胜猫腰钻过那条绳子,冲着那些背影喊道,你们骂我是烂屎? 那些人在幽暗的夹弄里站住了,他们明显地觉得阿胜此时此刻的挑衅是滑稽而可笑的,有人哂笑着说,驰,他不服气?不服气就收拾他,走,把他摆平。但猪头拦住了他的蠢蠢欲动的朋友,他独自走过来与阿胜进行了一番颇具风度的谈话。 别这么叫场,猪头说,你一个人,你再怎么叫场我们也不会碰你。 一个人就一个人,我怕个X,你骂谁是狗屎?我也是狗屎? 香椿树街的人全是狗屎,不是我一个人说,全城的人都这么说。猪头用一种冷峻的目光打量着阿胜,他说,你现在一个人,我们不会碰你,你要是不服气就到你们街上拉些桩子出来,十根二十根随便,时间地点也随你挑,我们奉陪。 我也奉陪,我怕个X。阿胜说,时间地点你挑吧,反正我奉陪。 那就今天晚上吧,晚上八点怎么样? 八点就八点,我奉陪。 去煤场上,就是护城河边那个煤场,那儿没有人看见,去煤场怎么样? 煤场就煤场,我奉陪。 阿胜看见猪头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又往腹肌上一擦,猪头丑陋的脸上浮出一丝豪迈的微笑,似乎他们已经得胜回朝。别失约,你们千万别失约。猪头丢下最后这句话扭脸就走,阿胜看着他的背影离去,木然地站了一会儿,忽尔想起什么,拉大嗓门朝丰收里那群人吼道,谁失约谁是烂屎! 腾奇记得儿子出事前夕的表现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她准备淘米煮晚饭的时候阿胜一头撞迸家门,腾奇说,又死哪儿去了?让你煮饭你不煮,这么大的人了,天天要吃现成的。阿胜把母亲从水池边挤走,嘴凑到自来水龙头上咕咚咚地喝了好多冷水,滕风叫起来,茶壶里有冷开水。但阿胜抹了抹嘴说,来不及了。腾奇说,什么来得及来不及?你要泻肚子的。阿胜没再搭理母亲,他冲进小房间乒乒乓乓地翻找着什么,很快像一阵风似地奔出家门。你又要死哪儿去?腾奇在后面嚷着,她知道怎么嚷嚷儿子也不会告诉她他的行踪,儿子果然就没有告诉她。 腾奇记得儿子离家时裤子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不知揣了什么东西。她没有问,她知道怎么问儿子都是懒于回答她的问题的。 那天许多香椿树街人看见阿胜在街上东奔西走,人们都注意到了他的鼓凸的裤袋,谁也想不到那是一只双猫牌闹钟,即使他们知道是闹钟也不会知道阿胜为什么在裤袋里揣一只闹钟。 与阿胜熟识的那些青年知道闹钟的用途,他们知道阿胜那天特别需要一只手表,阿胜没有手表,以闹钟替代手表虽然有点可笑,却不失为一种简单的救急的办法。 八点钟。阿胜指着双猫牌闹钟对那些充满朝气的青年说,八点钟。香椿树街的人不是烂屎,八点钟在煤场见分晓, 跟皮匠巷那帮小孩去赌气?工农浴室里的那群青年耐心地听了阿胜的煽动。但他们不为所动,甚至有人爱惜刚刚洗干净的身体,去煤场?他们说,怎么想起来的?那这把澡不是白洗了吗? 猪头他们说香椿树街的人全是烂屎。阿胜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他的眼睛焦灼地巡视着浴室里每一个精壮魁梧的身体,你们就愿意这样被人糟蹋下去?阿胜说,你们是不是狗屎在煤场上见分晓,八点钟,你们到底去不去? 我们不跟他门赌这口气,跟皮匠巷的小孩?嘁,见了分晓也没有名气。有人说。你们到底去不去?阿胜说。 不去,又有人说,你不是烂屎,你一个人去吧, 阿胜走出工农浴室时瞥了眼手里的闹钟,已经五点多了,街上的阳光已经无情地向红黄的夕照演变。阿胜受挫的心隐隐作痛,他有点心灰意懒的.假如浴室里那帮人可以对今晚八点钟的约会无动于衷,那么香椿树街便没有几个人会赴约捍卫自己的名誉了。他们害怕.他们真的是烂屎。五点多钟香椿例街上人来人住,阿胜留心观察了视线里的每一个人。一个人是不是烂屎你朝他多瞪几眼就知道了,阿胜一边走一边凶狠地瞪看那些过路的青年,他注意到那些人的目光最后都下滑到他的裤袋上.那里揣着一只闹钟。他们不敢正视自己,他们以为裤袋里揣着什么东西?阿胜一边走着,几乎克制不住心里的叱骂,这条街怎么搞的?一个个怎么全是烂屎,真的全是烂屎。 阿胜那天没去找小蒙,固为他觉得小蒙跟自己已经疏远了,即使小蒙跟着自己也是累赘,小蒙是瘸了腿的烂屎。阿胜怀着最后一点希望去了从前的风云人物癞子家,癞子正在煤炉上炒青菜,在油烟、煤烟和孩子的啼叫声中,阿胜花费了很长时间才让癞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癞子爆发的笑声使阿胜受到又一次打击。烂屎就烂屎吧,癞子嘿嘿地笑着说.我是快奔四十岁的人了,一身力气让老婆孩子掏光了,我早就是烂屎了,阿胜说,你要是不去街上就不会有人去了。癞子仍然快乐地笑着,他说会有几人的,谁的人气大你找谁,谁没脑子你找谁,我看三霸和金龙银龙他们没脑子,你去找他们试试吧。 癞子提及的几个人阿胜也去找了,三霸不在家,金龙和银龙在杂货店门口和女营业员聊天,银龙很容易地被煽动起来,他说皮匠巷的人才是狗屎,身上刺了几条龙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去,怎么不去?出一口恶气去。银龙说着在金龙屁股上踢了一脚,金龙你去不去。金龙正在为女营业员修理一只塑料发卡,他回头膘了瞟阿胜,说,你找到了几个人阿胜说,没找到人,他们情愿做烂屎,金龙立即做出一种无能为力的姿态,他一边对女营业员挤眉弄眼一边说,那你找我们去干什么?给人做标靶呀?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不去,谁去谁是傻X。阿胜眼睛里的人花倏地又黯淡下去,他望着银龙,想说什么却已经懒得再说,银龙的表情有点负疚,他说。你看我是不怕的,但是没人去我也只好不去,然后他只又鹦鹉学舌地为自己申辩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谁去谁是傻X。 香椿树街长廊似的天空一点一点地黑下来,阿胜的心也一点一点地黑下来,裤兜的双猫牌闹钟越来越粗重地磕碰着他的右腿,那是一条绑过石膏的伤腿。现在那儿的每根骨头都在吮吸他的血和肉,酸胀和疼痛,阿胜想明天肯定要下雨了,可是明天下不下雨又有何妨,重要的是今晚八点,阿胜现在清晰地听见双猫牌闹钟在裤兜里的嘀嗒之声,两只猫的眼睛左右闪动着,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今晚八点就要来临。 路过打渔弄口时阿胜收住了匆忙的脚步,他起初想去李红家试试,他想对香椿树街的现状痛心疾首的人就剩下李红了,李红如果不去他就无脸再发牢骚了。可是李红去了又能怎么样?阿胜想无论如何他也找不到十个人了,与其两个人去不如一个人去。一个人,一个人去煤场让猪头他们见识一下,我李阿胜是不是烂屎?我李阿胜不是烂屎,香椿树街的人全是烂屎,可我李达主不是烂屎。一种绝望而悲壮的心情使阿胜的眼睛湿润起来,他想,今晚八点,今晚八点,本市最具爆炸性的新闻就要产生了。 据皮匠巷那群少年后来在拘留所交代,他们绝对没想到李阿胜会孤身一人去护城河边的煤场赴约,他们赶到那里时大约是八点整,看见阿胜独自站在高高的煤山上,阿胜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放在煤堆上,与此同时猪头他们听见了一只闹钟尖锐而冗长的鸣叫声。 煤场的灯光剪出了香椿树街的孤胆英雄阿胜的身影,阿胜骄傲坦然的神色使猪头大惑不解,他怀疑香椿树街的人在煤堆后面埋有伏兵,猪头派了人去察看,但煤场四周静若坟墓, 没有一个伏兵的影子。你们的人都躲在哪儿?猪头大叫道,又不是古代打仗,搞什么埋伏?把你的人都叫出 来。就我一个人。阿胜说。你开什么玩笑?快把他们叫出来,有几根桩子全部钉出来,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谁跟你开玩笑?阿胜说,就我一个人,他们是烂屎,他们不肯来,那也没关系,我一个 人就够了。这玩笑太大了,猪头环顾着他的人马说,烂屎街就是烂屎街,他们不敢来,他们不来我们就走吧。 猪头后来告诉审讯者们说,他已经准备带人走了,他们绝对不会做十对一的事,那样十对一是被任何人所耻笑的孩子式游戏,但是阿胜像一个疯子一样从煤山上冲下来,阿胜不让我们离开煤场。 别走,阿胜冲过来抓住了猪头的衣领,他说,是你把我约到这里的,你怎么能先溜?你说我溜,你是说我们十个人怕你一个人?猪头哂笑着伸手摸摸阿胜的前额,你在发高烧吧?猪头说,李阿胜,我看你的大脑烧坏了。少说废话,你们一个一个上,看我把你们一个一个地摆平。阿胜说,谁是烂屎今天会见分晓的。猪头说他本来真的想撤人的,但阿胜像吃了豹胆一样凶猛,阿胜出口伤人,而且死死地抓住他的衣领,猪头说他实在压不下怒气才跟阿胜动手的。 皮匠巷的另外九个人起初袖手旁观,他们看见阿胜和猪头在煤堆上扭着打着滚着,阿胜的嘴里念念有词,谁是烂屎,谁是烂屎?另外九个人承认阿胜和猪头旗鼓相当难分伯仲,他们看着两个沾满煤粉的身体渐渐地松软了,皮匠巷的猪头最后坐在城南李阿胜的身上,猪头抽拳击打阿胜的脸部,旁边的观战者鼓起掌来,因为他们羞于在第二轮应战。谁也没想到阿胜会捞起那块煤矸石,猪头,小心脑袋,他们话音未落,阿胜手里的煤肝石已经敲击在猪头的后脑勺上。 另外九个人后来在拘留所里无一例外地强调了这个细节,他们说本来是一对一,谁也不会插手,但香椿树街的李阿胜似乎疯了,他的疯狗般的举动激怒了皮匠巷的另外九个人,他们听见阿胜气喘吁吁地说,烂屎,你他妈才是烂屎,皮匠巷的烂屎,你们再来呀。九个皮匠巷的少年就这样一拥而上,他们毫无秩序地拳打脚踢,在短短的两分钟内把阿胜真正地摆平了,阿胜终于安静地躺在煤堆上,一动不动,阿胜就像一个坦桑尼亚或赞比亚的黑人躺在他们的脚下,他好像再也跳不起来了。 会不会死了?有个少年摸了摸阿胜的鼻息说。把他埋在煤山里,死了别人也不会发现。另一个少年往阿胜身上盖了一层煤石,他对伙伴们说,埋呀,一齐动手,把他埋起来。阿胜正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他似乎想伸手扒去胸前的煤块,但两只手都已经无力动弹,别埋我,阿胜说,烂屎才埋人,你们是烂屎,我要跟猪头说话。 猪头捂着后脑的创口来到阿胜面前,猪头当时觉得天旋地转的,但他还是不失幽默地与阿胜开了玩笑,你要跟我说什么?猪头向他的伙伴挤了挤眼睛,他说,你不会让我替你交党费吧。 一只闹钟。阿胜说,闹钟在煤山上,请你帮我带回去,我母亲每天上班要听闹钟的。闹钟?好吧,我帮你带回去。我运气太差,一直没有拜到好师傅,阿胜说,如果我拜到了好师傅,你们十个人一齐上 也不在话下。别嘴硬了,你都快要死了,还要嘴硬。猪头笑了笑说。他们都是烂屎,我不是,你也不是,阿胜说,我们可以交个朋友,我还想做两件事,看 来做不了啦,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忙?帮什么忙你说吧,你快死了,这忙不帮也要帮了。你帮我去踏平十步街,十步街那帮人太嚣张了,你别怕严三郎,严三郎已经死了,十步 街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我知道十步街没什么可怕的,本市三百条大街小巷我都要踏平它。你放心吧,你还要帮什么忙?香椿树街的户籍警小马你认识吗?找个机会收拾他,让他记住我李阿胜的裤子不是随便扒的。 猪头答应了对手的所有嘱托,他说因为他是侠义之士,他说阿胜那时候还没咽气,他准备把阿胜往护城河对岸的医院送的,但几辆卡车突然向煤场这边驶来,车灯强烈的灯光照亮了煤场,也使皮匠巷的十个少年感到了某种危险,他们沿着护城河河岸向东逃逸,猪头忘了去煤山上找回阿胜家的那只闹钟。 大约在夜里十点钟,加夜班的装卸工人发现翻斗车的铲斗铲到了异样的物体,爬下去一看便惊呼起来,一个人,是一个人! 确实是一个人,是城南香椿树街的少年阿胜。乌黑的煤粉遮盖了死者衣服和球鞋的颜色,也遮盖了他满脸的血污和临终表情。装卸工人不认识死者,他只是凭着阅历和经验猜想,一个死在煤场的人,其原因大概也是不伦不类乌黑难辨的。 香椿树街的户籍警小马一年来在街上疲于奔命,他的职责范围不算宽乏,但要管的事情却层出不穷。小马骑着一辆破旧的公车在街上来来往往,自行车只要在路边停放时间长一些,车胎免不了要遭到一次袭击,铁钉、碎玻璃和刀片,甚至有人用一根火柴棍便轻易地戳破了轮胎。小马不知道香椿树街人有什么理由仇视他,他决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有一天他躲在化工厂的传达室里埋下诱饵,他看见水泥厂老陆的女儿在他的自行车前东张西望,那是个梳羊角辫的美丽可爱的小女孩;小马看见她摘下头上的细发夹时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的身体愤怒地跳起来向现场冲了过去。 撞到鬼了,怎么会是你?小马抓住小女孩的手抢下那根细发夹,撞到鬼了,小马说,挺漂亮的小女孩也做这种坏事,你跟我有什么仇?快说,你跟我有什么仇? 没有,没有仇。受惊小女孩瞪大眼睛望着小马。 没有仇为什么要戳我的车胎?快说,你不说我送你到派出所去。 我不知道。小女孩摇着头突然大哭起来,她说,警察叔叔求求你。放了我,我以后再也不干坏事了。 小女孩哭得厉害,小马只好松开了手。 小马想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跟他不存在任何积怨,她肯定没有理由。真是撞到鬼了,小马想罪恶的细菌已经在整条香椿树街传染扩散,连一个美丽的小女孩也不能幸免。 小马那天推着自行车一路。思索着回到城南派出所,同事们发现小马神色严峻而忧郁,他们问小马有什么心事,小马心里默念的顺口溜这时便脱口而出,城东蛮,城西恶,城南杀人又放火,城南是个烂屎坑。 小马创造的顺口溜后来是被广泛流传的,它与许多人对本城各个区域的印象不谋而合。 一年一度的雨季无声地在南方制造着云和水,香椿树街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湿润粘滞起来。当一堆灰色的云絮从化工厂的三只大烟囱间轻柔地挤过来,街道两旁所有房屋的地面开始洇出水渍,竹榻上的老人手中已经握着蒲扇,老人说,天怎么这样闷呀,要来梅雨了。这么说着雨点已经纷纷打在屋顶青瓦和窗户玻璃上,雨点和阳光一齐落在香椿树街上,梅雨真的开始落下来啦。 梅雨在城市上空紊乱地倾斜,它像一个愚笨的人拨弄一种失灵的乐器,突然响了,突然又沉寂了。太阳朗朗地挂在空中,石子路上的水洼却在悄悄增长,护城河里的水位也在一寸一寸地涨高。没有人喜欢这种讨厌的雨,你在太阳地里走,却不得不带上雨伞和而衣,还要穿上既笨重又摺脚胶鞋或雨靴,因此雨季里的人们往往显得行色匆匆,每个人看上去都心烦意乱。 而香椿树街头的所有植物花卉在雨季里遍尝甘霖,那些凤仙,鸡冠、太阳花以及刚刚爆出花芽的夜饭花,它们在雨水和阳光的混合作用下生机勃勃,假如养花的人在那些花草旁侧耳倾听,他们甚至可以听见枝叶生长和花朵开怀大笑的声音。 雨点在香椿树街的石子路上激溅着,今年的梅雨与往年没有太大的差别,雨点这样忽疾忽轻地打在人们的头上,把人们丰饶多变的日常生活也打湿了。 据说在七月的雨夜里又有鬼魂在街上出没。香椿树街人所熟悉的一个鬼魂是打渔弄的梅美,有人描述了幽灵梅美在雨季里崭新的形象,说她的头发越来越长,已经披垂过膝,说她手里的蜡纸红心大概已经扔完,她的双手在环抱着一只黑白黄三色相杂的花猫,更今人难以置信的是关于幽灵梅美在南门大桥上唱歌的传说,有人说他在凌晨两点看见梅美抱着那只花猫站在桥头唱歌,唱的竟然是人间流行的那支歌--马儿哟,你慢些走慢些走啊。目击者说因为当时下着雨,幽灵梅美的歌声时断时续,听来似乎十分遥远,音色也显得凄婉低回,与原唱者的风格大相径庭,但他指天发誓说梅美唱的是那支歌,马儿哟,你慢些走慢些走啊。 有关鬼魂的传说总是会发展到今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迷信的人常常看见鬼魂,而更多的破除了迷信的人却从来没看见过任何鬼魂,他们习惯于把街坊邻居中那些行踪不定的目光阴郁的人比喻成鬼魂,譬如从前拾废纸的老丁,老丁或许真的是一个妄图复辟的鬼魂,老丁的鬼魂被逮捕了,现在街上又冒出一个鬼魂式的人物,那就是名噪一时的孤胆英雄李阿胜的母亲,住在化工厂隔壁的寡妇腾奇。 腾奇在雨季里徘徊街头的身影确实酷似一个鬼魂,她撑着一顶黄油布雨伞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你,喂,你看见我家的闹钟了吗?一只双猫牌闹钟,你看见了吗? 雨点打在腾奇的黄油布雨伞上,打在我们的香椿树街上,城南一带的气候暂时是凉爽的,但谁都知道雨季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下那么多雨有什么用?雨季一过炎热的夏天又将来临,年复一年,炎热的令人烦躁的夏天总是会来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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