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短信业务 APP权益
十三
东风中学门口围了一群人,教政治的老师李胖用手绢捂着前额,那条手绢已经被血染透了。李胖倚着墙对旁边的学生们说,不关你们的事,都给我回去上课。学生们一哄而散,只剩下几个没课的老师围着李胖,要送他去医院包扎,李胖挥挥手说,不用了,就破了一个口子,说着目光就愤愤地扫向墙上的布告栏,布告栏上又出现了几个被开除的学生名字,我知道是谁策划的,李胖咬牙切齿地说,这条烂街,这个烂学校,在这儿教书就该向公安局申请枪枝弹药。 袭击李胖的几个少年身份不明,但根据他们动用的凶器的风格--长柄改锥和电工刀,可以判断他们来自城南一带,大概是属于老鹰帮的。李胖捂着伤口,烦躁地听同事们分析事件的原委,突然冲动地骂了句粗话,教师?人民教师?教他娘个X。现在这些孩子哪里要教师?哪里要学校?我看把东风中学改成少年监狱还差不多。 校门口的几个教师都为李胖这句话拍手称快,而一直背着箩筐站在一边旁听的老丁偏要多嘴,怎么能这么说?老丁惊愕地望着那群老师,他说,孩子不教不成人,现在学校连《三字经》都不教,孩子们善恶不分,他们怎么会学好呢?教师们被老丁问得一时无言,好一会儿想起老丁是个未摘帽的四类分子,于是就互相对视着说,这老东西不是在宣扬孔孟之道封建思想吗?够反动的。挨打的政治老师李胖正好满腹火气撒在老丁身上,滚远点,你这个四类分子,李胖抬腿朝老丁的纸筐飞起一脚,这里没有你的发言权。 老丁趔趄了一下站住了,他的浑浊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老丁想幸亏自己腿脚硬朗,否则栽在地上兴许就难爬起来了。李胖和其他老师渐次走进了东风中学的铁门。现在的先生--老丁目送着那些背影冷笑了一声,现在的先生其实也不像先生。老丁想起遥远的孩提时代,城南的孩子都到桃花弄去上学堂,桃花弄大窄了,遇到先生从那里进进出出,孩子们都自觉退到弄堂两侧,鞠着躬让先生先过。还有先生手里的一柄木尺,它专门对付调皮闹事的孩子,打手心和屁股,绝不打其它地方。现在什么都乱了,老丁想,学校的先生调教不了孩子,却对一个可怜的老头子施以拳脚。 罪过,真是罪过。老丁嘟囔着擤了一把鼻涕,目光习惯性地搜索着学校周围的废纸,墙上的那张布告是刚贴出来的,张贴时间未过三天的纸老丁一般是不动的,即使是拾废纸老丁也拾得循规蹈矩。老丁看见秋天的阳光均匀地洒在东风中学的红砖教室和冬青树上,到处可见揉皱的纸团和撕碎的纸条,但老丁从来都没有进去拾过学校里面的废纸,他只能在校门外面。门卫老张曾经怀着一种歉意对他说,不是我不让你进去,工宣队说了,地富反坏右一律不准进学校大门,怕你们毒害青少年。 地上到处是废纸,却不让你进去捡,真是罪过。老丁无可奈何地收拾起他的箩筐,弯腰之际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地上散着几块白底蓝花的小瓷片,它们使老丁一下子闻到了从前康王堂药店的气息,即使被孩子们摔成了碎瓷片,即使瓷片上的梅花和兰花图案已经无从辨认,老丁也能认出那就是从前康王堂用来装麝香丸和参茸的瓷罐,他的康王堂,他的出自嘉靖官窑的瓷罐,现在成为几块碎片躺在老丁肮脏枯皱的手掌上。真是罪??过,老丁的声音类似呜咽,浑浊的双眼更加潮润,但老丁的眼角只有眼垢没有眼泪。老丁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制造了这些碎瓮片,是拿了瓷罐砸了谁的头还是往墙上砸着玩?那些东西早已被一群学生从他床铺下全部抄走,老丁记得学生们用铁锤愤怒地敲碎瓷器的那个日子,他们把满地的瓷片往垃圾堆那里扫,被铁锤遗漏的几只瓷器在菜叶和煤灰中闪着洁净的光,老丁记得他守在垃圾堆旁,无论如何不敢去捡。是几个从市场归来的妇女把剩下的几只瓷器拾到了菜篮子里,老丁至今还记得那几个妇女的谈话,一个说,拿回去装砂糖吧。另一个说,装糖容易化了,这种东西做盐罐最合适。 真是罪??过。老丁一手握着瓮片一手背着纸筐在香椿树街上走。他想,孩子们假如想砸东西玩,尽可以找地上的石块和玻璃瓶,为什么非要砸这些珍贵的瓷器?孩子们为什么非要弄坏那些好东西?老丁在街上走,遇见熟人他就站住,摊开手上的瓷片给人看,罪??过,真是罪过,老丁用一种乞怜的目光望着别人,熟人就朝老丁的手掌匆匆扫上一眼,说,你嘟嘟囔囔说什么?莫名其妙。老丁说,他们把它砸碎了。熟人便嘻嘻地笑起来,砸碎就砸碎了吧,这有什么?老丁你他妈的老糊涂了。 老丁意识到许多香椿树街的老熟人已经听不懂他的话,心里涌出了许多悲凉。老丁走到从前的康王堂前时再次站住了,他看见药店关着门,门上挂了一块纸牌:今天学习不营业。老丁兀自冷笑了一声,他想药店怎么可以随便关门呢,学习要紧还是人命要紧?假如有人来抓急药怎么办呢,真是罪过,老丁愤愤地想着就在药店的台阶上坐下来,多年以来老丁背着纸筐在香椿树街上走来走去,中途总要在这里歇一口气。 午后的天空忽然掠过几朵乌云,石子路面的一半阳光急速地退去,风吹起来。不远处有人家的窗子被秋风推来弹去地嘎嘎作响。卖桔子的摊贩抱着一只竹筐在街上奔走。雨点徐徐地落在屋檐和街道上,落在老丁半秃的头顶上,老丁伸出手接住雨点,说,这雨也下得怪。从前的秋雨都是在掌灯时分开始,淅淅沥沥下上一夜,现在秋雨偏偏在白日里下,噼噼啪啪地下,还溅起一阵充满怪味的烟尘,老丁打了一个喷嚏。又说,罪过,怎么下这种雨,这种雨淋不得,淋了雨要受凉的。受了凉伤胃伤脾,就要补气,他们就要来买姜片了。 老丁不知道那个穿绿裙的女孩是什么时候站在他背后的,女孩子戴一只用夜饭花缀成的花箍,长发湿漉漉地披垂下来,有水滴从她单薄的衣裙角上滴落在地上。女孩正敲击药店的门,老丁认得那是打渔弄家的,女孩梅美,但老丁忘了女孩梅美一个月前已经溺死在河中了,因此老丁像遇见别的熟人一样,摊开手掌里的几块瓷片给女孩看,他说,多好的东西,可他们把它砸碎了。 女孩说,药店的人怎么不给我开门? 老丁说,你没看见门上的牌子?他们去学习了,今天不开门。 为什么不开门?女孩纤细的手指仍然叩击着药店的木板门,她的水痕斑斑的脸上充满了悲戚之色,女孩说,我想买八粒安眠药,只要八粒安眠药。 你让雨淋坏了,会伤风的,也许还会发热,你不该买安眠药,该要糖姜片。老丁想了想说。对,三片糖姜,半个钟头含一片,糖姜片就在十九号抽屉里。 女孩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不再叩门,转过脸来观望着雨中的香椿树街。女孩苍白的脸颊、马黑的长发以及自衣绿裙都隐隐泛出一圈水光。老丁想这个女孩真奇怪,深秋天气穿着裙子,冒着雨到药后来买安眠药。以前也有个女孩喜欢到药店来买安眠药,但老丁想不到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也想不起那是谁家的女孩了。老丁觉得自己老了。记忆力每况愈下,所有清晰的记忆竟然都局限在二十年前的范围之内,老丁摇着头把手里的几块瓷片臧在中山装口袋里,身体缓缓地转过来面向着街道。恰好看见洗铁匠剩下的一条狗狂吠着穿过雨地,狗的后胆一曲一拐地,一路淌着血滴,可以发现它拖着一截铁丝,铁丝松弛地拴在它的腿上,当狗一路奔跑时铁丝也在石子路上沙拉拉地一路响过去。 真是罪过,老丁抹了抹眼睛道,狗是通人性的,是谁把它弄成这样? 老丁听见身后传来幽幽的叹息,他们把我的瓷罐全弄碎了,他们把洗铁匠的狗弄伤了,老丁回过头找女孩梅美说话,但女孩却突然不见了,在她原来站立的地方积了一大滩水,留下几朵细小的枯萎的夜饭花,零乱地散落在药店门前。老丁瞪大了眼睛搜寻女孩的身影,但女孩已经不见了。老丁看见药后门板上出现了一个用蜡纸剪成的红心,它被随意地粘贴在陈旧的木板上,放射出一种鲜艳夺目的红色光芒。 老丁对着那枚蜡纸红心凝神之际,一些游离的意识突然又回来了,他终于想起打渔弄女孩梅美已经在河里淹死了,鬼魂!鬼魂!老丁站在药店门口惊呼着,一只手指着门板上那枚湿漉漉的蜡纸红心。对面的糖果店的几个店员穿过雨地,跑过来看个究竟,他们问老丁鬼魂在哪里,老丁说,突然来了,突然又不见了,是打渔弄淹死的女孩。店员们都听说过幽灵梅美的传说,一齐朝香椿树街两侧探望,街上雨雾茫茫,远远地依稀可见一个穿绿裙的女孩的背影,像一页纸一样被雨雾慢慢浸蚀,直至消失。
上一章快捷键←)| 回到目录下一章快捷键→)