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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农具厂在城南的一条弄堂里,小梅打着一把黄油布伞走迸那条堆满废铁和煤矿石的弄堂时,鼻孔里吸进的都是她熟悉的沈良身上特有的气味。远远地小梅看见了农具厂唯一的三层水泥楼,楼壁的颜色被烟囱里的黑烟熏成了黑色,唯有红漆刷写的一行标语仍然鲜艳夺目,在三层楼的走廊栏杆上,几件男人的衬衫和短裤在细雨西风里轻轻拂动着,小梅一眼就认出了她男人的短裤,还有那只灰色维尼纶假领。下着雨,衣服怎么还晒在外面?小梅不知道沈良是忘了收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学习班,学习班在那楼上吗?索梅指着三层楼上问传达室的老头。你干什么?老头审视着小梅。干什么?小梅没好气地白了老头一眼,来看我男人,沈良,给他送点东西。今天不探视,也不好随便送东西的。老头说。学习班又不是监狱,这不许那不许的。小梅鄙夷地冷笑了一声,径直就往里面闯。传达 室的老头大喊大叫地追出来,小梅猛地回头用伞尖敲着他说,你叫什么叫?我男人没带衣服,冻死了他你负责? 小梅一路气鼓鼓地爬到三楼,发现三楼上还有一道铁栅栏门,门上挂着把链条锁,怎么推也推不开,小梅就把铁门摇得嘎嘎响,嘴里高喊着沈良的名字。出来了一个人,朝铁门这里探头探脑的,小梅说,沈良,沈良在里面吗?那人不说话,吐了一口痰,又缩回去了,小梅便更用力地摇那铁门,沈良终于出现在走廊上,怕冷似地耸着肩膀,两只手互相搓弄着。几天不见,男人已经瘦得尖嘴猴腮的,小梅的眼圈立刻有点泛红。 把门开开,让我进来,索梅说。不让开门的。沈良仍然搓着手,朝身后张望了一眼,今天不探视,本来都不让见家属的。一个狗屁学习班,弄得真像个监狱。小梅恨恨地看着男人,快开门呀,不开门我怎么给 你东西?不让开门的,你把东西塞进来吧。现在胆子这么小。小梅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当初搞那婊子赁可是色胆包天,你当初 要是有点觉悟,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沈良皱起了眉头,眼睛朝旁边扫着,一只手就朝铁栅栏的空当伸过来。小梅或许也意识到现在不是声讨旧账的时机,就把那只装满东西的网袋从铁门空当里塞进来。包太满,塞不进去,小梅只好把衣服、肥皂和草纸一样样地拿出来。 什么时候能回家?小梅说。 我也不知道,天天都在洗脑,天天都在写检查,还是通不过。他们一定要挖政治思想上的根子,政治上我有什么问题?就是搞了一次腐化,跟政治上有什么相关? 千万别瞎说,政治上的事写进材料以后一辈子背黑锅,小梅声色俱厉地对男人说,犯什么错误检讨什么错误,别的事千万别瞎说。 不瞎说就怕不行了,沈良的目光黯淡而恍惚,他叹了口气说,老孙是组长,我以前办过他的班,这次是要报复了,怎么也不让我过关。 男人萎靡而绝望的神色使小梅感到担忧,她想教他一些对策,但学习班那一套恰恰是她缺乏经验的领域,小梅情急之中就说,什么狗屁组长,我要去跟他吵。沈良苦笑着说,你就知道吵,吵有什么用,他看了看腕上的表,又说,五分钟到了,再不进去他们又有话说了。 小梅无可奈何地望着男人从铁门前消失,爱伶和心酸之情油然升起,嗽地想起男人的短裤和假领还在外面淋雨,就叫起来,庭方,你的衣服去收掉,要淋烂掉的。但沈良没有回应。沈良已经进去了。小梅看见一柄新牙刷被男人遗落在地上,就用手伸进铁门把牙刷捡了起来。 天空中仍然飘着斜斜的雨丝,农具厂一带的空气充满着一种类似腐肉的气息,弄堂的水洼地里散落着许多圆形的小铁片,有几个男孩在雨地里跑着,用那些小铁片互相抛掷着袭击对方。一块铁片落在小梅的黄油布雨伞上,啪地一声,该死,小梅响亮地骂了一声,但她脑子里仍然想象着男人在那楼上受的苦,小梅突然强烈地后悔那天来农具厂告状的行动,该死,我把庭方给害了,小梅用雨伞遮住脸抽泣起来,该死,该死,小梅扬起手掌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遇到下雨天护城河里的水会比往日绿一点,也要清澄一些,近郊农村水域中的水葫芦和解放草不知从何处漂迸护城河里,一丛丛地随波逐流,远远望过去就像一块移动的草坪。而河上的浮尸也总是在这样的雨天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香椿树街的人们谙熟这一条规律,但他们谁也说不清楚那是因为雨天容易死人还是因为死人们喜欢选择雨天去死,就像河上的那些无名浮尸,谁也说不清死者是失足溺毙还是自寻短见的。 南门桥上站了一排人,他们穿着塑料雨披或者打着伞,一齐朝右面的河道里俯瞰,他们看见一具浮尸在两丛解放草之间忽隐忽现,慢慢漂进桥洞,有人高声说,是仰面躺着的,是个女的。另外的人都急急地跑到桥的另一边,等浮尸漂出桥洞,南门桥上一片惊叹之声,眼尖的人又说,可怜,是个女孩子呀。旁边有人想起打渔弄的梅美,说,会不会是打渔弄的梅美,这种联想立刻遭到了驳斥,驳斥者说,怎么可能?梅美的尸首要是找到的话,早就成白骨了,亏你想得出来。 东风中学的几个女孩子那天也在桥上,当她们发现有人把河里的浮尸与昔日同窗梅美联系起来,立刻七嘴八舌地宣布了那条荒诞不经的新闻,梅美,嘿嘿,怎么是梅美,她们说,梅美早就成了鬼魂啦! 打渔弄的李玉莲不止一次地看见过梅美的鬼魂。 几个月来李玉莲一直在为阿齐的案子奔忙不息,区法院的人看见那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时就说,她又来了,又来上班了,人们想方设法地躲开这个伶牙利齿坚韧不拔的女人,但李玉莲不是谁能躲掉的人,她带了饭盒到法院去,法院的人不得不耐下性子听她为儿子翻案的种种理由。 李玉莲说,你们知道吗?那女孩自杀了,她后悔了,是良心发现了,她亲口对我说过,不该诬告阿齐,不该把阿齐往绝路上推。 死无对证。法院的人不以为然。他们说,你不要为了给儿子翻案,随便往死人身上东拉西扯的。 你们怀疑我说说?李玉莲涨红着脸说,你们到香椿树街上去问问,我李玉莲什么时候说过一次谎? 没说你说谎,法院的人说,法律不是儿戏,什么都要拿证据的。 这不公平,光让我们拿证据,怎么不要他们的证据?说我儿子是强奸,谁听见了?谁看见了?李玉莲说着说着激愤起来,眼睛咄咄逼人地扫着众人,她要不是半推半就的,为什么不叫?为什么不喊人?左右都有邻居,对面水泥厂也有人,怎么谁也没听见? 你这是胡搅蛮缠了,法院的人对面前的女人终于失去了耐心,他们严肃地下了逐客令,我们这里是法院,不是居委会,你再大吵大闹,我们就要叫法警来了,以后别来了,要是不满我们的判决可以上告。 我要上告的,李玉莲从椅子上站起来,尖声地说,市里、省里、中央,我都要去,共产党的领导,要实事求是,我就不信讨不回公道。 李玉莲拎着饭盒颓丧地走下法院的台阶,看见布告栏前面围着几个人,朝布告上指指戳戳的,孙王珠知道宣判阿齐的布告还贴在那里,那几个人的手指因此就像戳在她的心上,她的喉咙里便升起一声痛苦的呻吟。李玉莲匆匆地走过那圈人,忽然发现人群里站着一个穿绿裙的女孩,乌黑的长发和美丽的脸部侧影都酷似梅美,李玉莲惊叹了一声,女孩从人群里转过身来,女孩的手里抓着一叠红色的蜡纸,她的一只苍白的手肘微微抬起,似乎要把那叠红色蜡纸朝这里扔过来,不,不要扔过来,李玉莲尖叫着用双手捂住了脸。 当李玉莲从惊恐中恢复了镇定放下手时,穿绿裙的女孩从布告栏前消失了,她揉了揉眼睛,女孩真的像一阵风似地消失不见了。布告栏前的人都回过头惊讶地看那个尖声喊叫的女人,是个精神病,有人如此断言。李玉莲似乎没有听见别人对她不敬的议论,活见鬼,李玉莲的目光四处搜寻着什么,嘴里嘀咕着,真是活见鬼了。她想一个鬼魂跑到法院来干什么?难道鬼魂也会告状吗? 李玉莲记得她以前是惧怕鬼魂的,但对于梅美游荡的幽灵她已经习以为常,每当想起儿子阿齐在草蓝街监狱可怜的生活,愤恨就替代了恐惧,它使李玉莲的眼睛里冒出一种悲壮的火花,她要跟梅美的鬼魂斗。她不相信一个大活人斗不过一个鬼魂。在回家的途中,李玉莲苦苦地回忆幼时一个巫师到家中捉鬼的情景,她记得捉鬼需要许多黄草纸,但是到哪儿能请到高明的巫师无疑是个问题,李玉莲走到一家杂货店门口,盯看货架上的一堆黄草纸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她还是毅然决然地走进杂货店,买下了七刀黄草纸。 农具厂的人是在傍晚时分来到小梅家的,他们问路正好问到腾奇家,腾奇随手朝街对面指了指,突然觉得农具厂的人现在到沈家事因溪跷,就端着饭碗溜过去听他们的动静,但是农具厂的两个人一进去就匆忙把门关上了,隔着沈家的门,腾奇只听见广播里播送天气预报的声音,却听不清屋里人的谈话,腾奇把耳朵贴近门上的锁眼,突然就听见小梅那声怪叫,极其尖利而凄厉的,腾奇吓了一跳,手里的筷子掉了一只,当她弯腰去捡那只筷子时,听见门内响起杂乱而慌张的脚步声,夹杂着小梅的咒骂声,门开了,农具厂的两个人窜出来,差点撞翻了腾奇的饭碗,她看见小梅手举一只淘米箩疯狂地追打着两个来客,灰白的脸上涕泪交加,嘴里一迭声地骂道:滚,给我滚,从我家里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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