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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第二天香椿树街上许多人都知道沈良出事了,沈良在学习班上跳了楼,跳断了腿,富有戏剧性的是沈良跳楼的落点,正好是在农具厂的化粪池,化粪池的盖子被清洁工打开了,人们说那个清洁工其实救了沈良一命,要不是他忘了盖上那盖子,沈鬼方就??从农具厂传来的消息说沈良被送进医院时浑身臭气,他对周围忙碌的人充满歉意,他说,再往左边歪一点就不会进去了。这种消息无疑是被好事之徒添加了佐料的,人们冷静地想一想,沈良当时绝不可能对跳楼的落点作出任何评价,他只是千方百计地想让自己的检查获得通过,而人在绝望的时候常常会运用糊涂的办法解救自己,这是香椿树街那些饱经世事风霜的街坊邻居的共识,他们说,沈良这回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几天后旭冰踩着三轮车把父亲从医院接回家,索梅脸色阴郁地守护在车上,当三轮车艰难地爬上南门桥即将进入香椿树街区时,小梅从提包里取出一只大口罩给沈良戴上,然后又取出另外一只给自己戴上,她对儿子旭冰说,快点骑回家,不要朝两面看。 小梅不希望任何人注意这辆三轮车,但事与愿违,在新开张的羊肉店门口,她看见一个腆着肚子的女人走出羊肉店,竟然是骚货小兰,小兰一边走一边打开手里的纸包,将一片粉红色的羊肉往嘴里送,两个女人的目光大约对峙了几秒钟,是小梅先偏转了脸,她的干枯皱裂的嘴唇在口罩后面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小梅现在心如死水,即使是与骚货小兰狭路相逢,她也丧失了骂人的兴趣和寻衅的力气。她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快点回家,烧上几壶热水,给沈良好好洗个澡。 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说北方的寒流正在南下,江南部分地区可能会有降雪。香椿树街的人们对此并没有在意,因为天气预报总是出错。但是冬至那天雪真的缓缓地袅袅婷婷地落下来,拎着空酒瓶前往杂货店打冬酿酒的人们都让雪片淋湿了头发和棉祆,他们站在杂货店里拍打着身上的小雪片,一边抬头望着阴郁的天空,说,冬酿酒还没吃,怎么就下起雪来了?又说,邋遢冬至干净年,今年过年天气肯定好的。而孩子们已经在街上疯跑了,小学校陈老师的弱智儿子爬到一辆板车上,用双手去接空中的雪片,接住了就用舌头舔吸,一边舔着一边快乐地喊,吃冷饮,吃冷饮啦。 雪下到半夜就成了鹅毛大雪,首先是水泥厂的大窑和化工厂的油塔变白了,接着是香椿树街人家的房顶盖了一层雪被,最后狭窄的石子路上也积起了二寸厚的雪,那些去亲友家喝冬至酒的人夜半归家,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都清晰地传到临街的窗户里面。冬至夜就在米酒的醇香和醉酒者的踩雪声中过去了。 第二天清晨腾奇抓了把扫帚到门外去扫雪,扫了几下就看见了那条僵死的蛇,腾奇吓了一跳,她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蛇了,作为一个耍蛇人的女儿,她依稀认得那是被父亲称为火赤练的毒蛇,她不知道这条蛇为什么会死在她家门口,按照香椿树街的说法,祖宗神灵有时会变成一条蛇守卧在地下或院子里,他们把这些蛇称为家蛇,相信它们保佑着子孙后代安居乐业,但腾奇自从赵家烨被卡车撞死后,一直认定赵家几代人都是罪孽深重而遭神灵唾弃的,她相信赵家的朽蚀的地板下面只有老鼠而绝无神秘的家蛇,她真的不知道这条蛇为什么死在她家门口,肯定是冻死的,腾奇用扫帚拨了拨死蛇,死蛇像一段麻绳一样僵直而缺乏弹性,她记得父亲说过蛇也怕冷,冬天蛇不出洞,那么昨天夜里它为什么冒着雪寒爬到街上来,为什么恰恰死在她家门口呢? 腾奇怀着不安的心情把死蛇扫进簸箕里,又在上面盖了一层雪块往垃圾箱那里走,街上已经有上早班的人小心翼翼地骑车通过雪地,也已经有孩子在门口堆起雪人,腾奇站在垃圾箱旁茫然地观望着雪后的街景,突然觉得清冽的空气中浮起一种淡淡的蛇腥味,那是从蛇篓上散发的气息,那是她父亲身上和一条红底绿花棉被上散发的气息,也是腾奇作为一个耍蛇人的女儿永远难忘的气息。 腾奇捂住了鼻子,她又想起耍蛇的父亲,多年来腾奇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每次想起父亲她便会自然而然地捂紧鼻子。 后来腾奇就一直烦躁不安,对于她父亲的突然寻访,她是早有预感的。蛇先来了,耍蛇人父亲随后也将来到。 阿胜当时正和旭冰一起在堂屋里打沙袋,沙袋是阿胜自制的,为了这口沙袋,阿胜拆掉了家里的一只帆布旅行包,到运输船上偷了五斤黄沙。达主不顾母亲的反对,把沙袋悬吊在堂屋的房梁上,他像凤凰弄的鸠山他们一样,一拳一拳地击打沉重的沙袋,看着沙袋像秋千架似地荡来晃去,听见家中的房梁吱吱地鸣叫,阿胜的心里充满了激情,他喊来了旭冰,旭冰摸了摸沙袋,第一句话就给阿胜泼了冷水,旭冰说,这叫什么沙袋?怎么能用帆布?要用皮的,没有皮用人造革也行。阿胜有点窘迫,他说,我看见鼻涕虫的沙袋就是这么做的,反正是练拳头,管它是帆布还是皮呢。 阿胜扬起右拳击向沙袋,沙袋荡到旭冰面前,旭冰只是用手推了推,他的脸上仍然是一种鄙夷的神色,旭冰扫了阿胜一眼说,这样练不出来的,瞎练有什么名堂?就算你拳头练硬了腿还是不行,腿上功夫很重要,不拜师傅永远练不出来。阿胜埋着头又打了几拳,他觉得旭冰的奚落往往击中要害,这使他感到一丝愠怒。我也不想怎么样,只要在香椿树街上能对付就行了,阿胜说着突然想起那次倒霉的双塔镇之行,他的眼睛里闪出几朵冲动的火花,说,再去一趟双塔镇怎么样?再去找找王和尚怎么样?旭冰却晒笑着挥了挥手,旭冰说,什么王和尚?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他那套武艺是骗人的,是花架子,真要打起来没有屁用。 沙袋仍然在半空中摆动,但阿胜已经停止了击打的动作,指骨和手背上有一种尖锐的痛感,阿胜好几次想抚摸痛处但都忍住了,他的迷惘而错愕的目光紧盯着旭冰,似乎在判断旭冰的消息是真是假,那么你说还有谁的武功最好,阿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谁的武功最好? 十步街你去过吗?旭冰斜睨着阿胜,咳嗽了一声说,现在都说十步街严三郎最厉害,轻功、硬功和散打,样样都厉害,不过你就别想拜他师傅了,人家早就收了关门徒弟。 他的关门徒弟是谁,阿胜问。 好像是公交公司的一个司机,旭冰转过脸望了望门外说,也有人说严三郎儿子就是他关门徒弟,他儿子在南门的油漆商店。 滕文章就是这时候出现在门口的。滕文章头戴一顶本地罕见的黑毡帽,肩背包裹卷,手里提着一只蛇篓,朝门里探头看了一下,正好阿胜朝门外回头,腾奇的眉眼神气都在那个少年脸上得到了栩栩如生的再现,滕文章的眼睛就倏地一亮,喉咙里漏出一句深情的家乡方言,小把戏,凤丫头的小把戏,而滕文章的脚便情不自禁地踩到了门槛里面。 要饭花子怎么进来了?阿胜过来把滕文章往门外推,他说,怎么敢到我门上来要饭?快给我滚出去。 你不要推我,滕文章打开蛇篓的盖子,一条蛇就把脑袋探出来,蛇信于吐得很长,果然把达主吓了一跳。滕文章瞥了眼素未谋面的外孙,背对着他坐在女儿家的门槛上,滕文章说,小把戏,你不要推我,我闯了五十年江湖,从来没有人敢推我,你怎么敢推我? 你是耍蛇的?阿胜仍然疑惑地审查着那只蛇篓,他说,你耍蛇不到街上去,到我门上来干什么? 滕文章笑了笑,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他用一种威严的口气对阿胜说,去叫你娘出来,告诉她我来了,我是她亲爹。我是滕文章。 阿胜怔在门边,他看了看旭冰,旭冰的脸上是一种不怀好意的表情,阿胜摸了摸耳朵说,怎么回事?她有个亲爹,我怎么没听说过? 屁话,她没有亲爹难道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滕文章的情绪突然激奋起来,他怒视着阿胜,喉咙里呼嗜呼嗜地喘气,没有我就没有你娘,没有你娘就没有你,小把戏你听懂了吗? 不懂,阿胜偏过脸看着那只蛇篓,他说,你还是耍一回给我们看看吧,篓子里有几条蛇?你会不会把蛇脑袋放迸嘴里?你放一回给我们看看。 我耍蛇给你们两个小畜生看?滕文章愤愤地咕哝着,忽然站起来向里屋高声喊起来,凤丫头!凤丫头!赵家烨! 凤丫头?旭冰在边上嬉笑起来,他对阿胜说,你娘叫凤丫头?他还在叫你爹,你爹能听见吗? 阿胜这时候似乎已经相信耍蛇佬真的是他外公了,他没有再驱赶滕文章,她马上就下班回家,你等着吧。阿胜说完就重新击打起沙袋来,过了一会儿阿胜才想起其中的疑窦,他问滕文章,既然你是她亲爹,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我家呢? 滕文章坐在女儿家的门槛上观望着暮色中的香椿树街,溃烂的眼角处凝结了一滴浑浊的眼泪,他没有回答阿胜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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