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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街上的积雪已经化成了泥浆和积水,从工厂下班的人们从耍蛇人滕文章的视线里杂沓而过,滕文章听着阿胜击打沙袋的噗噗的声音,听着他仅剩的三条蛇在竹篓里嘶嘶地游动,旅途劳累终于袭倒了他,滕文章就把脑袋枕在包裹卷上打起瞌睡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谁在动他的蛇篓,滕文章一下就惊醒了,别动我的篓子,小心蛇咬。滕文章搬动蛇篓之际看见一个穿蓝色工作棉祆的中年妇人立在他面前,阔别二十年,腾奇从前红润姣好的面容已经变得憔悴而苍老,唯有眉眼的一颗黑痣还散发着他所熟悉的气息,滕文章浑浊的目光久久地盯着那颗黑痣,他说,凤丫头,我老了,我走不动了,让我在你家过个春节。 腾奇一手拿着油布伞,一手拎着装饭盒的尼龙网袋,她像一个木偶一样站在父亲面前,一种惊愕夹杂痛苦的表情凝固在腾奇的脸上。 我老了,耳聋眼花了,我不能再耍蛇了。滕文章抬起糙裂的手背揉着眼角,他的语调听上去是牢骚多于请求,去年在山东让蛇咬了一回,今年在乡下又咬了一次,X他娘的,我真的不行了,我要在你这里住下来了,过个春节。 腾奇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这个动作表明她已经恢复了镇静,这条街有好几座桥,你该记得,桥下都有桥洞,腾奇说,你怎么不去住桥洞? 屁话,滕文章朝女儿狠狠地啐了一口,他说,亏你说得出口:养儿防老,当初要不是留这条后路,我就把你喂了蛇了,你这条命是我给的,你不养我谁养我? 你还不如把我喂了蛇。腾奇突然跺了跺脚,她的眼泪同时像断线之珠奔泻而出,你把我害成这种样子,还有脸来让我养你的老,你老了走不动了?走不动躺桥洞里去等死,让你的蛇给你收尸,腾奇说着就把父亲的蛇篓扔到门外,然后她去推滕文章,滕文章用手抠住门框,推不动他,腾奇就朝屋里喊儿子的名字,阿胜,阿胜,来把这个要饭花子赶出去! 阿胜匆匆地跑出来,他观察着母亲的表情说,吔,你哭什么?他不是你亲爹吗?腾奇捂住脸说,把他赶出去!阿胜嗤地笑起来,一只手就去拉滕文章的胳膊,真滑稽,这种事情真他妈的滑稽。滕文章摔掉了阿胜,双目怒眦道,滑稽?滑稽,滑你妈个X,滕文章退出门外拎起他的蛇篓,他的一举一动现在都散发着明显的苍老迟钝的气息,滕文章慢慢地捆好背上的包裹卷,把蛇篓挎上肩,突然回过头朝阿胜笑了笑,小畜主,看见你娘怎样对我的吗?滕文章说,她今天怎样对我,你以后也怎样对她。 耍蛇人滕文章在二十年以后重游香椿树街,视线里的街景也似乎沾上一层白绣,但所有居民、工厂、店铺甚至垃圾堆的面目都依然熟稔,他人在这条街上呆了五天,嫁掉了唯一的女儿,记得他拿着新女婿给他的钱,在澡堂里泡了一个下午,喝了一壶香酽扑鼻的龙井茶。后来又去买了一瓶酒就着一包卤猪耳朵饱食一顿,吃完就上路了。现在他竭力回忆着新女婿的职业和模样,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个人的双腿又粗又短,那个人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 街上一片泥泞,石桥下的一片空地上散落着桔子皮、白菜叶和草绳之类的垃圾,它们一概被雪水染黑了。有人匆匆地把自行车扛下石桥,有两个小女孩用竹筷串着几根油条,一边咬着油条一边朝桥上冲。滕文章在桥下站了一会儿,这样的地点人来人往,通常适宜于他的耍蛇表演,但滕文章现在已经习惯于放弃,他朝桥堍下走去,打量着哪个桥洞避风避寒,香椿树街与别的地方并无二样,耍蛇人滕文章仍然得选择一个桥洞做他的栖身之所。 拾废纸的老丁当时正在桥堍下的垃圾堆里寻找废纸,他看见滕文章对着桥洞里东张西望的,想起居委会的人总是要求居民们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老丁就上去盘问了滕文章一番。 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我是耍蛇的。 那你不到街上去往桥洞里钻干什么? 我累,我走不动了,我要歇口气再走。 你那篓子里装的什么? 蛇,死的死,扔的扔,只剩下三条了。 三条蛇。不是炸药包? 什么包?我听不清你的话,耳朵不灵了。老啦,我要歇口气再走。大哥,我怎么爬不上去?你行行好托我一把。 老丁看了看滕文章的竹篓,里面确实有三条蛇,他想这人真的是一个耍蛇人,那么破四旧立四新怎么没有破到耍蛇人头上呢?老丁还是有点疑惑,他还想盘问几句,但心中对这个苍老而衰弱的耍蛇人充满了侧隐之心,怎么睡桥洞?这么冷的天,会冻坏的。老丁嘀咕着,但他还是在耍它人后背上托了一下,帮他爬进了桥洞,耍蛇的?老丁叹了口气,耍蛇的,我大概二十年没见耍蛇的人来了。 刮了一夜的风,早晨起来腾奇的耳朵里还留着呜呜的风声,屋里很冷,昨天从缸里抓出来的腌菜上结满了冰渣,腾奇本来是想去打开煤炉的风门的,但在煤炉旁转了一圈,却忘了要干的事。她觉得头痛,这是老毛病,是多年来给死鬼丈夫赵家烨和儿子气出来的病,但这次头痛与往日不同,她知道那是一夜失眠的缘故。父亲的突然出现勾起了腾奇更加遥远更加辛酸的回忆,伴随着那些回忆她的鼻孔里灌满了一股奇特的蛇腥味,只有一个耍蛇人的女儿能准确地分辨这种腥味,也只响这种腥味能使腾奇的心绪乱成一团杂色丝线。 腾奇打开临街的门,迎面扑来的是降温后的寒气。天色像刀刃上的光,微微发蓝,路灯还零星地亮着,街上没有行人,门口墙边也没有留下父亲夜宿的痕迹。腾奇突然感到心慌,桥洞,他真的住到桥洞里去了?这么冷的天,刮这么大的风,他真的在桥洞里过了一夜?腾奇这样想着便给自己出了几道问题,假如他昨天非要赖在我家,我会不会把他硬推出门?假如他半夜里又来敲门,我是不是会起床给他开门?腾奇越想心里就越乱,一声短促的嘎咽体现了她的茫然失措,腾奇抓过一把梳子用力梳着干涩的短发,心中突然又充满了另一种善行的声音,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说他都是我亲爹,他对不起我我要对得起他,他还能活几年?我就养着他,就当是积一回阴德吧。 腾奇大概是在早晨六点钟出门的,她先走到铁路桥的旱洞外面,旱洞洞口挂着几张破草包片,掀开草包片,她看见那对来自安徽农村的夫妇和他们的一群孩子缩在棉被里睡,那女人被声音惊动,直起身子间,谁?要买煤渣吗?腾奇连忙迟了出来,站在外面愣怔了一会,眼前突然地浮现出二十年前她和父亲在这样的地方夜宿的情景,那些在竹篓里游动的蛇,那只像蛇一样在她身上游动的手,父亲和夜里的寒风是她记忆中的两把刀,它们在腾奇的身上留下了永恒的伤害。一列货车由东向西驶过铁路桥,尖厉的汽笛声把腾奇吓了一跳,腾奇像逃似地奔跑了几步,看着装满木材的货车渐渐远去,脑子里仍然想着父亲,畜生,老畜生,他现在想起女儿来了?腾奇自言自语地朝街南走,她对自己说,我在他眼里还不如一条蛇,蛇都装在篓子里带走了,把我往这里一扔,这样的爹,我还要去找他回家,我还准备给他养老。腾奇一边走一边叹着气,她说,像我这样做女儿的,满世界打着灯笼也难找。 腾奇走过卖豆制品的摊子前,看见已经有人守在那里排队买豆腐,而破篮子也已经排了一串,一直铺到药店门口,腾奇猛地想快过年了,人们已经提前在争购年货,不是买豆腐,是买紧俏的油豆腐、油面筋和百页,腾奇想她怎么糊里糊涂地把这么要紧的事忘了,就急急地挤上去捉注一个熟人,让她给自己留一个空位,熟人说,黄鱼车马上来了,你快回家拿蓝子吧,腾奇答应着急匆匆地回家去拿篮子,原来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 就这么耽搁了两个小时,腾奇后来回忆起她排队买油豆腐的时候只是为手里少了一张豆制品票发愁,确实是把找父亲回家的事忘了,那天腾奇找到街北的石桥下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看见桥下聚着一群人朝桥洞里指指戳戳,某种不祥的预感霎时浮上心头。 拾废纸的老丁用衣袖拼命揉着红肿的眼睛,他向围观的人群重复着一句话,死了,昨天我看见他躺进桥洞,今天就死了。 是谁?是谁死了?腾奇挤进人堆问老丁。 一个耍蛇的老头,大概是冻死的,老丁唏嘘着望了望桥洞,他说,昨天夜里刮那么大的凤,我早知道他会冻死,怎么也把他拉到我家住一夜了,罪过,快过年了呀。 桥洞里有两个警察弓着身子走来走去,腾奇突然看见那只蛇篓被警察无意碰倒了,蛇篓朝桥洞口滚来,蛇,蛇,蛇,腾奇就是这时候发出了令人恐惧的惊叫,几乎是在蛇篓坠入河水的同一瞬间,耍蛇人的女儿腾奇摇摇晃晃地昏厥在人堆中间。 被冻死的耍蛇人滕文章躺在一辆板车上,在冬日的阳光下通过香椿树街,起初人们还能够清楚地看见死者紫青色的安详的面容,七嘴八舌地猜测他的年龄和身世,后来拾废纸的老丁在死者的脸上盖了一块手帕,又用桥洞里的那床棉被铺到死者的尸下,人们对这样的运尸车立刻厌恶和恐惧起来,结队去上学的女孩子们更是掩着鼻子躲到别人家的门洞里去。 阿胜正在门口刷牙,他看见户籍警小马跟在那辆尸车后走过来,心中便升起一股挑衅的欲望,阿胜吐掉嘴里的牙膏沫,走上去斜着眼睛问小马,谁死了?给谁做掉的?小马说,滚开,没你的事,阿胜用牙刷柄挑开手帕看了看死者的脸,是个老头,我以为是谁呢!阿胜有点失望地跟着尸车走了几步,突然对小马喊,喂,我认识这个死人,他是耍蛇的,不骗你,他来找过我。小马满含讥讽地瞟了阿胜一眼,你谁都认识,谁都来找过你,你他妈的真是个大人物,小马说着推了阿胜一把,滚开,这里没你的事。 运尸车经过南门大桥时出了件怪事,小马突然看见一条蛇从车上钻出来,掉在地上盘成一圈,然后又舒展开身体朝桥下游,小马慌乱中抬脚去踩蛇,拉车的老工人叫起来,别踩它,那蛇有毒。小马的脚就放了下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蛇从容地游向桥坡,嘀咕道,它往哪儿游?它想往哪儿游? 小马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他不知道那条蛇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是从死人的破棉袄里还是从那床棉被里钻出来的?小马记得耍蛇人的蛇篓确确实实是掉在河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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